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行人匆匆上岸,狂奔到一片潮濕的灘塗時,漲潮的海水象瘋子一般朝著岸邊奔湧過來。

和劉一刀一樣,土拔槍槍從來沒有見過海。他之前隻是聽劉一刀說過,如果找不到西域的那個術士,隻要泡在海水裏躺他個三天,估計也可以將個子長高。劉一刀說海水能把你的身子托起,你可以在上麵洗臉睡覺。等到睡醒了,身子就和吉祥一樣高了。土拔槍槍說,劉一刀你吹牛。

一路追趕而來的蛇熊跑得氣喘籲籲,他始終跟在青草身邊寸步不離。田小七發現,月光下的青草,此時已經換上一身錦衣華服,她安靜地坐在一乘典雅的轎子裏,眼光依舊是墨綠色,像牆角處一隻深思熟慮的貓。給她抬轎的,是四個熊腰闊背的女人。田小七想起,那天,也就是她們將青草踢倒在了鐵餅的燒烤攤前。

青草抽出一把短刀,在嗆啷一聲的鐵器鳴響中,用短刀指著天空說,姓田的,明天晚上,月亮初升,拿你們幾個來祭月。

田小七盯著青草那張不停搖晃又似乎不再稚嫩的臉,終於想起地道裏那個像是從草尖上掉落下來的聲音。他說,果然是你!

青草笑得很冷,事實上,她的確並沒有那麽幼稚年輕,不過是童顏未曾被人識破而已。月光鑽進她的脖子,田小七看見那裏隱藏著一道道細密的褶皺,猶如一條晾在陽光下等待風幹的鹹水魚。這時候的青草憤怒了,她噴出一口魚腥味,說甘左嚴,你還不快動手?

程青覺得青草的目光突然變得如同鋒利的茅草,他退後了一步。

甘左嚴冷冷地盯著田小七,一步步走向青草的轎子跟前,卻被蛇熊提起的一把長槍攔住。蛇熊說教主聞不得你的酒味,你離她遠點。甘左嚴這才知道,原來海通幫就是滿月教,而一向青澀的青草卻是隱藏在幕後的教主。他於是跪了下去,抱著麻布包裹的那把長刀說,請教主看好了。然後他解開線繩,抽出長刀,並且讓月光在刀身上緩慢地走了一回,仿佛是將長刀在月光中清洗了一次。但他走向田小七時,卻猛地一個轉身,刀尖死死地插進了蛇熊油光發亮的肚皮中。那一刻,蛇熊詫異地望著甘左嚴,海風吹動起甘左嚴的胡子時,他仍然不願意相信插在肚子裏的刀背是真實的。此時甘左嚴再一次發力,將整把刀子朝著他的後背推送了過去。蛇熊終於聽見自己的許多腸子被攔腰切斷了,然後他看見甘左嚴背對著他,手腕一抖,這回是真實的,冰涼的長刀在他的肚裏略帶遲疑地轉了一圈,便有很多滾燙的茶水順著厚厚的刀背流淌了出來,甚至有一片鐵觀音楚楚動人的葉子。

蛇熊張大了象鐵餅一樣寬闊的圓臉,咬著牙關說,這刀真的不錯。

又說,甘左嚴,你真狠。

甘左嚴將刀拔出,蛇熊肚裏噴濺出的血衝到了他堂妹阿慶慌張的臉上。

但是蛇熊還是和水底的海螺一樣長壽,甘左嚴奔向田小七他們的時候,他依舊帶領截殺團朝著那幫人撲了過去,青草看見他身後掛著一截長長的腸子,像一條無處安放的尾巴。蛇熊跑了一段距離,最後終於抱著自己的肚皮噗通一聲跪了下去,他仔細收回自己祼露在外的那段腸子,想把它們統統都給塞回去。此後,他便再也沒有站起來。

青草望著地上的蛇熊,不禁一陣失望。掀開鋪在身下的毯子,抽出一支箭,手上的那把弓又被拉成了滿月狀,她異常安靜地對準了甘左嚴。可是箭羽脫手的那一刻,她看到一個赤腳騰空的阿慶飛了起來,一支親切的箭發出一聲脆響,鑽進了阿慶的身體。

甘左嚴不顧一切地衝出,伸手胡亂抓住了朝他飛落下來的阿慶。兩人一起倒在地上,甘左嚴看見青草塗了毒液的鐵箭頭正好射中阿慶跳動的胸脯。阿慶的嘴裏冒著血泡,她在甘左嚴的懷裏淒慘地笑了,說,我們去一個官府找不到的地方,你娶我。

甘左嚴的耳裏灌滿了海水衝上礁石的聲音,他說阿慶你為什麽不信,陪著我的人都是要倒黴的。

阿慶微睜著雙眼,吐出一口血泡,笑得很安靜。說,我不後悔。說完,她看見眼裏被擠成一枚銅錢一樣大小的月亮突然掉落了下去。

青草提著那把短刀,從轎子上猛地站起,又踩到兩名轎夫的肩上。她突然就笑了,朝著遠處飛揚的塵土叫了一聲,滿月教,一戰到底。殺!隆隆的馬蹄聲就是在這時傳來,田小七看見奔跑在馬背上的滿月教教眾持刀揮劍,如同一群武裝到牙齒的蝗蟲,卷起塵土和泥漿瘋狂地壓了過來。那時候,青草依舊站在半空中,她蓋住身後整片的月光,喝令手下,一個不留!

但是青草沒有想到,她那幫瘋狂撲上來的教眾身後,還緊跟著福建巡撫聞訊派來的一隊兵勇。事實上,為了剿滅依靠海通幫的走私發展起來的滿月教,巡撫已經在朝廷三番五次的勒令下等候了很多年。這天,在鏟平了月鎮的地下堡壘後,巡撫率兵追趕著青草的地下截殺團殘部,一路疾馳過來。

來鳳也出現在巡撫的身前,她看著青草的部下一批批地倒下,血染紅了海水,她指著青草說,你罪該萬死。青草迎著來鳳,再次搭起滿月弓,吐出一句說:月鎮是我的。來鳳抓起一把算盤珠子,遠遠地朝她飛了過去。弓箭落手,青草的眼眶上嵌進了一枚算盤珠子,血流淌了下來,血汙讓她的臉變得十分邪惡。她回頭看了一眼倒下的部下,像看著蕭瑟得不能再蕭瑟的秋色或者荒原。大勢已去,她終於絕望地癱坐到地上狂笑起來,最後朝嘴裏猛地灌進一瓶酒,又抓起地上的一把火,就那樣吞了下去。對著雲層中搖晃的月亮,青草引頸長嘯了一聲,隨即噴出一口火。她平穩地坐定,整個身子嗶嗶卟卟地燃燒了起來。海風凶猛,吹起她長發上的烈焰,吹走她錦衣華服頹敗的碎片。田小七和甘左嚴看見,她最後燒成了一堆四處飛揚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