第21章

夜色深沉,青泥窪街上卷過陣陣冷風。

一線昏黃的燈光裏,麻蘇蘇躺在**,回味起白天她和方若愚貼在接聽器前,監聽火勺店夫妻調情的情形,她坐起身來,下地拉開隱蔽櫃門,拿出監聽器看著,她多少有些後悔,不該讓甄精細去火勺店把這玩意兒拆回來。

醫院裏,打著石膏的萬德福有氣無力地躺在病**,傅家莊和高大霞圍在床邊,高大霞的眼睛紅通通的,今天晚上大概是她幾年來流淚最多的時候了。

“沒事兒,養個十天八天就好了。”萬德福咧著嘴強作歡顏。

高大霞抹著眼角的淚花:“得了吧,傷筋動骨得一百天。”

“能躺一百天多好啊,不用幹活了。”萬德福拍了拍石膏,自嘲地笑起來。

“老萬,你看沒看清撞你的是什麽人?”傅家莊問道。

萬德福搖了搖頭:“黑燈瞎火的,哪能看清。再說,當時我光看大霞了,也沒留意到衝過來的平板車。唉,是我大意了。”

“看來,敵人也是有備而去。”傅家莊思忖著。

“肯定是方若愚幹的!”高大霞斷言。

傅家莊沒反駁高大霞,問了她去連勝巷三十九號了解到的一些信息,又問了她被偷襲綁架的經過,說明天會去找房主再了解一下情況,高大霞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一口咬定就是方若愚幹的。

傅家莊說:“你既沒看見他,又沒聽見他說話,光猜不行,要有證據。”

“證據就是他想殺了我,這還不夠?”高大霞忍不住喊起來。

萬德福與傅家莊對視了一眼,無可奈何,隻剩下了苦笑。

方若愚疲憊地回到家,翠玲要給他收拾飯,方若愚擺擺手,讓她回去,自己躺到了長條沙發上。

翠玲取過疊得整整齊齊的睡衣放在方若愚身旁,拉滅電燈,小心地合上房門離開。

方若愚睡著了,迷迷糊糊覺得門又輕輕開了,一個黑影緩緩進來。黑影越伸越長,折在牆上,一點點朝著方若愚逼近。黑暗中,方若愚猛然睜眼,手裏的槍對準黑影,低聲吼道:“別動!”

“是我。”黑影輕聲說道,聲音莫名熟悉。

方若愚愣了愣:“大姐?”拉亮了沙發旁邊的台燈。

麻蘇蘇站在沙發前,嘴角掛著似有似無的微笑。

“你怎麽來了。”方若愚收起槍,坐起來。

“我來的多是時候呀,剛才有個年輕女人才剛走。”剛才在院門口,麻蘇蘇看到翠玲出去,她的話裏不由帶了幾分嘲諷,既嘲諷了方若愚,也嘲諷了自己。

方若愚麵色平靜:“那是我雇的一個保姆,就住在坡上,有空就過來幫襯我一把。”

“是個利落的女人。除了做保姆,還做別的吧?”麻蘇蘇打量著屋子,話裏有話。

“有時候做點飯。”方若愚發覺麻蘇蘇的話裏莫名帶著酸味,“你問這個做什麽?”

麻蘇蘇笑了笑:“一個大男人自己生活,確實不方便,我讚成你找個幫手,可你不是有大令嗎?那不是現成的幫手?”

“那是工作上的幫手,我怎麽可以假公濟私?”方若愚拿起茶壺,給麻蘇蘇倒了一杯白水,“再說,也不方便,大令還是個孩子。”

“是啊,大令是小了點。”麻蘇蘇笑得意味深長。

方若愚感到一陣不適,避開了麻蘇蘇的目光:“這麽晚跑來,有什麽急事嗎?”

“也不是太急,就是想過來看看方先生,嘮嘮嗑。”

“你怎麽進的院子?”

