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高大霞在廚房做著晌飯,聽到劉曼麗在院子裏喊了句:“你個死玩意兒,還知道回來呀?”

高大霞從窗戶探出頭,看見在水槽子前洗衣服的劉曼麗正追打著一個男人,等那個男人轉過臉來,高大霞認出他是劉曼麗的弟弟,劉有為。對這個不著調的弟弟,劉曼麗幹生氣沒有招,好高騖遠,滿嘴跑火車,說的就是他。要說有點兒好處,就是心眼不壞,哄人高興是他的強項。每回來看劉曼麗,都把姐姐哄得團團轉,臨走時總能拿到十天半個月的零花錢。

挨了劉曼麗劈頭蓋臉的一頓臉,劉有為還是嬉皮笑臉:“我這不一天到晚在外麵忙嘛,你是我親姐,回來看看你還不應該?”劉有為說著,從挎包裏一樣樣地拿出各種吃食,“這是四雲樓的燒雞,還有益昌凝的糕點,我排了半天隊才買上的。”

“少來,有錢花你能回來看我?”劉曼麗狠狠瞪著劉有為,半是嗔怪,半是親熱。

“你看你,老是刀子嘴豆腐心,幸虧我心大,知道你是為我好。”劉有為撕下一隻雞腿塞進劉曼麗嘴裏,“快吃,這雞腿還熱乎。”

“有為!”高大霞從廚房裏出來。

劉有為回頭,一怔:“喲,大霞姐,我,我昨天晚上還夢見你了,就尋思今天得過來看看,還真靈!姐,你這幾年上哪發財了?可把弟弟想毀了!”

高大霞上下打量著劉有為:“有為,幾年沒見,你這嘴跑哪開光了吧?說話這麽中聽。”

“也就剩一張嘴會說兩句人話了。”劉曼麗嚼著雞腿,含糊不清地說,“老劉家造了什麽孽呀,養了你這麽個敗家子。”

“我這個敗家子也就敗敗家,沒給小鬼子當漢奸你就燒高香吧。”劉有為撕下個雞翅膀,啃了起來。

劉曼麗一瞪眼:“你放屁,咱爹媽留個鞭炮廠子你都能給幹丟了。”

劉有為說:“拉倒吧,那叫鞭炮廠啊?就是個炮仗鋪子,再說黃了能怨我嗎?那不是小鬼子給封的門,怕咱造炸藥,造槍炮子彈嗎?”

“別說那個,這些年給你找的活哪?沒有十個也有八個,哪一個你幹上一個月了?幸虧當年的高家包子鋪攢下點錢,要不你喝風都找不著門兒!”

“別說那些沒用的,”劉有為把劉曼麗拉到一邊,高大霞知趣地回了廚房。

劉有為朝廚房看看,低聲說:“人家高大霞也回來了,往後你怎麽辦?總不能賴在這裏不走吧?”

劉曼麗不愛聽:“怎麽是我賴?我是老高家明媒正娶進門的媳婦。”

劉有為不屑:“拉倒吧,我姐夫早都死了,你現在就一高家的寡婦。姐,你還真準備一輩子在這裏蹭吃蹭喝啊?”

“閉嘴,高家裏裏外外都是我操持,這叫蹭吃蹭喝?你當我是你啊!”說著,朝樓上走去。

劉有為跟在後麵:“好好好,你是高家的大功臣,那你也不能為了高家守一輩子寡呀。”

“狗嘴吐不出象牙,你怎麽知道我要守一輩子寡。”

劉有為興奮:“啊?你都找好下家了?快領我見見姐夫呀!”

“姐夫個鬼,你姐夫還不知道在哪刮旋風哪。”

劉有為失落:“那你可得小碎步緊倒飭了,等人老珠黃誰還要你。”

劉曼麗回頭白了劉有為一眼:“你當我不急啊?這幾年怎麽找?高家就剩了我和守平,不得有個人洗洗涮涮燒水做飯啊,管怎麽守平叫我聲嫂子,我能看著不管嗎?”

劉有為臉一拉:“你對我都沒這麽上心。現在高大霞回來了,你該能光明正大想退路了。姐,你對高家可是勞苦功高,他們家的錢和房子怎麽著都得分你一半吧。”

“除了這房子,家裏沒幾個錢。”

劉有為不信:“當年高家的海麻線包子鋪開得多火爆,能沒有錢?”

“那時候掙的錢,都花幾年了?還經得起毛啊?何況還有你,隔三差五回來刮巴!”

劉有為急了:“你才給我幾個錢,不夠塞牙縫的……”

劉曼麗也急了:“你牙縫多寬?能跑汽車啊?”

劉有為陪著笑:“我也沒瞎花呀,我不一直都想攢點錢,給咱老劉家娶個好媳婦嘛。”

劉曼麗進了屋子:“你少拿娶媳婦當幌子,你要早把我給你的錢攢起來娶媳婦,孩子都能自己打醬油了。”

劉有為跟進屋:“我這陣還真看上一個,是開電車的,人長得老漂亮了!”

劉曼麗興奮起來:“你什麽時候領來家給我看看,我得幫你把把關,五馬六混的我可不答應。還有,她多大了?家裏幾口人?住哪?兄弟姐妹幾個?”

劉曼麗一連串的發問,劉有為實在難以招架,他也想弄明白劉曼麗提出的這些問題,隻可惜那個開電車的姑娘從沒正眼瞧過自己,劉有為生怕姐姐再追問下去自己隻會更難堪,便轉移了話題:“高大霞咋回來了,在外麵混不下去了?”

劉曼麗說:“你當人家像你啊?這回人家是衣錦還鄉,沒準往後還真能當上個什麽頭頭腦腦。”

劉有為不屑:“她那點本事我還不知道,大字不識幾個。”

“你倒識字了,頂什麽用了?”

“你就老看不起我。”劉有為看到炕邊放著三件包裝好的男式襯衫,拿起來看著,“這挽霞子是給我買的吧,真是親姐啊,一下買三件。”

劉曼麗說:“美得你吧,還三件,你拿一件。”

劉有為不滿:“你還有臉說是我親姐,給我一件,給守平兩件。”

劉曼麗說:“有一件是守平他領導的。”

劉有為說:“守平行啊,都知道巴結領導了。”

劉曼麗說:“人家是從哈爾濱來的大幹部,留過蘇,當過抗聯,人年輕,長得也精神,還沒結婚,姓傅,叫傅家莊。”

劉有為吃驚:“姐,你背得挺溜呀,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一個巴掌拍不響,他要是看不上我,也不能在家裏住上就不走了。”

“行啊姐,我劉有為還真有福,又找了個共產黨的大官當姐夫。往後出門,我的腰杆可就硬了,誰再敢瞧不起我,我就叫傅姐夫斃了他……”劉有為越說越興奮,說到傅家莊的姓氏上,又有點惋惜,“可惜這個姓不大好,傅姐夫,一說就聽成副的了,老覺得還沒扶正。”

劉曼麗低聲喝斥:“別胡說八道。這事你先放在肚子裏,要是讓高家姐弟倆知道了,他們心裏該不舒服了。”

劉有為點頭:“也是,你住著高家吃著高家,心裏卻惦記著副姐夫,人家正牌肯定不高興呀。”

劉曼麗琢磨著:“守平倒是沒什麽,就是高大霞,老是不相信高金柱死了,老想替她哥看著我。”

劉有為一拍桌子:“這事不能含糊,姐,你可得早點把這事跟高大霞挑明了,要不不光耽誤你和傅姐夫,也耽誤我呀!”

