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鄭太傅的確沒有死,他被人藏在王老鐵的打鐵鋪裏,正對著後院兩隻咕咕叫喚的鴿子發呆。這麽多年,他一直堅持吃素,對養生家高濂的《遵生八箋》也頗有心得,可是元規剛才卻給他端來了一盤生魚片。鄭太傅淌下兩滴老淚,說,我隻想喝一碗酸梅湯,他們騙了我太多。

郝富貴這時整理著頭發走了進來,他提了一壺酒,說太傅這就是一場賭博,你要是贏了,數不盡的榮華富貴。

鄭太傅鄙夷地望著缺了一條胳膊的郝富貴,說我隻要鄭貴妃母子平安,朱常洵能當太子。

說來說去,還是賭博。一旦下注,哪裏能收得住?不聽使喚的手就變成不是你自己的。郝富貴晃**起衣袖,看見元規知趣地退了出去。元規那隻硬梆梆的腳,看上去十分好笑。

鄭太傅想起,那年郝富貴帶著區伯來到自家院子時,也是這麽笑眯眯的樣子。那時區伯的腰差不多就要彎到塵埃裏,他說自己是鄭貴妃的親人,很想在太傅家中找個差事。太傅覺得郝富貴是賭輸了想來騙錢,但區伯臉朝著一排春天的冬青,微微地笑了,他說太傅大人還記得那位雲遊四方的滿落大師嗎?你那年帶走了鄭雲錦,結果我把整個京城都給找遍了。也多虧了富貴兄弟,是他向我指明了雲錦在您的府上。

區伯於是就這麽留了下來。

幾年後,鄭雲錦真的就成了皇帝最為寵愛的妃子,連兒子都長大了。那年,萬曆皇帝初次派兵入朝抗倭。七月的一天,區伯突然聳著歪斜的肩膀走到鄭太傅跟前,說,太傅知道援朝的祖承訓將軍帶了多少兵馬去收複平壤嗎?

鄭太傅正在修剪枝葉,提起的剪刀張開在半空中,他以為自己聽錯了,那是軍中何等的機密。可是區伯將那句話重複了一次,又慢條斯理地說,我們在前方的將士很需要這個情報。你要是不說,鄭府上下,保不定接下去會有多慘。

區伯說完,將頭埋得更低了。仿佛這個駝背的老人不是在同鄭太傅說話,而是在對腳下的一隻高貴的螞蟻說話。

那天,陽光壓得很低。鄭太傅頭頂的雲層擠在一起,被風推著走。

鄭太傅聽見區伯的聲音象一團扯開來的棉絮。區伯說你可能還不知道,鄭雲錦是我們日本人。可惜她如今壞了你們大明漢室的血統,別說國本之爭,恐怕連自身都難保,而且罪該誅九族。鄭太傅聽完,感覺瘀結在腿上的青筋突然被人紮了一刀,然後他們像抱成一團的蚯蚓,緩緩蠕動了一下,仿佛要撐破皮層露出可怕的真相。舉在手裏的剪刀慌張地掉了下去,鄭太傅卻沒有察覺,那刀尖正好紮在了自己的腳背上。

許多個日子以後,鄭太傅知道,那一次,遼東副總兵祖承訓在平壤城內遭遇了日軍的誘敵埋伏。倭寇對軍情了如指掌。明軍慌不擇路,大敗,一夜潰退好幾十裏,陣亡者上千。鄭太傅那天提起那把巨大的剪刀,筆直衝到茅房裏,即刻就想把蹲著身子的區伯給剪成兩斷。區伯蹲在那裏,將腦袋歪斜著,指指自己的脖子說,太傅這是想要剪斷外孫的太子之路嗎?如果是,來吧!然後他掩上鼻子笑了,說,太傅覺不覺得這裏有點臭?

鄭太傅最後拖著那把巨大的剪刀,沮喪地往後退了幾步。他突然覺得,自己竟然被家裏的一個門子牢牢地控製了。

議和使團舍近求遠選擇去福建登陸,是太傅告訴的區伯,消息是鄭貴妃身邊的阿蘇提供的。使團被綁架時,太傅又讓阿蘇回了一趟月鎮。中山幸之助手裏的閱兵觀禮座次表,是區伯逼著太傅交出,讓丁山藏在布匹裏送過去的。區伯跟太傅說,中山幸之助是被逼迫著來議和的,他想在閱兵現場當著眾多國家使節的麵鬧出點花樣,讓萬曆皇帝出出醜。而現在丁山被甘左嚴追蹤,中山幸之助死於非命,區伯就說太傅你現在很危險,都得聽我的,咱們先滅了丁山,然後再把這裏給燒了,你出去避避風頭。等你回來,你那寶貝外孫就是太子了。

太傅說,我去避風頭,朝廷和錦衣衛就不會找我嗎?