“翻牆進來的,碰倒了個花盆你都沒聽見。”麻蘇蘇坐到方若愚對麵的椅子上,“這可不像老姨夫的做派,你老姨夫向來是風還沒吹草就動了。”

“我睡過去了。”方若愚打了個哈欠。

麻蘇蘇看見沙發上疊的整整齊齊的睡衣:“看來,方先生是那位保姆的老主顧了。”

方若愚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還是說正事吧。”

麻蘇蘇笑了笑,“大姨下午得到密報,共產黨從膠東派來一幫唱歌跳舞的,說是成立了個什麽東北青年文工團,後天就到大連了。”

方若愚冷笑了兩聲:“共產黨向來擅打輿論戰,想當年,國軍把他們圍在井岡山那樣的彈丸之地,眼瞅著他們就要作鳥獸散了,可僅憑一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文章,就提振了共黨的信心,發展壯大起來了。後來,委座調派數十萬大軍圍剿,後追前堵,好不容易把他們攆到了不毛之地的陝北,本以為斬草除根指日可待,可共產黨竟然喊出‘抗日救國’,就這麽簡單的四個字,一下就動搖了東北軍的軍心,更可恨的是那張學良,突然施出兵諫,威逼委座,終釀大禍,幾年抗日下來,共產黨竟然有了和黨國分庭抗禮的資本。”

麻蘇蘇點著頭,露出了讚許的神色:“不愧是黨國幹將,看問題果然入木三分。不瞞你說,大姨也這麽認為,在她看來,共產黨是要借文工團唱歌跳舞來宣傳他們那一套奇談怪論,挑起老百姓跟咱們作對。”

“吃一塹長一智,這回,我們絕不能在大連給他們發聲的機會。”方若愚攥緊了拳頭。

“當然不能。大姨的意思是……”

“製造爆炸事件?”方若愚不緊不慢地插話道。

“行啊小方,你都能猜到大姨心裏想的事了。”麻蘇蘇很是敬佩。

“我能想到的事,共產黨肯定也能想到。”方若愚表情平淡。

“共產黨可能想到我們要破壞,但是萬萬想不到,在這幫唱歌跳舞的人裏,有我們的眼線。”麻蘇蘇把玩著水杯,露出了一抹冷笑來。

方若愚點點頭:“這是好事。”

“我剛進來的時候,發現你的臉色不大好。”麻蘇蘇關切地望著方若愚。

方若愚下意識地摸了把臉:“沒有吧,燈晃的。”

“不對,”麻蘇蘇盯著方若愚的臉看了看,“還是不大對勁。別瞞我了,說吧,是不是有什麽事?”

方若愚猶豫了一下,說:“今天晚上,我差點栽在高大霞手裏。”

“高大霞?”麻蘇蘇一愣,“你在哪碰上她的?”

方若愚張了張嘴,欲言又止。麻蘇蘇臉上的表情漸漸凝重起來:“你說實話。”

沒等方若愚把晚上的事講完,麻蘇蘇就聽不下去了:“你怎麽能自己動手?你可是老姨夫,不容任何閃失,這種髒活兒應該讓手下去幹!”

方若愚說:“她沒看見我,我把她頭捂上了。”

“那也不行,高大霞本來就屬狗皮膏藥,粘上去就揭不下來。”麻蘇蘇緊張起來,“她和傅家莊不會就這麽完事的。”

麻蘇蘇猜的沒錯,傅家莊和高大霞安排好萬德福,高大霞就要去方若愚家裏一探究竟,傅家莊拗不過她,便往隆興茶莊打了個話筒,正好高守平還在,傅家莊給了他地址,讓他去看看。放下電話,傅家莊起了想,提議去回找找房東,看看能不能問出有價值的線索。

傅家莊騎上自行車,載著高大霞找到了要賣的房子,門上掛著鎖頭,好在“寶地出讓”的牌子上,還寫著房主的聯係地址,也不太遠,隔著一條街,兩人便趕過去。

他們還是去晚了,房主幾分鍾之前剛被人殺了。

“一定是方若愚幹的!”高大霞咬著牙根說。

“是不是他,等守平去看看就知道了。”傅家莊拉著高大霞離開了現場。

濃雲遮蔽了月光。高守平躲在方若愚家的窗戶下,看到方若愚正在床前鋪被子,等他轉過臉的時候,高守平愣住了。

高守平趕回來,高大霞和傅家莊還在等著他,聽說案發的時候方若愚還在家裏,高大霞並沒有泄氣,斷言人不是他殺的,也是他指使特務去幹的。

“這隻是你的推斷。”傅家莊說。

“是推斷不假,可我這推斷也都是有根有據。你們想啊,我去那個王明起家是為誰的事?是他方若愚啊!王明起要是假的,他方若愚就有問題,他能不害怕嗎?在那個地方見到我,他能不殺我嗎?今晚要不是叫房東給衝了,我早成屈死鬼了。”想起今天晚上的驚心動魄,高大霞仍是心有餘悸,一氣之下放出狠話,“不信我的話,你們就等他殺了我的時候再信吧!”