劉曼麗疑惑:“耽誤你什麽了?”

劉有為急了:“看你這話說的,他不早一天扶正,我就不能正式當傅姐夫的小舅子,這不耽誤我在外麵做事啊?”

“怎麽,你還要打著你姐夫的名義招搖撞騙?那可不行!”劉曼麗斬釘截鐵地說。

劉有為進了廚房,看到高大霞的飯已經快做好了,他賣著人情:“姐,快別忙乎了,你總算回來了,咱一大家子應該出去吃頓團圓飯。”

高大霞說:“都做上了,還出去吃什麽。”

“要吃,一定要吃好,姐,你好幾年沒吃上家鄉大館子做的菜了,得補上啊。”劉有為對跟進來的劉曼麗說,“姐,別忘了去群英樓點個他們家的拿手菜,鹽爆雙籠、海味全家福,杏樂天的海參肘子、扒通天魚翅,山水樓的雪中鴛鴦、鬆鼠黃魚,王麻子鍋貼鋪的紅燒海參。對了,李鴻章他兒子開的那個登瀛樓也有幾道好菜,都給大霞姐點上。”

劉曼麗冷眼看著劉有為:“是給大霞吃還是給你吃?得瑟樣吧,從我這摳搜的錢,原來你都送給那些大館子了,怪不得手裏攢不下一個大子兒。”

高大霞說:“有為行啊,攢了一肚子好下水。”

劉有為說:“你回來了,我領著你挨家吃。”

劉曼麗說:“你個白眼狼,光領她不領我啊?你還拿我當你親姐嗎?”

劉有為忙說:“領,領,都領,守平也別落下。咱們挨家吃,吃到撐得走不動道兒為止。”

劉曼麗回過味來:“挨家吃,你掏錢啊?”

劉有為脖子一梗:“當然我掏!”

高大霞說:“行了,說說就是吃了。今天就在家吃,一會兒我再去買幾個硬菜。”對劉曼麗說,“晌午傅家莊和守平都回來。”

劉曼麗說:“那你把萬毛驢子也叫來。”

劉有為疑惑:“萬毛驢子是誰?”

高大霞瞅了眼劉曼麗:“老叫人家萬毛驢子……”

劉曼麗忙說:“老萬、老萬。”

劉有為還是糊塗:“哪又蹦出個老萬?”

劉曼麗產:“高大霞給你找的姐夫,也是個幹革命的。”

劉有為大度地說:“那得請,必須請。姐,這事你不對啊,老萬都要成我姐夫了,你還叫人家萬毛驢子。批評你啊,以後不準叫了。不是,今天得叫,叫我姐夫來,我跟他好好喝兩杯。”

高大霞說:“算了吧。”

劉曼麗說:“不能算,叫老萬來,這個家我說了算。”

劉有為嘲諷劉曼麗:“快別說你當家了,人家大霞姐是不稀得當。人家革命這麽些年,立了多少大功,這榮歸故裏了,當不當這個家能咋地,往後整個大連都是大霞姐說了算。”

高大霞糾正道:“有為,這麽說可不對,幹革命不是為了當官發財,革命勝利了,革命政權就得握在人民手裏,人民才是這個城市的主人。”

劉有為連連點頭:“對對對,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大霞姐站得高看得遠說得好。大霞姐,那你這次回來……當什麽官了?”

高大霞豪爽地說:“我不識多少字,管多了事怕耽誤事,不過,雖說大連的事我不能都說了算,但隻要你大霞姐說句話,在大連街上還管用。”

劉有為一拍巴掌:“這就行啊,姐,你不識字不要緊,不是有我嗎?我認的字多,可以給你鞍前馬後端茶倒水……”

高大霞看著劉有為:“就你?”

劉有為說:“昂,我不行嗎?”

劉曼麗說:“大霞沒說你不行,她大字不識幾個,兩眼一抹黑,得有你這麽個人,你跟大霞幹,是幫大霞,她心裏有數。”

高大霞欲言又止。

劉有為埋怨道:“姐,你怎麽這麽說話,是大霞姐幫我,人家是革命功臣,幫誰誰不感恩戴德啊,就我這點事,她可以幫,也可以不幫。”

劉曼麗厲聲:“不幫不行。”

劉有為示意劉曼麗別說話,湊到高大霞身邊:“大霞姐,我老早就看出來你不一般,是成大事的人,不像我姐,就是一個住家過日子的老娘們,還愛酸鼻子酸臉。”

劉曼麗打了劉有為一巴掌:“說什麽哪,你個白眼狼!巴結高大霞就拿我當墊腳石,我識字不比高大霞多?”

“我是說你沒法跟大霞姐比,人家是……是光榮的無產階級革命者,你原來不過是小業主家的女兒,念了幾天書,嫁進高家,就成了光知道做飯洗衣裳的老娘們。”

“你再說我是老娘們!”劉曼麗又揚起巴掌。

劉有為說:“那就是小寡婦。”

高大霞喝道:“有為,別胡說八道啊,我哥沒死!”

“沒死他不回來?讓我在這守活寡!”劉曼麗衝著高大霞喊道。

高大霞說:“嫂子,這事我會讓組織上核實的。要是我哥真不在了,我不光頭一個讚成你改嫁,還給你做媒人!”

在劉曼麗的督促下,高大霞到街頭電話廳給萬德福打了個電話,老萬很高興:“行啊,那咱這算是正式見親家了吧?我還怪緊張的。”

高大霞說:“就是吃個飯,你別瞎尋思。再說,你連小鬼子都不怕,還能叫我們家裏人嚇著啦?”

