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在寒冷得如同一片月色的刀光閃現以前,更夫小銅鑼打了一個綿長細膩的酒嗝,正好對著一堵生機盎然的城牆撒下一泡泡沫豐富的急尿。事實上,萬曆年間的春風已經開始激**,小銅鑼感覺四肢靈光通透得不行,好像那是歡樂坊的掌櫃——愛笑的無恙姑娘剛剛送給他的。無恙身邊有個小妹叫春小九,光腳跳舞總是能跳得令人窒息。春小九一邊跳舞一邊賣酒,但她從老家運來的海半仙同山燒酒一天隻賣一壇。一壇酒賣完了,你給再多的通寶和銀子也無濟於事。她脆生生的聲音在歡樂妨裏回**,不賣。

小銅鑼這天顯然是被歡樂坊裏的同山燒給燒得連骨頭都輕了,他還不知道夜色裏一把清水一樣的刀子正在熱烈地等待他。他隻看見路旁那些影影綽綽的樹,新鮮的桃心和柳尖正在這個季節裏蠢蠢欲動,於是覺得內心也豪情萬丈地癢了起來。小銅鑼突然看到一群從黑夜裏蹦出來的螢火蟲正圍著他手提的燈籠沒完沒了地飛舞。這些午夜的飛蟲,仿佛是無恙姑娘存心讓它們一路跟蹤過來的。它們睜著仿佛不存在的眼睛,正爭先恐後著要認清順天府派發的燈籠中那個打更的“更”字。

如果不是因為風塵裏的街區內有個歡樂坊,鬼才相信初春這樣的時節也會有螢火蟲。

順天府燈籠裏的燭火釋放出紅得有點兒怪異的光線,它們與看上去很忙碌的螢火蟲纏繞在一起。這時候,小銅鑼轉過頭來,猛然看見一個名叫朱棍的酒鬼被兩個年輕的飛魚服一拳砸向了半空,又變戲法一樣地踢來踢去,如同一隻剛從酒缸裏撈起的散發著酒氣的木酒瓢。小銅鑼有點不敢相信,他從容地揉了揉眼睛,看見倒黴的朱棍已經被兩名錦衣衛很幹脆地塞進了一隻黑色的口袋裏,袋口並且紮得死緊。望著飛魚服那把威風凜凜的繡春刀在胯間晃來**去,小銅鑼悲哀地想,估計自己這輩子是再也見不到喜歡吹牛的朱棍了。

身著飛魚服的錦衣衛扛著口袋裏的朱棍,任憑他在袋裏麵朝著各個方向掙紮。他們看見路邊正在撒尿的小銅鑼抖成一團的樣子,扔下口袋無聲地笑了,說,夜裏少出來,免得鬼打牆。

小銅鑼這回抖得更厲害了,所有的手腳變成了不像是自己的。從不遠處射來的那四片陰冷的眼神,他一輩子都難以忘記。他聽見自己發出的聲音也打著飄,他說大人,小的是在風塵裏這一帶打更的。

打更的還去歡樂坊?真會湊熱鬧。

大人是怎麽知道我去了歡樂坊的?

是你這龜兒子的尿告訴我的。我聞到了舞娘春小九的脂粉纏住高粱酒的氣息。無恙姑娘的生意真不錯……但你最好少去。

飛魚服目光短淺地抽出腰間那把修長的繡春刀,開始非常仔細地削起一隻蘿卜的鮮皮。然後他嘴巴一張,響亮而生動地咬下了一大口蘿卜。他看上去是那樣地喜愛生吃蘿卜,嘎嘣嘎嘣的聲音讓人覺得大明這個朝代也顯得清脆無比。然後他在這涼薄的長夜裏深情地笑了,因為他看見小銅鑼沒有撒完的尿已經滴到了褲襠裏。他說龜兒子,酒壯慫人膽,看來你連慫人都不如。

小銅鑼在那堵矮牆邊毫無主見地站了很久,一直等到飛魚服手中那截蘿卜變得越來越短,空氣中粗暴散開來的蘿卜氣息終於令他痛苦又反胃。

留不留?小銅鑼聽見另外一個飛魚服問詢的聲音。吃蘿卜的錦衣衛翻起蘿卜片一樣的白眼。他的聲音被塞在嘴裏的蘿卜修改得含糊不清。他說,不留!

小銅鑼隨即聽見繡春刀走出刀鞘時的聲音,飛快得幾乎就要追趕上前麵的一陣夜風,嗆啷一聲。

刀光一閃,小銅鑼直挺挺倒在了地上。無恙姑娘釋放出的那群螢火蟲全都驚呆了,它們在離去的兩名錦衣衛身後圍著小銅鑼的屍體一連轉了好幾圈,這才沮喪地飛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