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兩天後。禮部郎中鄭國仲府。已經很久沒有看見京城飄飛細雨的郎中正陷入憂傷。鄭國仲有個習慣,喜歡在下墜落入天井的雨點中想所有的事。似乎隻有這樣,他才能將朝廷內外令人傷神又憂慮的細節給全部串聯起來。

就在剛才,那個走路舍不得發出一丁點聲響的家丁給他送來了一份刑部快報的密抄件。裏頭雖然隻有三言兩語,但鄭國仲的目光卻無法忽略類似於四川播州楊應龍、福建海通幫、以及京城滿月教這樣的字眼。最近,南方和西域各地都有雪片一樣的奏函呈交給內閣,所有的消息都可以總結為幾個字:亂匪不絕。看似平靜的王朝其實處處布滿著暗礁,鄭國仲很多時候也實在無法分辨,能夠危及桅杆的大風究竟會起於哪一片銅錢一樣的青萍。往往是在這樣的時候,他會陷入常人無法理解的孤獨無援。仿佛是在獨自掌舵,漂泊在京城外遼闊的洋麵上。

鄭國仲隨意把玩著手中的一把蒙古短刀,但站起身子時,他忍不住轉過刀尖,將它插在了那份密件的紙片上。寬厚的桌板忍痛呻吟了一聲,鄭國仲緩緩轉頭,盯著家丁彷徨的眼。家丁那件寬大的粗布長袍看上去就是胡亂披在身上的麻袋。他說病夫,你的舌頭最近好點了嗎?

叫做病夫的家丁把腰深深地彎下,他的嗓子有點沙啞,說,小的舌頭昨天還像一縷麻布,但今天似乎能嚐出淮北橘子的酸味。

那是枳子。鄭國仲說。

哦。我記錯了,應該是淮南的。病夫有點自作主張地笑了。他說我剛才在心裏掐算了一下,程青這回去福建已經九天了,可是至今沒有消息。

加上出城的那個夜晚,今天應該是第十天。鄭國仲的話音像是在自言自語,他望向窗外那片竹林,低垂的夜色不免讓他猜測,難道是南方的一場大雨耽擱了程青的行程?再這麽下去,他該怎麽跟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去交代?這次福建之行,他對誰都給瞞下了,除了幕後那個他必須對其負責的人。那是鄭國仲一生最大的秘密。

鄭府裏那隻嬌貴的夜鶯這時從議事房的窗格前飛了過去,它飛翔的路線忽上忽下,仿佛將它托起的是一片起伏的海浪。夜鶯撒下一縷清脆的啼叫,讓人想起宮廷樂師**多年的一把直笛。鄭國仲於是拋開那些思慮,猛吸了一口清涼的夜氣,他想,京城裏沒有了程青的這麽多天,那個幽靈一樣的田小七是不是就可以放開手腳了?

病夫看出了鄭國仲的心思,他知道主人在等一個人。更加準確地說,其實是兩個人。

此時,皇城的正門也即承天門裏,就在千步廊的西側,毗鄰五軍都督府的錦衣衛北鎮撫司詔獄外,也有著同樣寬廣的夜色。巡城的官兵可能靠在牆頭打了一個瞌睡,他們並沒有發現,一輛馬車就在這時穿透黑夜,狂奔出十來丈開外後就突然砰地一聲爆炸了開來。官兵們猛地醒來,看見那輛馬車在巨大的爆裂聲中被高高揚起,像是上元節裏綻放在空中的一堆煙火,它們七零八落地砸下,頃刻間散成一塊塊來曆不明的碎片。

那顯然是一匹從義州大康堡馬市上購得的良馬,有著遼東女真部落馬群的優良血統。但它現在躺在春天的泥土上渾身抽搐,脖子上掛滿了粘稠的血。它瞪大一隻左眼,試圖再次凝望一回北鬥七星,好在心中記得那個遙遠的故鄉——遼東。但在火藥彌漫的硫磺氣味中,它覺得那些熱血已經無可挽回,就快要和時間一起流光了。聆聽著自己沉重又遠去的心跳聲,它開始後悔起三天前的大康堡馬市裏,自己竟然會答應,讓那個粗獷的漢人從木樁上解下韁繩將自己給牽走。而現在,它終於看見了一群紛至遝來的錦衣衛,他們穿著黑色皂靴,正踩出密集的步點,向自己神情慌張地移動過來。那樣子好像是要確定它是否還能支起身子,然後象一陣風一般的奔跑出去。