“那行,我收拾收拾就過去。”萬德福聽著高大霞在那頭掛了電話,才把手裏的話筒放回去。這麽重要的時候,萬德福決定去把早就看好的那個收音機買了。

麻蘇蘇喝著咖啡,從窗上看到雄糾糾走來的萬德福,知道他這是上鉤了,急忙拉開櫃台下的抽屜,拿出一個精致的竊聽器給甄精細,讓他瞅空按進收音機裏。甄精細信心滿滿地拍了拍胸膛:“姐,你就不用放心了,交給我,沒有錯不了的事!”

麻蘇蘇愣了愣,感覺這話似乎有些不對勁,可沒等她想明白,萬德福已經伴著叮叮當當的風鈴聲闖進來了。

“喲,先生又來啦?今天這身打扮可真精神!”麻蘇蘇熱情地迎了上去。

萬德福靦腆地笑了笑,目光朝櫃台裏張望。見收音機還在,他鬆了口氣,掏出一疊錢來:“這回是蘇聯紅軍券,沒問題了吧?”

“沒問題沒問題。”麻蘇蘇笑臉盈盈地接過錢來,“精細,給先生搬一台收音機。”

甄精細應了一聲,麻利地搬來一台沒開封的收音機,萬德福伸手去接,甄精細問:“不試試啊?”

“有問題嗎?”萬德福手上的動作頓了頓。

“一般沒問題。”麻蘇蘇神色誠懇,“這東西是從蘇聯運來的,一路上難免磕了碰了,不過一般沒多大事兒。你拿回家要是不好使,再搬回來,給你換一個。”

萬德福說:“費那個事幹什麽?在這試試不就知道了。”

麻蘇蘇嘴角勾起一抹笑:“那行,試試吧。”

甄精細俯身拆著皮箱包裝,萬德福仔細看著。不一會,甄精細從皮箱裏搬出了一台棕色木紋的收音機,外漆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瞧著樣子倒是挺結實。”萬德福滿意地打量著。

甄精細麻利地接上了電源,麻蘇蘇打開收音機,一陣沙沙的電流聲傳出,緊跟著,清晰悅耳的音樂流淌而出。

麻蘇蘇湊近音箱部位聽了聽,皺著眉頭說:“好像有點雜音。”

萬德福忙湊近,聽了聽,疑惑地:“好像沒有啊。”

麻蘇蘇支起身,反手將櫃台上的咖啡推到萬德福胳膊旁,萬德福一起身,麻蘇蘇碰翻了杯子,咖啡打濕了萬德福的衣襟和長褲。麻蘇蘇故作驚訝,一疊聲陪著不是,取過紙巾擦了擦,效果不大,麻蘇蘇要帶著萬德福去水房洗一下,萬德福無奈,隻得跟了過去。

麻蘇蘇和萬德福剛一離開櫃台,甄精細就操起螺絲刀,卸開了收音機的後蓋。

水房裏,麻蘇蘇用手絹沾著水給萬德福擦拭著衣襟,萬德福有些不自在:“我自己來吧。”

“不行不行,這都夠不好意思的了,哪能再讓先生自己動手。”麻蘇蘇使勁招數拖延著時間,好讓甄精細把竊聽器裝進去。甄精細忙得一頭汗水,還沒有按好。

“行了行了,再這麽擦我衣裳都成麻袋片兒了。”萬德福終於失去了耐心,推開麻蘇蘇邁步離開,麻蘇蘇跟在後麵,大聲喊著:“萬先生真是個大好人呀!”

甄精細聽到喊聲,一抬頭,見萬德福走了過來,跟在身後的麻蘇蘇急得看向甄精細,甄精細焦急地搖頭,麻蘇蘇喊著:“先生來店裏兩回了,也沒好好看看還有啥需要的。”

萬德福轉頭打量著貨架上的商品:“別說,你這好東西倒還不少。”

麻蘇蘇忙說:“看好什麽,價錢好商量。”

萬德福又俯身在貨架上看了一會,這才抬起頭來,朝甄精細喊道:“小兄弟,好了嗎?”

“快了快了。”漲紅著臉的甄精細回應著,手裏的動作粗暴起來。

麻蘇蘇熱情地向萬德福介紹著貨架上的東西,萬德福不聽,徑直朝櫃台走過去,甄精細慌裏慌張擰上了後蓋的最後一顆螺絲,朝到了眼前的萬德福遞上笑臉:“好了,不信你聽。”甄精細轉動著收音機旋扭,這次播送的內容是一條征婚啟事:“某女,年方二十有三,法國留學,品貌秀麗、膚白體健、性情溫和。誠征夫婿條件如下,一、麵貌俊秀,中段身材,望之若莊嚴,親之甚和藹。二、學不在博而在有專長。三、高尚的人格。四、豐姿瀟灑,身體壯健,精神飽滿,服飾潔樸。五、對於女子情愛,專而不濫,誠而不欺……”

萬德福仔細聽了一會,不知是讚同這個女子的擇夫標準,還是對收音機的音質感到滿意。麻蘇蘇看向甄精細,甄精細別過臉去,有些羞澀地點了點頭。

“好,裝起來吧。”萬德福拍了拍皮箱。

甄精細看向麻蘇蘇,神色有些猶豫。麻蘇蘇推了他一把:“精細,想什麽哪?快給萬先生裝起來。”

沒等甄精細動手,萬德福自己抱起收音機,麻蘇蘇忙拿過皮箱,嘴裏數落著甄精細:“要你幹什麽,還得人家萬先生自己動手。”

甄精細這才上手幫忙,和萬德福一起裝好了收音機。

麻蘇蘇抽出一張紙票來:“萬先生,我也怪不好意思的,少算您五塊錢吧。”

“不用。”萬德福提收皮箱要走。

“收著吧,要不然我過意不去。”麻蘇蘇不由分說把錢塞到了萬德福手裏。

萬德福抱著皮箱走出洋行,麻蘇蘇和甄精細跟在後麵。

“也不知道這戲匣子裏都裝了些什麽,不輕快呀!”萬德福掂了掂皮箱的分量。

甄精細慌張起來,麻蘇蘇不動聲色地微笑著:“看萬先生說的,收音機裏還能裝什麽?當然都是好東西,你想啊,就這麽個木匣子,又能說又能唱的,裝的東西少了,還能值錢嗎?”

“也是。”萬德福笑了笑,走開了。

“有事就來啊萬先生。”麻蘇蘇熱情地吆喝,見萬德福走遠了,回身問甄精細,“辦好了?”

甄精細眨了眨眼,咽了口唾沫:“好了。”

麻蘇蘇折身回去,甄精細說:“姐,我餓了,我去吃個火勺,完後我去大菜市買點菜。”

麻蘇蘇揚了揚手,進了洋行。

甄精細匆忙走向火勺店,對忙著翻撿火勺的老王說:“來倆糖火勺。”

老王要往紙袋裏裝火勺,甄精細說:“我去你店裏吃,有小鹹魚嗎?”