高守平勸著:“姐,這個方若愚,不是你想的那樣人,他還是我和嫂子的救命恩人。”

高大霞一下子愣住了:“你別胡說八道!”

“姐,你還記得嗎?三年前,你們放火團在碼頭放的最後一把大火。”高守平說。

“這能忘嗎?那把天火,燒了小日本十幾個車皮的軍馬草料,還有一架飛機,兩車皮零部件,把小日本氣壞了,滿大連街抓我們,那天晚上我來家帶了三個大餅子就跑了。”

“對,就是那天晚上。”高守平點著頭,說起了那段親曆的往事。

那是一個血紅色的夜晚。大連港的火光映紅了夜空,好像整個大連都將被這團紅光吞噬,隔著很遠都能感受到火焰灼熱的氣浪。憤怒至極的日軍全員出動,滿大連搜捕放火團成員,但凡與放火團成員有過牽連,或是有參與嫌疑的人員,都被日軍逮捕了。那個夜晚,槍聲在城市裏此起彼伏,放火團在大連獲得了一場巨大的勝利,也遭受了巨大的損失。

日本憲兵和警察趕到高大霞家時,她已經跑了,高守平和劉曼麗藏到了澡堂裏,他倆聽著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知道藏在這裏不過就是尋求一個短暫的安慰罷了。果然,澡堂子的門被拉開,一個穿警察服的瘦長男人進來了,是方若愚。他拉亮燈繩,便看到浴簾後瑟瑟發抖的兩個人,劉曼麗驚恐的眼神,讓方若愚斷定這是個無辜的女人,半大小子的高守平,也絕不會是天火事件的參與者。方若愚又把浴簾拉上,拽滅了燈繩,轉身走了。

澡堂子外,有人問方若愚裏麵有沒有高大霞的家人,方若愚說:“來晚了一步,都跟著跑了。”

“當天晚上,嫂子就帶著我搬到她娘家了,直到光複,我們才回來。”高守平說。

“方若愚還有中國人的良心,沒跟日本人同流合汙,難得。”傅家莊沉吟道。

高大霞沉默,過了半晌,她才悠悠歎了口氣:“那時候,是個中國人都恨小日本,他方若愚也是在給自己積德。”

“不管怎麽說,要是沒有他,我和嫂子都活不到今天。”高守平神色肅然。

“能頂著那麽大的風險救下你們,確實不容易。”傅家莊的話發自內心。

高大霞不認可傅家莊的話:“蔣介石也打過小日本,現在不也跟咱們作對?”

傅家莊說:“看問題得以曆史的眼光來看,此一時彼一時。”

“對呀,蔣介石能此一時彼一時,他方若愚就不能了?何況蔣光頭還是他的主子,主子叫他往東他敢往西?”高大霞據理力爭。

傅家莊一時語塞。高大霞命令高守平:“方若愚的事,你不準告訴嫂子!”

“那咱也不應該忘了人家。”高守平爭辯。

高大霞說:“他救過你和嫂子,應該感謝,這筆賬先給他記著,早晚還給他。可他要是國民黨的大特務,誰知道他還會做多少壞事?你說,咱能放了他嗎?”

高守平欲言又止,末了,還是無奈地歎了歎氣:“行吧,聽你的。”

這一宿,高大霞是睜著眼過來的,昨晚的事情曆曆在目,她怎麽都覺得綁架自己的人,就是方若愚,天一亮,她就督促傅家莊一塊去那個房子看看,兩人簡單吃了口飯,就去了。一到那條街道上,便見院門口圍了不少居民,院子裏,還有不少警察。兩人向院子裏張望,看見方若愚也在裏麵,正跟一個警察說著什麽,高大霞要往裏進,被警察攔住,傅家莊朝裏喊著:“方先生!”

方若愚循聲回頭,一看是傅家莊,身後還站著高大霞,心跳立即加速。

傅家莊打著招呼:“方先生,我們見過,在青泥窪街的良運洋行,還記得吧?”

方若愚過來,朝傅家莊笑著:“記得,記得。”

“笑麵虎!”高大霞喝道。

方若愚看了眼高大霞,苦笑著搖了搖頭,轉向傅家莊:“先生怎麽稱呼?”

“傅家莊。”傅家莊看向小院,“方先生在這辦案?”

“我也是剛過來,聽說昨晚出了個命案,可能跟這個房子有關,二位怎麽來了?”方若愚問。

高大霞一聽就來氣,指著方若愚說:“你不用裝糊塗,怎麽回事你心裏最清楚!”