幾乎是在相同的時間裏,關在詔獄死囚牢房裏的朱棍聽見自己的腳下也發生了一次爆炸,顯然這聲音幾乎被外頭的巨響給掩蓋了。朱棍嚇了一跳,他原本正在做一個和十八歲姑娘有關的春夢,但同時發生的兩起爆炸卻把這場好夢給活生生地掐斷了。

牢房的地麵被炸出一個酒缸那麽大的洞,朱棍看見兩個男人從地洞中鑽了出來。站在後麵的那個拍拍身上的塵土,皺起眉頭說,槍槍,這麽簡單的地方找我鬼腳遁師來撈人,你說這是不是在壞我的名聲?

叫做土拔槍槍的男子捏了一把鼻子,聲音有點幹癟:管那麽多幹麽?銀子就是名聲,錢多不壓身。

低矮的土拔槍槍差不多有一隻肥胖的白鵝那麽高,頭上沾滿了因爆炸飄飛下的稻草。他提著一把幾乎跟他一樣高的鐵鍬,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朱棍說,兄弟,確定一下,你是不是叫朱棍?惡棍的棍。

朱棍頹喪地像一堆扔在牆角的爛泥,他用虛弱的目光望著土拔槍槍身後的那個男人,吐出一句說,姓小的,怎麽會是你?

那人也歎了一口氣,轉過頭去說,我也希望不是我,我巴不得你一直躺在那天夜裏的那隻口袋裏。

這時候,土拔槍槍舉起鐵鍬一把揮落在了朱棍的腰上。他說姓朱的惡棍,記住了,他現在不姓小,姓田。他叫田小七。

土拔槍槍就長那麽高,一般情況下,他最多隻能敲打到成年人的腰上。

朱棍慘然地笑了,他說小銅鑼你身上怎麽沒有田七味,可是現在你插翅難逃,從來就沒有人能從這裏逃出去的先例。

小銅鑼靦腆地笑了,他說其實我就是先例,走!

朱棍覺得小銅鑼是敲響了一麵打更的鑼,這個冷颼颼的春天好像隻有歡樂坊的同山燒才是真實的。要不然,孫子一樣的小銅鑼怎麽會瞬間就成了聞名京城的鬼腳遁師田小七?

朱棍在土拔槍槍的攙扶下走向洞口時,聽見牢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透過威風凜凜的鐵杆子,他看見兩個穿著巡檢軍服的九品武官正搖搖晃晃地向這邊走來。他們正在跟一名獄卒聊天,拍著手中的文卷說,我們要帶這個姓朱的惡棍去調查。朱棍想,該來的還是要來的,自己之前將到手的情報四處販賣,給了東家又給了西家,現在人在牢裏,買主們就誰都不願意看見他多活一天。但自己總還是有價值的,比如說小銅鑼或者說田小七的買主現在就很是想把他弄出監獄去。

朱棍回頭時,發現田小七和土拔槍槍已經消失了,就連之前的那個洞口也已經恢複如初。朱棍惡狠狠地掐了一下大腿,他懷疑夢一般的這段日子一定是見鬼了。

事實上,小銅鑼此刻就在朱棍腳下的地洞裏。他正在土拔槍槍的幫助下飛快地給自己換上飛魚服。透過一條筷子那麽粗的縫隙,他看見兩名巡檢走到朱棍麵前,和朱棍親切地交談起類似於大明朝的稅收的話題,以及京城裏最近經常會遇見的沙塵暴。朱棍一聲不吭地向後退縮,然後他走到牆角,退無可退時,突然就臉色大變,迎著巡檢就要伸過去抓他的手大聲喊著救命。兩名巡檢顯得很不耐煩,他們收起文卷,一把架起嗷嗷叫喚的朱棍,像拖著一隻山豬那樣直接向外走去。