“有,有。”老王把火勺放進紙袋,遞給甄精細,甄精細交了錢,慌亂地進了店裏。

“個熊樣吧,還糖火勺就小鹹魚。”老王輕聲嘟囔。

堂屋地中央,擺上了一桌子菜肴,高大霞往桌上擺著碗筷,劉曼麗朝院子裏張望著:“你那個萬毛……老萬,怎麽還沒來?”

高大霞說:“他從班上過來,應該是快了。”

“那也該來了。”劉曼麗望著窗外,低聲嘀咕,“也不知道這回他能不能懂點事兒。”

高大霞警覺:“懂什麽事兒?”

劉曼麗眼睛一亮:“來了!”

窗外,萬德福抱著皮箱跨進院子,高大霞心底一沉,手裏的筷子扔在桌上。

一進屋,萬德福就看出了高大霞的不滿,劉曼麗一邊埋怨著萬德福不該買收音機,一邊催促他快點搬出收音機來看看什麽樣,高大霞還想阻攔,劉有為已經抱出了收音機插上電,一陣忙乎,沙沙的聲響過後,一段大開大合的唱腔噴湧而出:“大雪飄飄年除夕,奉母命到俺嶽父家裏借年去!”

“《王定保借當》!”劉曼麗興奮地叫起來。

高大霞瞪著萬德福:“告訴你不讓你買,你就不聽,我說話不好使是吧?”

萬德福陪著笑臉:“你和嫂子不是稀罕嘛。”

“我倆稀罕的東西多了去了,你都買啊!”

“買,都買。”萬德福湊過臉,輕聲問,“你還想要啥?”

“我啥也不要,把這個退回去!”高大霞態度強硬。

“拉完的屎還能坐回去啊,這能是老萬一個大男人幹的事嗎?”劉曼麗高聲。

“你不用將老萬的軍,我嫌這東西吵。”高大霞說完,把萬德福拉到一邊,動員他退貨。

劉有為碰了下恨不得拱進收音機裏的劉曼麗:“看見沒,心痛萬毛驢子給你花錢哪。”

“買個戲匣子就叫花錢了?”劉曼麗提高了嗓門,“你高大霞從老萬那還換不回個戲匣子啊?”

高大霞瞪了劉曼麗一眼,轉頭對萬德福說:“老萬你也是,我嫂子隨嘴說一句你就當真。”

劉曼麗連忙大聲否認:“我可沒管老萬要啊,這是人家的一片心意。”

高大霞低哼了一聲:“那你自己聽吧。”轉身出去。

“一個戲匣子,多大個事,嫂子你聽戲,我去給大霞打下手。”萬德福說著,要追出去。

“別走。”劉曼麗喊住了萬德福,歎了口氣:“俺家大霞就這麽個驢脾氣,人不壞,她就是怕你花錢。不過想來也對,你倆往後成了家,省下的錢都是你倆自己個的。可這戲匣子裏放出聲來,聽的又不是我一個人,我總不能把你們的耳朵都給堵上吧?”

“是是是,”萬德福一疊聲地答應,“聽個戲聽個曲,挺好!”

劉曼麗臉上掛著神秘莫測的微笑:“一會兒吃飯,你就挨著大霞坐。”

萬德福一愣,旋即反應過來:“行,我聽嫂子安排。”

“老萬大哥,”劉曼麗張了張嘴,噗嗤一笑,“瞧我這張嘴,真不會說話,吃了今天這頓飯,就不能叫你老萬大哥了,應該叫妹夫。”

“那我得叫姐夫。”劉有為嬉皮笑臉地湊上來,“姐夫,往後我有事可就找你了。”

“一家人,好說,好說。”萬德福一笑。

“吃完這頓飯,咱就真是一家人了,有些事我得弄明白。”劉曼麗擺出了一副大家長的姿態,“妹夫,你家裏還有什麽人?”

萬德福愣了愣,似是準備說些什麽,卻又莫名有些猶豫。

“老萬,來搭把手!”廚房裏傳來高大霞的喊聲,萬德福像得到大赦令,指了指外麵,“嫂子,我先去了,咱回頭再說。”

“這就是你的多情人,留給你的相思債……”伴著姚莉的一曲《賣相思》,萬德福跑出了屋子,一抬頭,看見傅家莊剛從外麵回來。

“萬大哥!”傅家莊熱情地打了聲招呼。

“回來啦。”萬德福笑了笑,“快進屋歇會吧,我給大霞搭把手。”說著跑進了廚房。

“傅大哥,你回來了。”劉曼麗從屋裏出來,身後跟著劉有為。

劉有為打量著傅家莊:“這是……傅姐夫?”

“別瞎叫。”劉曼麗臉色分明歡喜,卻責怪地推了劉有為一把,“這是我弟,有為,我家原來的鞭炮廠都是他當家。”

傅家莊笑了笑:“了不起。你好,有為。”伸出手來。

劉有為一把握住傅家莊的手:“大哥好!大哥一看就一表人材,留過洋的人就是不一樣,怪不得我姐一見我就誇你,哎呀誇得我都不相信了。我這一見麵才發現,她誇得遠遠不夠呀,差老鼻子了!”說著回頭看向劉曼麗,“姐,你不會誇人就別瞎誇,都把人家傅大哥給誇糟蹋了。”

傅家莊被這洋洋灑灑的一通吹捧鬧得有些尷尬,訕訕地收回手來。

高大霞從廚房出來,朝著傅家莊問道:“怎麽你自己回來了,守平哪?”

“上午沒什麽事,就給他放了個假。”傅家莊說。

“快進屋吧,就等你吃飯了。”劉曼麗往屋裏讓著傅家莊。

傅家莊說:“我跟大霞談點工作。”

高大霞朝著老槐樹下指了指:“這邊說。”

劉有為看著走開的傅家莊,輕聲對劉曼麗說:“這人當我姐夫行,我同意。”

傅家莊跟高大霞說的是李雲光告訴他的調查結果。

“老姨夫是挽霞子吧?”沒等傅家莊說完,高大霞就搶話道,“肯定錯不了,把人給抓起來了嗎?”

傅家莊說:“那個人叫王明起。”

“王明起?”高大霞不以為意地撇了撇嘴,“假名,登記的肯定是假名,幹壞事還能用他方若愚的真名?他又不彪不傻。”

傅家莊從懷裏掏出一張照片來:“根據哈爾濱同誌的調查,還有我們這邊掌握的情況,那個王明起也在這張合照裏,你認一下,裏麵有沒有老姨夫。”

“我高大霞大字不識幾個,就是眼神好,隻要和我打過照麵的人,都刻在腦子裏,他方若愚跑不了。”高大霞瞅了眼傅家莊手裏的照片,指著一個人說,“這不在這嘛!”

