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禮部朗中鄭國仲一個人走在前往翊坤宮的路上,他幾乎能聽見自己魔咒一般的心跳聲。就在剛才,為了支走前來傳話並且隨行的太監,他找了一個堂皇的理由,說是想獨自看一眼宮中萌動的春色。事實上,他心裏的事情早比這春色還要擁擠。

皇上為何會傳他去翊坤宮裏相見?那是鄭貴妃也就是自己妹妹的寢宮。難道是為了家事?可是好像又有點說不通。那麽,會不會是自己一直擔心的那個消息已經傳開?想到這裏時,鄭國仲覺得自己殺朱棍還是太晚了。這個像八爪魚一樣的惡棍,雖然已經死去多日,卻還是時不時出現在他冷颼颼的夢裏。如果事實的確是自己所想的那樣,那麽,他們鄭家所有的榮光都將化為灰燼,更不用說父親盼望多年的贏下那場國本之爭,立自己的外孫福王朱常洵為太子。

鄭國仲仿佛已經看見,一旦事發,燎原的火勢將無法控製,所以他感覺後背一陣徹骨的冰冷。

鄭國仲記得,自己上一次見到陪在皇帝身邊的妹妹鄭雲錦還是去年的秋天,但那是在養心殿。自從張居正死後,轟轟烈烈的國本之爭讓皇帝厭倦了處理政事的乾清宮,他躲貓貓一樣的身影經常出現在連內閣成員都意想不到的地方。那次見麵,皇帝正和鄭貴妃一起吃著火焰一樣鮮紅的石榴。鄭國仲站在皇帝不遠的地方,看到皇帝嘴唇上沾了一粒石榴暗紅色的碎屑,像一顆不經意的肉痣。皇帝說,鄭郎中,咱們之前說過的錦衣衛“北鬥門”現在可以秘密組建了。但我想問你的是,假如是你的親人叛亂,你殺不殺?

鄭國仲看了一眼鄭貴妃,他說身在朝中,我的眼裏就沒有親人。

皇帝有點失望,他歎了一口氣,說你真會說話。可是連親人都不認的人,那你這樣的人是不是很可怕?

但比起沒有國家,這根本算不了可怕。鄭國仲說,國家為重。

你這話說得跟你父親一樣鏗鏘,隻是聽起來端正得有點無趣。朕其實隻是同你開個玩笑,別老是這麽正兒八經的,天塌不下來。皇帝仔細看了一眼坐在身邊的鄭貴妃,隨手給鄭國仲扔去了一個石榴,說,來,一起吃。

鄭國仲差點就沒接住。

現在,鄭國仲再次站到了皇帝和鄭貴妃的麵前,他看見皇帝的臉上表情很細碎。而鄭貴妃的一雙眼也沒有去年秋天的石榴那麽火紅,她一直聚精會神地望著腳下的氈毯,仿佛要在那裏尋出一根剛剛掉落的繡花銀針。

鄭國仲感覺後背已經泛起一些細小的汗珠。

我等了那麽多天的議和使團你給接到哪裏去了?皇帝終於說。

鄭國仲舒了一口氣,又聽見皇帝說,聽說你讓一個打更的去營救了?你說這個程青怎麽就這麽無能。等他回來讓他和更夫互換,我派他去風塵裏那片街區當更長。

鄭國仲緩緩抬起雙眼,他看見鄭貴妃正詫異地望著自己。他想,很多時候,世間有太多的事情,真的就如同一場笑話。

這天的後來,萬曆皇帝朱翊鈞被沉沉的睡意所困擾,鄭國仲望著伺候皇帝躺下的鄭貴妃從暖閣裏走出,許多話不知從何說起。

鄭貴妃站到他對麵,輕聲說,我去看過父親,他的瘀滯症好像更嚴重了。

鄭國仲點了點頭。但他想和鄭貴妃說的並不是這些。

福王的鼻血你不用擔心,皇上沒把這事情放在心上,他說總會好的。

還有其他的嗎?

鄭貴妃猶疑著把視線落在了鄭國仲的臉上,等他跟隨自己一起走到門口時才說,你是讓小銅鑼去了福建?他一個打更的怎麽能行?

他還有你並不知道的另一麵,鄭國仲目光一轉,緊盯著鄭貴妃說,可是你又是怎麽知道這件事情的?

他走之前來找過我,給我留了一張紙條。

紙條上說了什麽?鄭國仲的聲音陡然陰沉了起來。

鄭貴妃有點淒然地笑了。扭頭躲開鄭國仲的視線,她讓眼光落得很遠,說,他要我處處小心。可能是覺得自己從福建回不來了。

鄭國仲象是被凍住了一般。很久以後,才自言自語地說起,看來我們都要小心。又說,不過你不用擔心小銅鑼,他不會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