地底下的土拔槍槍就是在這時候衝天而出,他舉起的鐵鍬重重地拍落了下去。因為飛躍得很高,所以土拔槍槍這一回砸在了巡檢的後腦上。兩名巡檢轉頭,趴著腰身和土拔槍槍扭成了一團,他們粗重的呼吸中好像有大蒜的氣味,這讓田小七的胃很不舒服。他把雙手盤在胸前,考慮著上躥下跳的土拔槍槍該如何把兩名巡檢打翻在地上。在他們終於就要被土拔槍槍的鐵鍬拍死之前,田小七的笑容慢慢地收了起來,他看見一名巡檢縱身躍起,雙腿張開,象一把巨大的剪刀那樣,直接剪向了土拔槍槍的脖子。可是土拔槍槍矮壯的身子幾乎就找不到脖子,所以有那麽一刻,出乎意料的巡檢停留在空中顯得驚慌失措。他後來落下的雙腿猛地用力時,田小七就聽見土拔槍槍渾圓的腦袋隨即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而且土拔槍槍的雙眼也翻出死魚一樣的眼白。

這時候另一名巡檢抓住機會,正要一腳踹向土拔槍槍那顆長相怪異的頭顱時,土拔槍槍竟然整個人貼著地麵,很沒有理由地倒立了起來。然後他一個回轉翻身,將用雙腿絞纏著自己的巡檢一把給甩了出去。土拔槍槍很惱火,他的鐵鍬迅速揮了出去,連著拍了十幾下。沉悶的聲響過後,田小七看見兩名巡檢就象兩條委屈的蛇,一起被拍死在了這一天的泥地上。

忙碌過後的土拔槍槍望著依舊無所事事的田小七,扔下鐵鍬憤然說,姓小的,為什麽不救我?

你能應付得了,田小七仰頭說,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

你這話也有道理。土拔槍槍看著地上被自己捶打成扭曲的鐵鍬,心裏覺得有點可惜,所以他想了一下說,買主那邊給的銀子,你得先刨下一筆給我買鐵鍬。我決定了,要去風塵裏豆腐店隔壁的老王家打鐵鋪,那裏的鐵鍬貨真價實。

這樣吧,土拔槍槍又果斷地說,先買兩把。

田小七沒有工夫去聽土拔槍槍的那些囉裏八嗦,他轉身問道,姓朱的惡棍,你沒死吧?還走不走?

目瞪口呆的朱棍此時如同一隻羽毛灰色的鵝。剛才的肉搏廝殺,加上土拔槍槍最後的那幾下鐵鍬,讓他想起一個名叫武鬆的外地人,那人在《水滸傳》裏打老虎。他張了張嘴,正想問田小七你是要帶我去哪裏時,田小七卻突然朝他嘴裏拍進了一顆藥丸。朱棍的喉結滾動了一下,那粒藥丸便順著緊張的喉嚨滑進去了他的胃裏。他頓時感覺有了使不完的力氣,想起了林衝在雪夜橫衝直撞的奔突,他挺直身子說,走!

此時,田小七望著窗外的夜色突然有一點無措,他估計自己今天是要錯過風塵裏三更時辰的打更了,他有點想念無恙姑娘的螢火蟲。就在朱棍被裝進錦衣衛口袋的第二天,無恙姑娘曾經在歡樂坊的櫃台裏向小銅鑼抱怨,說自己養的螢火蟲在前一天夜裏癱倒在地上四隻。小銅鑼那時晃**起胸前那隻用麻線串起的木碗,他說你覺得會不會是被風塵裏五更時分的鞭響給震死的?聽到這話,無恙姑娘就陷入了沉思,好像她又思念起了從未謀麵的田小七。

田小七讓朱棍將那團臭得令人作嘔的衣裳扔進了洞裏,他帶著土拔槍槍和朱棍重新跳進敞開的洞口後,隻是一瞬間,地麵便迅速平複了,像是一道自動痊愈的傷口。

地洞是土拔槍槍前天夜裏開始挖的,連接了下水道。

土拔槍槍對京城所有的地下都懷有濃厚的興趣。因為隻有在地洞裏,他才會顯得不那麽矮小,身手也能靈活得賽過一隻地鼠。

在一片漆黑的地道中奔跑,田小七聽見身邊兩人粗重的呼吸聲。無邊無際的黑暗裏,他的雙眼卻越來越亮堂,越來越深長,目光幾乎穿透了很多年的時光。他仿佛看到福建的一片海灘,一條屬於日本豐成秀吉家族的木製軍船就停泊在海邊,他和他曾經的水師戰友們正同那些貿然闖入的日本偵察兵纏鬥在一起。他十分清楚地記得,剛才巡檢使用的剪刀腿,和當時日本兵的必殺技——滾龍絞如出一轍。想到這裏時,田小七的耳朵裏便灌滿了風聲以及翻滾的海浪聲,在那場小規模的遭遇戰中,他最親密的戰友陳醜牛就是被日本兵的滾龍絞絞翻在地,然後一把鳥槍迅速頂在了陳醜牛的頭上。