傅家莊看了一下,又看高大霞:“你確定?”

“當然確定,指定是他,錯不了。”高大霞斬釘截鐵。

傅家莊苦笑了一下:“這個人,打眼一看,確實是像方若愚。可是,像不等於是。他是大連汽船株式會社的工人,經過調查,他那幾天確實去過哈爾濱,也確實在馬迭爾旅館住過,和你打過照麵的那個人,應該就是他。”

高大霞又看看照片,含糊地說:“剛才,我沒看仔細。那什麽,這個王明起住在哪?我去看看。”

“他住在桃源街連勝巷三十九號,已經死了。”

“死了?”高大霞吃驚,“他死得可真是時候,你不覺得這裏有貓膩兒嗎?”

“我們調查了,他前天在哈爾濱搞破壞,抓捕的時候,叫車撞死了。”

“這麽巧?”高大霞冷哼一聲,“別是方若愚叫哈爾濱的特務給滅口了。”

傅家莊收起照片:“這件事,到此為止,方若愚的嫌疑,可以排除了。”見高大霞還要辯解,傅家莊不由分說打斷了她,“大霞,要相信組織!”說完,走到水槽子前,擰開水龍頭洗著手。

“傅大哥,守平沒說回來吃晌飯嗎?”劉曼麗拿著毛巾過來。

傅家莊搖搖頭:“沒說。”

廚房裏傳來萬德福的聲音:“沒事兒,還能餓著他嘛,那麽大個人了。”

“真是的,上哪也不說一聲兒。”劉曼麗嘟囔著。

萬德福大聲說:“都大小夥子了,還不興人家有點秘密?說不定,找媳婦去了。”

“他還真跟我說過,看上個姑娘。”傅家莊說。

“啊,守平真找媳婦了?”劉曼麗給傅家莊遞上毛巾,“這個臭小子,白侍候他這麽些年了,也不告訴我。大霞,守平跟你說了麽?”她問還站在槐樹下想著心事的高大霞,見她沒有反應,又問了一遍。

高大霞回過神來:“他倒是跟我說過一嘴。”想起什麽,對廚房裏的萬德福說,“對了老萬,那姑娘也是開電車的。”

高大霞的話音剛落,廚房門口擠出來萬德福和劉有為,他倆幾乎異口同聲地問道:“叫什麽?”

好像是要配合兩人的問題,院門口,高守平回來了,他身後跟著的,還有萬春妮。

高守平說不清是不是錯覺,明明上一刻還分外熱鬧的小院,在他們倆進來的一瞬間,忽然變得格外安靜,或者說是死寂。

院子裏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值得玩味,劉有為的吃驚僵在臉上,高大霞的喜悅內心,劉曼麗倒是驚喜萬分,可見大家都不說話,一時也有些不大敢張嘴。最意外的還是萬德福,他盯視著萬春妮,張大了嘴巴,表情與其說是驚喜不如說是驚恐。本來還掛著笑意要跟大家打招呼的萬春妮一見萬德福,更是驚訝。

高守平見狀,小聲提醒萬春妮:“那是萬大哥,他在放火團的時候我就認識。”

萬春妮回過神來,瞪了高守平一眼:“什麽萬大哥,他是我爸!”

此話一出,院子裏的人都愣住了。還是劉曼麗更像這個家的主人,招呼大家進了屋,萬春妮和萬德福在後麵,萬春妮悄聲問:“爸,你怎麽來了?”

萬德福小聲說:“我跟大霞早就認識,你跟守平的事,怎麽不早跟我說!”

劉曼麗幹咳了兩聲,打破沉悶,安排起飯桌上的座位來:“傅大哥,你官最大,你坐上座。”說著,把傅家莊按到了座位上。

傅家莊掙紮著要站起身:“自己家吃飯,哪有論這個的?”

高大霞看了萬德福一眼,挨著傅家莊坐下了,劉曼麗急了:“大霞,你急著坐什麽?老萬,你挨著傅大哥坐。”見高大霞沒起身,劉曼麗上前拉著高大霞,“起來呀,傅大哥和老萬是客!”

萬德福忙說:“我坐哪都行。”

“不行,你別壞了我們家規矩。高大霞,起來!我還得說幾遍?”

高大霞嘀咕著站起身,把萬德福拉了過來坐下。

劉有為盯著萬春妮,目光滿是難以掩飾的失落。萬春妮不經意間注意到劉有為的眼神,慌亂地別過臉去。

劉曼麗全然沒有在意劉有為的異樣,大大咧咧地揮了揮手:“大霞,你挨著老萬坐,春妮,你挨著大霞坐,以後啊,你得管大霞叫大姑姐啦。”

這話讓萬德福和高大霞感到別扭,兩人對了個眼色,又閃開。

萬春妮局促地挨著高大霞坐下,又轉頭招呼高守平,孰料一旁的劉有為竟厚起臉皮,搶先一步擠到了萬春妮身邊。

“你瞎坐什麽?起來,倒給守平。”劉曼麗瞪著弟弟。

“吃個飯,坐哪不一樣?就這麽坐吧。”劉有為決心無賴到底。

高守平無奈,隻得坐在劉有為旁邊,萬春妮朝高守平投來了幽怨的一瞥。

劉有為給萬春妮擦了擦筷子:“春妮,咱們也算老相識了,我叫劉有為,你叫我有為就行。”

萬春妮扭過頭,不理劉有為。

“行了,咱家人都齊了。”劉曼麗滿意地拍了拍巴掌,“大霞,酒哪?該上酒了吧?”

高大霞心頭五味雜陳,擺了擺手:“今天別喝了。”

劉曼麗剛要反駁,傅家莊出言附和道:“那就別喝了,我下午還辦事,紅頭脹臉不好看。”

“是啊,我還得出車,吃兩口就得趕回去上班。”萬德福說。

劉曼麗掃興地坐下:“那就動筷吃吧。”

劉有為殷勤地給萬春妮夾著菜:“春妮,別客氣,跟到自己家一樣。”

“這可不就是自己家嘛?”劉曼麗笑臉盈盈地打量著萬春妮,“春妮真俊,比老萬可是強多了,要是不叫一聲爸,哪能想到是你老萬的閨女。”她有意拖長了語調,目光看向高大霞,“大霞,你可賺著了,連閨女都有了。”

高守平皺了皺眉:“嫂子,怎麽成閨女了?差輩了。”

劉曼麗笑起來,眼見著高大霞臉色陰沉,忙收住笑,站起身子,清了清嗓說:“從今天開始,我呢,就是這個家的家長了。我得立個規矩,這一家子得吃喝拉撒,從今往後,大霞、守平還有劉有為,每月都要給家裏交夥食費。”

劉有為第一個跳出來反對:“我隔三差五來一趟,怎麽,來看看你還得交錢?這是動物園看猴啊,一次兩分錢?”