區伯冷笑了一聲說,你可以假死。

鄭太傅就這樣被劫持到了王老鐵的打鐵鋪,他現在才知道,連元規也是被區伯給收買了。而家裏那個燒成焦炭的自己,則是區伯找來的另一具屍體。為了不讓人識出臉容,區伯將那張陌生的臉砍得一團模糊。而為了不讓人發現鄭太傅腿上蚯蚓一樣暴突的青筋,照樣把兩條腿都燒成了木炭。

麗春院裏的王老鐵從椅子上猛地站起。剛才,他正要一刀砍了壞事的八枝姑娘,可是趁著樓下突如其來的一場吵鬧,八枝卻撞開房門直接從樓頂跳了下去。一瞬間,歡樂坊的掌櫃無恙又衝了進來。王老鐵於是拔出刀,抽了抽鼻子說,在風塵裏混了這麽多年,一直沒機會聞到無恙姑娘身上的香。可惜隻能聞一次,歡樂坊以後不會再有老板娘了。

王老鐵的身後,走出那兩個當初找他紋身的年輕人,他們那時剛從日本過來,還沒來得及了解一下大明王朝的銅錢,所以連銅錢上的字也讀成了萬通曆寶。年輕人虎著臉,依哩哇啦地用日語叫了一通,無恙笑著說,原來這裏還真的就有這麽多的外地人。

讓你認識一下真正的風塵裏。王老鐵磨著牙根說完,看見春小九又奔了過來,他眯起一雙眼,覺得今天真是豔福不淺。但是春小九手上提了兩把刀,王老鐵於是知道,樓下一定已經有幾名弟兄死在了這女人的手裏。原來春小九不僅僅會跳舞。

王老鐵來風塵裏打鐵已經十多年,此前他在日本九州島的海邊捕魚,直到有個叫豐臣秀吉的人找到他,給了他一堆難以想象的銀子。豐臣秀吉那天盯著他粗壯的臂膀說,你可以去一個地方打鐵。那時候王老鐵還不叫王老鐵,但他說話的聲音始終象一塊鐵。他說請太閣殿下給我一個理由。豐臣秀吉甩出一隻手,像是撒出去了一把漁網,他說用不了多少年,那個國家的海就全是你的。王老鐵於是帶著一群陌生的孩子上了一條搖搖晃晃的漁船。來到京城時,麵對那麽寬闊的街道,和他一樣遠道而來的駱駝,人聲鼎沸的酒樓,北海邊放風箏以及踢毽子的孩子,跑來跑去的馬車以及車廂裏談天說笑的紅男綠女,總之是充斥在眼裏的各種活色生香,他頓時驚呆了,對著身邊那群鼻涕流淌的孩子說,太閣殿下有眼光,我們來對了。那時,王老鐵嘴裏說的,已經不是日語,而是一口流利的中文。

王老鐵後來果真在風塵裏開了一間打鐵鋪,叮叮當當的敲鐵聲中,那些流鼻涕的孩子長高了,他們開始遍布風塵裏的各家店鋪,有的甚至在朝廷裏謀得了一官半職。可是有一天,王老鐵卻把鐵錘砸在了自己的膝蓋上,進來的郝富貴用日語告訴他,豐臣秀吉死了。王老鐵那時想,太閣殿下派出的軍隊其實離自己已經很近了,隻要一舉拿下朝鮮,遼東收入囊中也是一件並不太難的事了。

現在,王老鐵看著自己的手下和無恙、春小九他們打成一片,他想,那個叫德川家康的男人真是吃錯藥了,怎麽一上台就會想到和這幫人議和?他們那麽富有,手上的疆域和陽光一樣遼闊,要什麽有什麽,卻總是不願意分一點給日本。照這樣下去,自己這麽多年花下的心血都要被倒進風塵裏的臭水溝了。

樓下的錦衣衛已經被他手下殺得差不多了,無恙和春小九還這麽能打。王老鐵決定上去給她們最後一擊,因為離皇帝的閱兵時間已經越來越近了。此時又有另一幫人衝了上來,他聽見無恙歡快地叫了一聲,田小七,終於等到你了。不打更,不打酒,趕快打人。

事實上,無恙過來麗春院,就是田小七讓她來打探虛實的。歡樂坊根本就沒有走失店小二。

王老鐵大叫一聲,迎著土拔槍槍衝了過去,身上攢滿了打鐵的力氣。刀片砍上土拔槍槍的鐵鍬時,火星四射,腳底的一塊地板被他踩成兩段。土拔槍槍擦了一把嘴角,說王老鐵,你這手藝沒得說,鐵鍬很管用。王老鐵後來使出了滾龍絞,但已經很有經驗的土拔槍槍卻不慌不忙地舉起兩片鐵鍬,將他迎頭砸了下去。王老鐵盯著自己鐵匠鋪裏賣出的那兩把鐵鍬,正要起身時,看見土拔槍槍舉起它們朝著自己的喉管切了過來。這回,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辦法躲得過去了。

田小七帶著無恙和春小九奔到麗春院的門口,他們看見風塵裏的四周已經燒起一場熊熊大火。綿延的火是從歡樂坊的酒窖裏冒出來的,它們一片歡騰,似乎決定要燒它個三天三夜。眼前更近的門外,一幫卷起袖子的黑衣人就象奔湧過來的一場洪水,他們肯定是喝足了歡樂坊的海半仙同山燒酒,手臂上爬滿了暗紅色的狼頭,一個個都露出兩顆白牙。

無恙走上前,緊緊抓住田小七的手,她說咱們從這裏衝出去,以後另外再蓋一座歡樂坊。你什麽都不用幹,隻負責吃酒。無恙這麽說著的時候,眼裏都是喜悅,可是春小九卻在這時流出兩行淚,她說田小七我同你說過,沒有找到甘左嚴就不要來見我。無恙把手輕輕落在春小九的肩上,春小九靠到無恙的懷裏,淌著淚說,田小七你快告訴我,甘左嚴他到底喜不喜歡我?

田小七望著春小九,說甘左嚴一直是我戰友,我不會丟下他。說完他在對麵黑壓壓的人群中看見一個駝背的身影,那人盯著自己的腳尖,吐出一口濃痰說,一個也別想走,風塵裏我說了算。

他就是區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