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田小七急著想見鄭國仲一麵,他認為鄭郎中肯定有什麽事情隱瞞著,至少他沒有理由不知道甘左嚴的去向。但是敲開門後,病夫卻對他細細地說,主人去了他父親那裏,走得很急。

病夫此前剛嚐了一口藥粉,送田小七到門口的時候,他舔了舔嘴角問田小七,田七粉的頭道是不是苦的,然後又慢慢地甜了起來?田小七將邁出去的一隻腳收回,轉頭說,看來你的舌頭現在沒問題了。

病夫笑著說,我喜歡世上有本事的人。我還記得你救過一對雙胞胎。

一切的結果,都遠超出了鄭國仲的想象。父親的宅子,已經被熊熊的烈火所淹沒。

那是一場真正的洗劫,大火燒得肆無忌憚,四周的空氣像是被抽幹了。除了顫顫巍巍的區伯,所有的護衛和家丁都被屠殺。血,流成一條河。

區伯象一片快要離開枝頭的樹葉,他趴在一具屍體旁,不願相信這就是被燒焦的主人。鄭太傅的一張臉幾乎被劈爛,兩條腿差不多燒成了木炭。

聞訊趕來的鄭太傅的義女鄭貴妃瞬間暈倒了過去。這讓剛剛抵達的田小七異常難過,他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生怕他心心念念那麽多年的鄭雲錦就此落下一身大病。這時候,他的整個胃都痛了起來。

田小七後來突然看見一名跑過來陪在鄭貴妃身邊的侍女。她來不及躲閃,一張臉竟然和來鳳長得一模一樣。田小七想都沒想,就說,我好像認得你,在月鎮的懸祥客棧我見過你。

侍女用顫抖的聲音說,田百戶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你應該早就認識丁山。他是一個賣布的,被人用西施舌毒死了。

侍女就沒有再去看田小七一眼,她摟著鄭貴妃,對走上前來的鄭國仲說,謝天謝地,貴妃她總算醒來了。都怪我剛才沒在身邊。

田小七這才發現,鄭雲錦睜開的眼此時正淒楚地望著自己。他瞬間忘記了來鳳以及丁山,如釋重負地笑了。又忍不住說了一句:別來無恙?

鄭貴妃的兩滴眼淚隨即就掉了下來。

令鄭國仲驚奇的是,他後來找遍了現場,卻怎麽也沒有發現元規的屍體。而當他走到父親的屍體旁邊時,站在那裏的田小七卻突然問了一句,郎中能確定這是太傅大人嗎?鄭國仲死死地盯著田小七,他掰開父親的一雙手,頓時發現手掌上卻沒有老繭。他記得父親是那樣地熱衷於修剪園林,手指間早已被那把粗糙的剪刀磨出一層厚厚的老繭。鄭國仲的眼裏綻放出一道光,但這絲喜悅又迅速被一團升起的迷霧蓋住。這時候,田小七又直截了當地說,郎中大人為何一直隱瞞著甘左嚴的北鬥門身份?

鄭國仲將頭轉了過來,說,你比程青厲害。我問你,這一切你是怎麽知道的?

甘左嚴給我留了一句話,總共六個字。又畫了北鬥七星。

哪六個字?

鄭太傅,風塵裏。

你覺得為什麽會是風塵裏?

王老鐵的打鐵鋪和八枝的麗春院都在風塵裏。風塵裏就在德勝門外,出了京城的城牆,那片天地魚龍混雜泥沙俱下,五城兵馬司疏於管理也就易於隱藏。

鄭國仲無聲地望向那片夜空,很久以後才說,接下去該怎麽做?

通知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秘密封鎖風塵裏,不露聲色地搜尋元規。還要告知程青,即刻停止緝拿甘左嚴。田小七說,甘左嚴現在腹背受敵,我能想象,他很辛苦。

鄭國仲目光深刻地望向田小七的飛魚服,聲音安靜地說,可以稍微慢一點,先去一趟乾清宮,找皇上。

萬曆皇帝朱翊鈞這回還真的就在乾清宮,他好像突然想念起了久未打理的朝政。田小七的眼裏掠過漢白玉石的台基,掠過琉璃瓦鋪蓋的重簷殿頂,又掠過愁眉苦臉的太監,最終他在寬大的令人驚歎的宮室裏,看見萬曆皇帝正在玩一把純金打造的短槍。那是由三名頂級軍火工匠剛剛呈送上的。皇帝笑嗬嗬地把槍頂在了鄭國仲胸口,說,你怕不怕走火?

不怕。

為何不怕?皇帝有點沮喪。

我本來就須為君王而死,有什麽可怕。

又是你父親的口氣。難怪他們說文章如虎豹,斑斑在兒孫。要我說,很簡單,就是父子都是同一個窯裏燒出來的。

田小七緊張地望向鄭國仲,他覺得皇帝這是話裏有話。但鄭國仲卻說,我這裏正有父親鄭太傅的事情要向皇上稟報。

皇帝抬了抬手,他說鄭貴妃已經告訴我。節哀吧,我們注定會有仇人。

那天,意大利的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剛好又向皇帝進貢了一台西洋自鳴鍾,他有一個充滿唐詩氣息的中國名字叫西江。當自鳴鍾被束手無策地抬進殿裏的時候,那家夥當的一聲響了一下。皇帝被嚇了一跳,他充滿好奇地望著這口鍍金鐵鍾,然後問田小七,你覺得這聲音怎麽樣?

田小七想都沒想就說,不怎麽樣,不如敲更的梆子。

真沒出息。你們兩個不用稟報了,該幹麽幹麽去。朕困了。萬曆皇帝回到龍椅上打了一個哈欠,又忽然站起說,你們說,閱兵現場要是先來一場鬥雞表演怎麽樣?田小七和鄭國仲怔怔地站著,看見皇帝一下子變得很興奮,還說你們都可以下注,到時候看我的眼色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