“你說誰是猴?”劉曼麗瞪著劉有為。

劉有為氣勢一下子弱下來:“我就打個比方。”他忽然一指傅家莊,“那他交不交?”

“他交。”高大霞說,“共產黨不白吃老百姓。”

傅家莊也跟著點頭:“交,我應該交。”

劉曼麗不幹了:“傅大哥的我來交。”

“那不行。”傅家莊說,“嫂子,你要不讓我交,我再不來吃了。”

劉曼麗猶豫了一下:“那……那行吧。”說著坐下,轉頭看向萬春妮和萬德福,萬德福在她的注視下局促不安地捏著筷子。

“你倆就麻煩了。”劉曼麗慢悠悠地說道,“你說是春妮嫁守平呢,還是老萬娶大霞?這事得說清楚。”

話沒說完,高守平和萬春妮都驚住了,高守平一臉茫然:“嫂子,你說什麽哪?”

高大霞連忙幹咳了兩聲:“嫂子是說,你娶了春妮,我和老萬,都高興,咱這不都是一家人了嘛。”

一陣桌椅拖曳聲,萬德福慌張地站起身子,臉色蒼白:“我,我得上班了。”話沒說完,便朝外走去。

高大霞也急忙起身,隨著萬德福的腳步出了屋子。

高守平滿頭霧水地望著兩人離去的背影,問劉曼麗:“嫂子,到底怎麽回事啊?”

高大霞在院外追上萬德福:“老萬,到底怎麽回事,春妮不是你親生的吧?”

“你有老婆孩子你怎麽不早說?”高大霞有些生氣。

“有孩子是真的。”萬德福不敢與高大霞對視,“不過,我沒老婆。”

高大霞冷笑一聲:“沒老婆孩子是從石磕裏蹦出來的?”

萬德福歎了口氣:“春妮三歲的時候,她娘就走了,一直是她奶奶帶著,今年年初才上電車公司上班。大霞,這個事怨我,一直想跟你說,又怕你嫌棄,我就一拖再拖,哪知道她會和守平倆處上,這剛才把我臊的,地上有個縫我都能鑽進去。”

高大霞臉色緩和了一些:“你有閨女的事,應該早跟我說,也不至於今天咱倆都弄個大紅臉。”

“我不是不想說,是怕說了你就不理我了。本來我就比你大不老少,再有個這麽大的閨女,一說不得把你嚇跑了?”萬德福苦喪著臉。

“那這事能瞞住啊?”高大霞哭笑不得,“不過你還別說,咱倆放火團那麽些年,還真沒聽說你有孩子。我記得當年就有好幾個人搓合咱倆,你還老躲躲閃閃,鬧了半天,根兒在這兒。”

“在放火團咱們幹的都是掉腦袋的事,不都怕連累家人嘛。”萬德福說。

“你就是一個糊塗蛋。”高大霞點著萬德福的腦袋,“你把我高大霞看扁了不說,也把自己看低了。我高大霞是不是那樣式兒的人,你不知道?”

萬德福看到了希望:“照這麽說,咱倆的事兒還有戲?”

“有個屁!”高大霞一瞪眼,“這輩份都亂套了,你說能有戲嗎?”

萬德福苦笑著:“輩份是一個事兒,不過,”他頓了頓,“我覺著你也沒看上我。”

高大霞欲言又止,萬德福直視著高大霞:“你看上的,是傅家莊吧?”

“別胡說八道!”高大霞不假思索地反駁,心下卻莫名一驚。

“我沒胡說。”萬德福神色淡然,“安德烈把你抓了,傅家莊是真急呀,再說了,你倆年齡也相當。”

“越說越不著調了。”聽著萬德福的話,高大霞別過臉去。

萬德福跟著站過去:“你沒看上他就好,咱倆的事還能接著來。”

“來什麽來?這種事你能跟春妮爭呀?”高大霞拉下臉,“老萬,你可別讓我把你看扁了。”

“我們倆認識多少年了?她一個孩子家家,還不應該讓著我?”

高大霞詫異地看著萬德福:“這是讓的事嗎?”說著轉身回去,走了幾步,又頓住腳步,回身說,“老萬,你去把戲匣子拿走,趕緊退回去。”

“退什麽退,咱倆的事還沒拉倒。”

高大霞急得直跺腳:“你別這樣好不好?咱倆現在就夠難看的了,你再弄個戲匣子擺在我家,你得臊死我呀?再說本來我也沒想要你戲匣子。”

“那就送給嫂子,她稀罕。”萬德福賭起氣來,轉頭便走。

院子裏,高守平和萬春妮從屋裏出來,臉色都不大好看。劉曼麗跟在後麵,一張臉更是拉得老長:“這吃的也太少了,我忙乎大半天,不好吃是不是?”

“挺好的,嫂子,我吃了不少。”萬春妮心不在焉地笑了笑。

“春妮,下午我請你看電影吧?”劉有為從屋裏追出來,笑嘻嘻地跑到萬春妮麵前。

“我還有事。”萬春妮說完,就往外走。

“明天哪?”劉有為不依不饒地追上去。

“哥,你幹什麽!”高守平攔在萬春妮身前,瞪著劉有為。

劉有為像沒事人似的:“我是說,咱仨下午去看電影。”

萬春妮逃也似的跑開,高守平追上去,劉有為也要跟過去,劉曼麗一把拽住了他:“你瞎湊什麽熱鬧?”

劉有為掙紮了兩下,失望地看著萬春妮和高守平跑出院子,氣呼呼地回了屋。

高守平追上萬春妮,還沒來得及張嘴,萬春妮帶著哭腔說:“守平,咱倆還是分了吧。”

高守平臉色一白:“這件事我還沒問我姐哪。”

“這還用問嗎?嫂子說得多明白。”萬春妮眉眼裏盡是失落。

高守平激動起來:“即使是真的,那也沒關係!”

“能沒關係嗎?”萬春妮抽泣起來,“我管大霞姐叫娘?你管我爸叫姐夫?”

高守平一時語塞,少頃,發恨地說:“反正我們不能分手。”

萬春妮幽幽歎了口氣:“咱倆不分手,我爸和大霞姐就得分手。我爸多苦啊,一個人這麽些年,好不容易找了個人,我再跟他搶,我做不來!”

“春妮!”高大霞風風火火地跑過來。

萬春妮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叫了聲:“姐。”

高守平焦急地問:“姐,你跟萬叔兒真有那事?”