方若愚一怔,身後的幾名警察麵麵相覷。

“看來,我們還真有不少誤會。”方若愚臉色一板,換上了一副公事公辦的神色,“我還有事,失陪。”

“你別走!”高大霞一急,又要往裏闖,被傅家莊拉住了。

方若愚對下屬使了個眼色,下屬們意會,朝四下的群眾揮著手:“別看了,都走吧。”

看見傅家莊拉著高大霞隨著人群散去,方若愚進了昨晚綁架高大霞的房間,發現角落裏高大霞掉的手絹,他彎腰剛要去撿,發現地上多出了兩道人影,是從窗戶投進來的,方若愚用餘光望去,倏地一愣。窗戶外,傅家莊和高大霞立在那裏。

方若愚不動聲色地撿起手絹,展開看了看,心下一驚,手絹裏包著一張紙條,上麵寫的正是自己家的地址。方若愚迅速思考著對策,一回頭,與傅家莊的目光相對,做出了一副驚訝的神色,“喲,二位沒走啊,怎麽這麽關心我們警察辦案呀?”

“方先生是發現了什麽重要線索吧?”傅家莊說。

方若愚點點頭,揚了揚手絹:“失陪啊。”朝外走去。

門口站著警察,方若愚故意大聲說:“這是屋裏發現的,奇怪的是,這手絹裏包的,還是我家地址。”

“不會是你的仇家吧?”警察問。

“當警察的,誰還沒有幾個仇家?”方若愚歎了口氣,“查查看吧,有結果告訴我。”

高大霞和傅家莊都沒有想到,方若愚會主動交出那個寫著他家地址的紙條,兩個人回了家,還在分析這個事。

“興許昨天晚上的凶手,就是個打劫的?”傅家莊說。

高大霞聽著氣不打一處來:“刺鍋子,你動動腦子好不好,打劫的把錢搶走就行了,還用費勁把力把我打昏,再扛到房子裏去?他吃飽了撐的?”

劉曼麗點頭:“這倒是,高大霞這身子可不輕快,趕上多半扇老母豬啦。”

高大霞不滿:“你真能比!”

劉曼麗說:“本來就是嘛……”

高大霞不耐煩:“得得得,我們說正事,你別插言。”

劉曼麗不滿:“你們說的是方先生,我得多聽聽,別冤枉了人家。”

傅家莊猜測:“那個壞蛋也許不光想打劫,還想再——”

高大霞插嘴:“再幹什麽?等我醒了跟我聊聊天,喝一壺?”

“肯定是劫財劫……劫色嘛。”傅家莊有些難為情。

“劫誰的色?劫高大霞的?”劉曼麗看了眼高大霞,“不能。”

高大霞急了:“怎麽就不能了?我就這麽磕磣?”

劉曼麗忙點頭:“能能能,壞蛋要是能劫你的色,他得多大歲數?”

高大霞火了:“劉曼麗,你想劫你劫,我不跟你爭!”氣呼呼朝外走去。

劉曼麗一臉委屈:“你看你,這還急上眼了……”

麻蘇蘇也對方若愚交出了那張紙條不解:“你這不是不打自招嗎?”

“我能不交嗎?”方若愚說,“那兩個瘟神在窗外盯著我,我要是藏起來,那就是我心裏有鬼!”

“那你現在就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麻蘇蘇給方若愚遞過來一杯咖啡。

“該砸也得砸。”方若愚接過咖啡,“你想,我就是不交地址,到時候一樣得露餡,還不如我先下手為強,起碼堵住了他們的嘴。”

“警察署沒有追究你?”麻蘇蘇問。

“例行公事問了問,也問不出什麽來。”方若愚喝了口咖啡。

“你也是,既然知道有證物掉在房子裏,還等到今天早上才去處理?”

“這個事應該問你自己。”方若愚盯著麻蘇蘇。

麻蘇蘇一愣:“問我什麽?”

“要不是你背著我去殺了房主,警察會忽然跑到那個房子裏去嗎?”

麻蘇蘇冷笑了兩聲:“老姨夫,你不感謝我也就罷了,反倒還指責起我來了?”

“什麽意思?”

“昨天晚上,傅家莊和高大霞去找房東了。”麻蘇蘇冷聲說道。

方若愚心底一驚:“房東說了?”

“他們本事再大,也不能讓死人開口。”麻蘇蘇神色淡然,好似是在談論今天的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