陳醜牛那時單腿跪地,他可能是一時懵住了。隻是拔出一把刀的工夫,陳醜牛就瘋子一樣對著束手無策的田小七叫喊:殺啊殺啊,不用管我,小銅鑼你殺啊!田小七醒了過來,含著淚突然縱身撲了過去,但就在他手起刀落砍開對方的脖子時,那名日本兵也扣動了手中的扳指。一聲洶湧的槍響,蓋過了記憶中所有的海浪。田小七看見陳醜牛的腦漿噴濺了出來,像是海底一團怎麽也撈不上船的海帶。

如果不是因為甘左嚴的失職,田小七覺得陳醜牛或許現在還在自家的菜地裏種植著朝天椒。陳醜牛每次行軍時身邊都帶著三樣菜:生辣椒,醃辣椒以及辣椒醬。所有這些辣椒,每次都讓田小七和甘左嚴辣得淚流滿麵。就連流出的淚也是辣的。

福建海灘一戰,在田小七的腦海裏一浪高過一浪。現在他在地洞裏腳步如飛,狂奔進了由土拔槍槍指定方向的下水道裏。他知道此時監獄看守一定已經發現了那兩名九品武官的屍體以及朱棍已經越獄,頭頂石壁中滴落的水聲,使他聽見錦衣衛在地道上方勇猛的腳步聲。他們或許已經奔跑得如同一盆潑出去的水。

在鑽出下水道的那一刻,田小七站定,聽見最後一滴凝結的水珠從石壁上方墜落的聲音。清涼,飽滿,而且落地清脆。

田小七在起風的夜色中站立了片刻,他看見一團墨黑的雲層正從南邊翻滾了過來,似乎還夾雜著隱隱的雷聲。他晃了晃因為追憶滾龍絞而變得暈乎乎的腦袋,終於分辨出東邊是在自己左手的方向,那也是他要帶朱棍去的方向。

在朱棍即將變得短暫的記憶裏,那天他跟在田小七的身後,忽然就有一輛馬車突兀地停在了他們身前,仿佛那是院牆裏鑽出來的。他看到田小七掀開簾子,抬腿第一個躍上了馬車。

簾子在土拔槍槍上車後放了下來,朱棍回頭看見車裏安穩地坐著一個白淨的男人,那人正在給自己認真地編織著一條辮子,頭也不抬地說,來了?

朱棍後來知道,前麵駕車的那個男人叫劉一刀。而車廂裏看上去唇紅齒白,把一條辮子織了拆拆了織的男人好像是叫唐胭脂。他還有一個古怪的名字是叫妹妹。

因為所有的要道被封鎖,到處都晃**著錦衣衛舉著火把或燈籠的影子,所以那天的馬車彎彎曲曲地繞了很遠。朱棍後來在車廂裏聽見劉一刀在向田小七要買馬的錢。劉一刀說那匹馬已經咽氣了,加上炸成碎片的車廂,他總共花了十五兩銀子,一錢都不能少。然後朱棍又聽到土拔槍槍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說,兩把鐵鍬,明天得早點買。

這是一輛奇怪的馬車。朱棍從簾子的縫隙裏看見,車子靜悄悄地過了會同南館也就是烏馬驛,然後就拐到了唐神仙胡同上。他撅起嘴皮冷笑一聲,說我明察秋毫,小銅鑼你今天的買主是姓鄭。

唐胭脂依然認真地編織著那隻生機勃勃的辮子。他用隨隨便便的一隻耳朵就能聽見,那天朱棍咬著田小七的耳根,神神秘秘地說著一些聲音細小的話語。他不由皺起了精致的眉頭,覺得朱棍真是惡心,怎麽可以同田小七靠得這麽近?然後田小七的臉如臨大敵般地陰沉了下來,那是唐胭脂在田小七的眼裏從未見過的焦慮。

朱棍把所有的細若蚊蠅的話都說完,扭開脖子得意地笑了。他像是胸有成竹,輕聲說,我就猜到了,救我就是救他自己。

田小七感覺整個腸胃都不舒服了起來,他捧起肚子,有點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