“別瞎尋思。”高大霞揮了下手,“嫂子那張嘴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好嘴碎,一天到晚滿嘴跑火車。她也是好意,替我著急,就瞎胡亂搓合我和老萬。”

高守平麵露喜色:“真的?”

萬春妮半信半疑地看著高大霞:“姐,你別騙我們。”

“這有啥好騙的?我和你爸認識多少年了,要真想有那個心思,還輪得到你們兩個孩崽子?”高大霞伸手在萬春妮腦門上一點,笑起來。

飯桌上,隻剩下了劉曼麗和劉有為。

“這頓飯吃的有意思。”劉有為忽地一笑,眼底卻毫無笑意,“閨女看中弟弟,老爸相中姐姐,唉,你說春妮要是嫁了守平,老萬娶了高大霞,守平該叫老萬爸呢還是姐夫?”

“不用你操心。”劉曼麗沒好氣地說。

劉有為夾了一筷子青菜,砸了咂嘴:“其實,這事也簡單。”他把筷子拍在餐桌上,“要是我娶了春妮,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劉有為給自己斟了一盅酒:“她又不是我親姐,改口叫小媽也可以呀。”

“你就這麽缺媽叫?”劉有為的混賬話,讓劉曼麗越來越氣。

“這不是形勢所迫嘛?”劉有為把玩著酒盅,“再說,高大霞嫁出去了,這個家你就能稱王稱霸了,不挺好嗎?”

“那也不行,你管高大霞叫媽了,我管她叫什麽?”

“咱倆各論各的,你愛叫什麽叫什麽。”說話間,劉有為打了個酒嗝。

“我可沒你那麽二皮臉。”劉曼麗說。

“誰敢說你二皮臉?”高大霞進屋。

“你!”劉曼麗拉著臉,“這頓飯吃的稀爛。你說你啊高大霞,老萬有春妮這麽大個姑娘,你能不知道?”

“我要知道還能自己臊自己?”高大霞拿起地上的皮箱,要收起收音機。劉曼麗急了,上前一把按住收音機,“你幹什麽?”

“給老萬送回去。”高大霞冷聲說。

劉曼麗一下愣住了:“你要悔親?”

高大霞說:“我這個當姐的,不能搶了守平和春妮的好事。”

劉曼麗說:“那不行,要悔也得守平悔。你比守平大,你先嫁他後娶,不能亂了順序。”

“順序亂了不怕,就怕亂了輩分。”說話間,高大霞不由分說抱起收音機。

劉曼麗死死護住皮箱:“戲匣子的錢,我給老萬。”

傅家莊進屋,看到高大霞手裏的收音機,問道:“老萬在哪買的?”

“麻蘇蘇的洋貨店。”高大霞說。

傅家莊警覺起來:“那麻蘇蘇應該知道收音機是送給你的吧?”

“肯定知道。”高大霞點頭,忽然意識到了什麽,“怎麽,你擔心她……”

傅家莊上前,仔細查看起收音機來,看到後蓋,臉色一沉:“螺絲上有新茬口。”

高大霞一愣,劉曼麗問:“咋著,給咱戲匣子用的是舊螺絲?”

方若愚一到洋行,麻蘇蘇就邀功似的把竊聽器按到收音機裏的事說了,不料方若愚想都沒想,就送給她兩個字:“愚蠢!”

麻蘇蘇迎頭挨了一盆冷水,當即臉色難看地說:“老關出了事,我們總得找個辦法知道共產黨成天要幹什麽吧?這還有錯了?”

“那就安監聽器?”方若愚氣衝衝地反問,“這裏離高大霞家至少有一公裏,能聽到什麽?”

麻蘇蘇說:“我看了說明書,上麵說了,理論上,一公裏地都能聽到。要想聽得再真切些也簡單,可以挨著她家找個房子,裝上監聽器。”

方若愚無奈地說:“監聽器接在交流電上,收音機一打開,電波就會相互幹擾,隻怕還沒等到說話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發現裏麵的監聽器了!”

麻蘇蘇怔愣,臉色漸漸變得慘白,她懊惱地自責道:“我也是太著急,沒想到這一層,要不然,我找個什麽借口,去高大霞家把收音機要回來。”

麻蘇蘇連忙點頭,打開櫃子暗板,取出了接聽器來。兩人湊近了耳朵,接聽器那頭,一陣沙沙的電流聲傳了出來。

傅家莊拿螺絲刀拆卸著收音機的後蓋,高大霞和劉曼麗緊張地看著,劉有為好奇地探頭過來:“好好的收音機,幹什麽給拆了?”

“怕壞蛋在裏麵安炸彈!”劉曼麗緊張兮兮地回答。

劉有為一愣:“啊?壞蛋膽兒都這麽大了?”

傅家莊小心翼翼掀開後蓋,眾人的視線同時朝裏麵看去,裏麵除了規格不一的零件,並無其他。

“炸彈長這樣式啊?”劉曼麗怯怯地問。

“別瞎說,哪有炸彈。”高大霞瞅了眼劉曼麗。

劉曼麗給了高大霞一巴掌:“沒炸彈你一驚一乍!”

良運洋行裏,麻蘇蘇和方若愚頭抵在接聽器前聽了一會兒,除了機器本身的電流聲之外,再沒有其他的聲音。

“信號這麽不好?”麻蘇蘇看著方若愚,“理論上不應該呀。”

“理論上的事大多是異想天開,一馬平川的空地,再遠都沒有問題。這到高大霞家,隔著多少房子?”

麻蘇蘇點頭:“也是,理論大多時候不靠譜。”

“不過,不應該一點動靜也沒有呀?”方若愚自言自語,“起碼應該會有些雜音才對。”他調試著機器,臉頰近乎觸及到了麻蘇蘇的嘴唇。麻蘇蘇的氣息撲到方若愚臉上,他渾然不覺。麻蘇蘇注視著方若愚的側臉,心裏泛起浪花,不覺間嘴唇湊近了方若愚的耳朵。方若愚低頭撥弄著電線,無意間躲開了麻蘇蘇伸過來的嘴巴。

“不對。”方若愚突然直起身來,閃了麻蘇蘇蘇一下。

“怎麽了?”麻蘇蘇慌忙收斂了心神。

“縱使竊聽器離高大霞家距離過遠,但隻要機器在運轉,總不至於一點聲音都沒有吧,哪怕有點雜音……”方若愚盯著接收器。

麻蘇蘇低頭湊到接聽器前聽著。

“你幹什麽!”一個女人急促的聲音突然從裏麵躥出來,嚇得麻蘇蘇一激靈,下意識地直起身子。

“有啦有啦!”方若愚興奮。

“這多清楚呀,你剛才還說聽不到。”麻蘇蘇委屈。

方若愚疑惑:“不應該呀,這麽老距遠哪……”

“這動靜都出來了,還有什麽應不應該的。”麻蘇蘇理直氣壯,話裏顯然還沒忘剛才方若愚罵她愚蠢的事。她欣賞地看著接聽器,“蘇聯大鼻子的東西就是好,不服都不行呀。”

“你到底行不行呀?”裏麵的女聲像是在配合著麻蘇蘇的話。

麻蘇蘇疑惑:“這不是高大霞的聲兒……”

方若愚示意麻蘇蘇別說話。

女人說:“祖宗,能不能快點,磨磨蹭蹭要血命了,能叫人急出猴瘡來。”

女人說:“我煩?對,我是煩,要不你能站那麽老距遠?怎麽,還得我下地請你啊,還拿把上了……快點!”

