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電車還沒進站,萬德福就發現高大霞站在站台上,等她上了車,就把一卷錢塞給萬德福,說是收音機的錢,萬德福急了:“你這不是罵我嗎?”說著便要把錢往回塞,高大霞擺了擺手朝車廂後走去,生怕萬德福追過來,萬德福無奈,想著等下一站到桃源街停車時,再到後麵找高大霞,不想車到了桃源街站,剛一停車,高大霞卻下車走了。

找到傅家莊說的連勝巷三十九號,天色已經擦黑了,看見門上掛著一把鎖頭,高大霞敲開旁邊一戶人家的房門,問這裏住的人是不是叫王明起,在廚房裏做飯的一個女人說是,不過三天前搬走了,高大霞又問王明起是哪裏人,女人說是大連當地人,在日本人的一個什麽商會幹活,再問什麽,女人都不知道,高大霞謝過女人,悻悻地走了。

傅家莊回來的時候,碰上來家裏送錢的萬德福,從他嘴裏得知高大霞在桃源街下了電車,傅家莊立即猜出她這是去那個王明起家了,傅家莊隱隱有種不祥之感,騎著自行車要去找高大霞,萬德福也要跟著去,說多個人總會踏實些,傅家莊便帶上萬德福去了。

傅家莊的擔心應驗了,方若愚在麻蘇蘇那裏聽說了王明起的事,也想著落實一下心裏才踏實,便帶著大令也來了。兩個人剛走到連勝巷的路口,便看見一個黑乎乎的人影從坡上下來,方若愚當即認出是冤家高大霞。黑暗中,方若愚低聲冷笑:“她來找死,今晚就成全她。”

大令意會,抽出匕首便要上前,被方若愚一把拽住:“把她交給我,這次我要親自動手。”他從大令手裏接過匕首來,“你去找個平板車,把屍首拉到海邊兒。”

“咱們就管殺,怎麽還管埋了?”大令不解。

方若愚摩挲著匕首的刀鋒:“她能找到這裏,說明共產黨已經起了疑心,屍首不能留在這裏。”

大令敬佩地說:“還是先生想得周到。”

“所謂周到,就是要比別人多往前想幾步而已,你快去吧。”方若愚督促。

大令轉身跑開,方若愚掃視四下,看見一戶人家的院牆上搭著麻布包,便上前扯下一個,又在旁邊有戶掛著“寶宅出讓”牌子的門口撿起一截木棍,這才躲到一根電線杆子的陰影裏。眼見著高大霞從坡上下來,從電線杆子前過去,方若愚快步上前,舉起棍子,揮了下去。

借著月光,方若愚把高大霞扛進“寶宅出讓”的一間房子裏,重重扔在地上,碰倒了一個衣架,方若愚正準備拿下套在高大霞頭上的麻布包,聽見院子裏傳來一聲斷喝:“誰啊?”

方若愚嚇得一哆嗦,剛才在外麵撿木棍的時候,他就注意到院門沒有關上,還以為是房子出讓,主人不上心了,扛了高大霞進來時,他才發現院裏還有個套院,想必這裏原來住的是一個大戶人家。

“裏麵的人出來,要不我喊警察啦!”窗外的人又大叫起來。

“喊什麽喊,來了!”方若愚應著聲,手忙腳亂地把高大霞拖到了雜物後麵,這才出去。

院子裏站著一個高個子中年男人,身後顯然是夫妻的一男女,正在看對麵的房子。高個子男人打量著走出來的方若愚,警惕地問:“你誰啊?誰讓你進來的?”

“不是,我走到這,看見院門開著,門上又寫著賣房,我就進來看看。”方若愚不緊不慢地說著,腦海裏飛速編織著謊言,“這才剛看了一間房,你們就來了。怎麽,兄弟,你是房主啊?”