“大白天整這個事……像什麽……”男人不情願的聲音。

“你說像什麽?晚上你上了炕就烀豬頭,不知道你是真累了還是裝彪賣傻,偷懶耍滑!”女人抱怨道。

麻蘇蘇聽出內容,瞟看方若愚。方若愚漲紅著臉,掩飾地說:“不對,這也太清楚了……”

男人又說:“我是不是裝彪賣傻,偷懶耍滑,你不清楚?天天忙得跟狗似的,早上起得比雞還早,晚上不得早點睡啊,誰像你,有的是窮精神。”

女人火了:“現在說我窮精神了?剛結婚的時候你怎麽不說?一天要八遍!”

麻蘇蘇笑起來,方若愚尷尬:“這……這什麽亂七八糟的……串台了吧。”

麻蘇蘇笑得更厲害了,方若愚要扭動調試扭,被麻蘇蘇按住,她強忍著笑:“我還沒聽說監聽器能串台。莫非這個收音機,沒送到高大霞那裏?”

方若愚不解:“那姓萬的能送給誰?”

麻蘇蘇說:“不好好聽一聽,怎麽能知道送給誰了。”

方若愚尷尬,走到一旁。

“你話真多,快點吧,一會兒好有人來買火勺了。”男人不耐煩地說。

裏麵傳出了女人的呻吟聲。

麻蘇蘇吃驚,方若愚指著外麵:“這怎麽……”

女人的呻吟聲越發放肆,方若愚尷尬得左右不是,門呼地推開,兩人嚇了一跳,見闖進來的是甄精細,這才鬆了一口氣。

甄精細看著慌亂的兩人,焦急地問:“怎麽了姐?”

方若愚和麻蘇蘇都呆愣著,監聽器裏的呻吟聲像是放大了許多倍,伴著的還有床鋪的嘎吱聲。

“荒唐!”方若愚推開堵在門口的甄精細,朝外走去。

“姐,這是什麽動靜?”甄精細奔到接聽器前,疑惑地問。

麻蘇蘇關上接聽器,死死盯著甄精細,甄精細預感到麻蘇蘇知道了一切,心虛地低下頭,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雙手撥弄著衣角。

麻蘇蘇沉默了許久,忽地咧嘴一笑:“你得多彪啊,精細,能這麽幹?”

甄精細哆哆嗦嗦地埋著頭:“姐,我沒幹。”

麻蘇蘇臉一板:“還強嘴?出門前,特地問你是不是辦妥當了,你怎麽說的?還學會撒謊了是嗎?”

甄精細剛要辯解,麻蘇蘇一指他:“沒按進收音機裏你就告訴你,還按到火勺店裏人家睡覺的屋裏去了,看把你能的!”

“我沒有。”甄精細聲音裏隱隱帶了哭腔。

麻蘇蘇一拍桌子:“還說沒有?你沒按竊聽器自己長腿跑去了?再不承認,你就給我滾蛋!”

甄精細嚇得“撲咚”一聲跪在了地上,急得哭起來:“姐,我笨,我剛想按進去,你和那個萬什麽玩意就出來了。”甄精細哭得鼻涕橫流,舉手扇著自己耳光:“我再不敢了,姐。”

甄精細委屈地點頭:“嗯。”

麻蘇蘇扶起甄精細:“記恨姐嗎?”

甄精細使勁搖著頭:“我的命都是姐的,姐打我罵我都是為我好。”

“看你說的,像姐多不講理似的。”麻蘇蘇語氣誠懇,“姐這回生氣,是因為你撒謊,幹的事不敢承認。”麻蘇蘇掏出錢,“行了,去把東西拆回來吧。”

甄精細欲言又止:“嗯。”

麻蘇蘇把錢塞給甄精細:“饞什麽,自己去買。”

甄精細搖頭:“我都惹禍了,不能要。”

麻蘇蘇還是把錢塞給甄精細,扶他起來:“去吧,把方先生叫進來,我有話跟他說。”

“謝謝姐。”甄精細抽泣著出去。

方若愚進來,還沒等說什麽,麻蘇蘇就搶先說:“精細這回也算幹了件歪打正著的好事,要真按上還麻煩了。”

方若愚不屑:“這回算是瞎貓撞上了死耗子。不過,還是那句話,高大霞不死,我就難安心。”

“現在能安心了。”麻蘇蘇倒了杯水,遞給方若愚,“為了撇清你的嫌疑,大姨下了大本錢,在馬迭爾旅館給你找了個替身,現在,這個替身死了。以後,你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聽你的意思,共產黨還派人去馬迭爾旅館調查過?”

“他們的調查從未停止,為保全你,不得不犧牲一個兄弟。”麻蘇蘇神色肅然。

方若愚擺了擺手:“不必在我這裏買好。你我都清楚,舍車保帥是因為帥比車重要。所謂為我犧牲的兄弟,不過是因為對黨國而言,我比那位兄弟更有價值罷了。”

麻蘇蘇沉默了片刻,點頭:“你這樣說,也對。”

“那個屈死鬼,是大連人嗎?”方若愚問。

“是,住在桃源街連勝巷三十九號。”麻蘇蘇說。

甄精細出來,看到火勺店的門開了,一臉疲憊的老王出來,端著盛著火勺的大簸箕,頭發支愣著。

老王女人跟出來,看了眼老王:“你看你這頭發支愣的,趕上拱雞窩了。”

老王沒好氣地說:“你說得真對。”

老王女人給了老王一巴掌:“放屁!”

甄精細過去:“大白天關店門,有你們這麽開店的嗎?”

老王說:“累了,歇歇。”

“再給我兩火勺,還要一盤小鹹魚。”甄精細說完,進了店裏。

老王女人輕聲嘀咕:“吃了兩回晌飯,也不怕撐著。”

“管他哪,彪吃彪喝,說的就是他,幫我把爐子捅開,我腰痛。”老王理直氣壯地吩咐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