“廢話,我不是房主能領人來看房嗎?”男人轉頭對身後的夫妻說,“先看這一間吧。”說著走來。

方若愚慌了,忙說:“先看那一間一樣,省著他們還得過來。”說著,推著男人向對麵走去,嘴裏盛讚道,“這房子真不錯,還有個套院,我就喜歡帶套院的房子。”

房主推開方若愚,走到門前帶上門,扣上了門鼻。方若愚鬆了口氣,他剛才琢磨好了,如果房主多事真邁進屋裏發現了高大霞,那房主和那對看房夫妻隻能陪著高大霞一起找閻王了。

“這種帶跨院的房子,全大連街也找不出幾套。你們倆家盯上了,算是有眼光,在你們之前,還有好幾個人盯著哪,我都不願再領人來看了。”房主炫耀著,指指點點介紹起來。

傅家莊帶著萬德福找到了連勝巷三十九號,從鄰居那裏得知,天剛擦黑時,確實有個女人來打聽過王明起,聽描述,就知道來的人一定是高大霞。傅家莊心裏一陣發慌,和萬德福順著來路分頭去找高大霞。

方若愚離開不久,高大霞蘇醒過來,微弱的光亮透過麻布包滲到眼前,高大霞意識到頭上被什麽東西罩住了,她掙紮著坐起身子,試圖掙脫綁在手上的麻繩,奈何麻繩捆得太過結識,幾番掙紮未果,高大霞已然是氣喘籲籲了。掙紮之中,高大霞兜裏的手絹掉落在地,她渾然不覺。緩了緩,她貼著牆壁站起來,循著一線月光找到了窗戶的位置,又伸腳一點點探著路,等腳下踩實了,才戰戰兢兢地向前邁出一小步。摸索了一陣,她的腳尖觸到了拐角,她沮喪的發現,那不過是另一麵牆。

套院裏,房主在滔滔不絕地介紹著院子,方若愚心不在焉地聽著,目光不時向外麵張望。

“我爺爺在黑龍江開過木材廠,老宅子裏用的木料,都是他千挑萬選出來的,你聽聽這動靜。”房主伸手敲著柱子,“再瞧這上頭,還有雕花,請的都是給盛京皇宮裏幹過活的師傅。”

方若愚湊上前來,他想盡快結束房主的介紹,把他們打發走:“可惜這是晚上,看不大清楚。二位,要不然,咱明天約個時間,一塊再來看看?”

房主不滿:“明天我還得跑趟奉天,談個買賣。”

“要不然,等你忙完了,回來再看也行。”方若愚陪著笑。

“別磨嘰了,來都來了,一塊看了吧。”房主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還不知道你們能不能要哪,我哪有閑工夫老陪著你們?”

小個子男人幹咳了兩聲:“那再看看別的屋子吧。”

一行人又朝屋外走去,方若愚隻能隨他們一起去了。

屋子裏,高大霞看到前麵有一絲光亮,像是從門外照進來的,她向著光線湧來的地方緩緩移步,終於移到了門前,推了一下,卻發覺房門紋絲不動。高大霞試著用肩膀撞去,一下,二下,三下,四下……房門晃動著,始終沒有敞開,但外麵的門鼻卻在撞擊中一點點變得鬆動。高大霞卯足了力氣,一下子撞了過去。這一下可是勁道十足,房門應聲洞開,高大霞一下撲倒在門外,摔了個七葷八素。過了半晌,高大霞才緩過勁來,艱難地爬起身子,辨別了一下方向,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去。

套院裏,房主帶著那對夫婦走向另一間房,方若愚悄悄躲開房主的視線,鬼頭鬼腦地朝院外走去,走到了月亮門前。

“站住!”身後傳來房主的一聲斷喝。

方若愚一怔,連忙頓住了腳步,與他一牆之隔的位置,高大霞渾身僵硬地呆在了原地。房主的喊聲也嚇住了高大霞,她緊緊貼牆而立,一動不敢動。

“你要再瞎胡亂走,別說我不客氣!”房主瞪著方若愚。

高大霞豎起耳朵聽著動靜,待牆後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她才慌亂地朝著反方向挪去,一不留神,被地上的雜物絆了一下,重重撲倒在地。

方若愚老實走回了隊伍裏,跟著房主進了屋裏。

“你自己說的算了,瞎胡亂躥。”房主陰沉著臉,數落道。

方若愚賠著笑:“我想看看外麵的,哎呀,看哪不一樣,這不都是你的房子嘛。”

“告訴你先看裏麵,再看外麵,你就是不聽,你到底要幹什麽?”房主盯著方若愚。

“我就是隨便看看,好了,聽你的,聽你的!”方若愚語氣謙恭。

傅家莊和萬德福找了兩條街道,還是不見高大霞的蹤影,萬德福自責地說:“我要是跟著大霞一塊來就好了。”

萬德福的話,讓傅家莊心底的不安加重起來:“都怨我,跟她說老姨夫住在桃源街連勝巷的時候,就該想到她會到這裏來核實。”

萬德福看著傅家莊:“這回找到大霞,我想給你倆做個媒人。”

“現在哪有心思說這個。”傅家莊說。

“今天我跟她的事,你也看到了,徹底拉倒了。”萬德福說。

傅家莊猶豫了一下,問:“你是覺得跟春妮不好交代嗎?”

“也不光因為輩份的事。”萬德福苦澀一笑,“我能看出來,大霞心裏喜歡的人,是你。”

傅家莊拍了拍萬德福的肩膀:“老萬,你和大霞才是經過生死考驗的戰友。”

“沒錯,是經過生死考驗的戰友。可我還是太糊塗了,錯把戰友當成了媳婦。”萬德福訕訕地搖了搖頭。

“先不說這些了,咱倆分頭找吧,在坡下麵的胡同口匯合。”傅家莊指著高坡下的道口。

“好。”萬德福朝一個胡同跑去。

傅家莊推著自行車焦急地四下張望,突然眼睛一亮,下坡處有一抹熟悉的剪影,傅家莊興奮地喊了一聲:“高大霞!”

傅家莊跨上自行車,車子如離弦之箭,朝著人影衝了過去。眼見這人影越來越近,傅家莊激動地高喊:“大霞!”

人影回過頭來,卻是一張陌生的臉龐。傅家莊愣住了,笑容凝在了臉上。

向院門口挪動著步子的高大霞,隱約聽見傅家莊的呼喊,支起耳朵仔細聽著,卻沒有了下文。

庭院深處,房主帶著方若愚和那對夫婦走出了房門。房主舔了舔發幹的嘴唇,嘶啞地說:“裏麵差不多就這樣了。”

“挺好挺好,外麵我剛才看過了,比裏麵還好。”方若愚急促地說道。

“那就不用看了?”房主試探著問。

“不用看了,這房子我買了。”方若愚大手一揮,轉頭朝院外走去。房主欣喜,連忙跟上了方若愚的腳步。

身後的婦人上前拉住房主的胳膊:“我們還沒看完哪。”

房主指了指方若愚,麵露難色:“人家都要了。”

“那也得講究個先來後到吧?”小個子男人臉上掛著不快。

“對呀,我先來的。”方若愚回身,對夫妻倆說,“外麵我看完了,裏麵也看了。這房子,我要了。”說著看向房主,“你從奉天回來咱就辦個手續,怎麽樣?”

小個子男人不滿:“那不行,房主是我約來的,你這算怎麽回事?說好聽點是自己進來的,說難聽點,還不知道你進來是要幹什麽哪!”

方若愚心底一顫,拉著臉怒斥:“你怎麽說話哪?我能幹什麽?不為看房子我大晚上進來幹什麽?”

小個子男人毫不示弱:“誰知道你幹什麽,看你鬼鬼祟祟滿哪撒麽,壓根兒就不像買房子的人!”

庭院外的高大霞終於摸到了門口。院門閂著,高大霞的雙手被牢牢捆住了,隻得費事地用頭頂著門栓。身後的小院裏隱隱傳來什麽人的爭吵聲,高大霞心底緊張起來,手腳莫名發軟,頂著的門閂升起又落下,高大霞的頭頂著門上,絕望地抽泣起來。

傅家莊更大的喊聲又傳來了,高大霞這回聽得真真切切,激動地渾身顫栗,張了張嘴,想向那個聲音呼救,奈何嘴裏被塞了一團麻布,隻能發出意義不明的咕噥聲,又繼續用頭頂著門栓。

胡同裏的萬德福聽見了傅家莊的呐喊,也效仿起來。

兩個人的呼喊聲不時傳來,給了高大霞更大的動力,不知失敗了多少回,門閂終於頂開,高大霞用腳勾開院門,通往自由之門,終於洞開。

高大霞興奮地邁過門檻,卻一腳踩空,從台階上撲倒在地,身子翻滾了幾下,撞到了對麵牆上。她的手胡亂在地上摸索著,摸到一堆鵝卵石,忍著刺痛爬起身,向著坡下倉惶奔去。

套院裏,方若愚氣衝衝外院走來,房主陪著笑臉跟在後頭:“大哥,別跟他們一般見識,我一搭眼,就知道他們買不起這房子。”

方若愚到了外院,忽地頓住了腳步,身後的房主險些撞在他身上。蒼白的月光下,院門大開,關著高大霞的那間屋子也敞著門,方若愚臉色一沉,衝進屋去,房主一愣,也緊隨其後跟了進去。

屋子裏,不見了高大霞的蹤影。方若愚眼前一黑,滿腔的怒火近乎噴薄而出,他轉身出屋朝院門跑去,身後傳來房主的一聲怒喝:“媽的,耍老子玩哪!”

高大霞絆絆磕磕地跑著,沒跑多遠就被腳下的坑窪和石子絆倒,麵前的黑暗像是沒有盡頭,幸虧還有傅家莊和萬德福的呼喊給了她希望。高大霞豎起耳朵仔細聆聽著聲音的方位,循著聲音摸索而去。

方若愚跑出院門,四下尋找著高大霞的蹤跡,聽到傅家莊和萬德福的呼喊聲,腳下一頓,臉色變得格外難看。他摸了摸腰後的匕首,循著呼喊聲的方向跑去。沒跑出多遠,便看到不遠處閃動著一個人影,正是跌跌撞撞的高大霞。她跑得太猛,撞到欄杆上,大半個身子差點衝了出去。

方若愚冷笑一聲,抽出匕首,奔了過去,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前方出現了一條岔道口,高大霞身形一閃,消失在岔口那頭。方若愚加快了腳步追了上去。

黑暗中,萬德福沿著巷道穿行,忽然看見拐角的人影,疑惑地喊道:“是大霞嗎?”

方若愚聽到喊聲,立時收住了腳步,幾乎就在幾步開外,萬德福欣喜地奔向了不遠處的高大霞。

正在方若愚失望之際,夜色中忽然傳來一聲悶響,大令推著的一輛平板車,借著地勢從高處直衝而下,將萬德福撞出欄杆外,萬德福的身子在半空劃過一道弧線,重重摔落在高台之下的地麵上。

坡頂,大令居高臨下審視著戰果,眼裏寒冷如霜。

坡下,傅家莊的身影出現,眼看著萬德福的身子飛落,驚慌地大喊一聲:“老萬!”

大令冷著臉,掏出匕首準備拚個魚死網破,被方若愚低聲喝住:“走!”

大令心有不甘看了看不遠處的高大霞,隨著方若愚消失在濃厚的夜色中。

驚慌的高大霞才回過味來,試探地喊著:“老萬,萬德福,傅家莊,你在哪啊?”

傅家莊跑來,衝向血泊中的萬德福,大喊著:“老萬,老萬!”

被麻布罩著的高大霞駐足,摸索著過來。

一陣碎步響起,一條長長的影子撲了過來,停在萬德福身上。傅家莊抬起頭,被麻布罩著的高大霞站到近前,傅家莊喊了聲:“大霞!”起身迎了上去。

高大霞也奔了過來,傅家莊一把扶住高大霞,扯下她頭上的麻布包:“大霞……”揪出了高大霞嘴裏的抹布。

摔得鼻青臉腫的高大霞一把抱住傅家莊,失聲痛哭起來。

傅家莊拍著高大霞的後背安撫著:“好了,好了,沒事了,沒事了。”

高大霞哭著,看到了地上的萬德福,慌忙推開傅家莊,奔了過去:“老萬,老萬你醒醒啊,老萬……”高大霞哭喊著。

萬德福突然動了動,虛弱地說:“痛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