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田小七在第二天清晨醒來時,月鎮便在他眼裏如同一個急於呼吸的貝殼那樣敞開了。他此時才恍然大悟,白天進入月鎮輕易得就像眨一下眼睛。昨晚他就地躺下的地方,原來是某家店鋪門口的一隻石獅子下,看見三三兩兩的赤腳正踩踏著細砂走過去。田小七的腦子跟隨晶瑩的細砂一起清醒了過來,他隨即想起月鎮一個名叫鐵餅的地頭蛇。鄭國仲那天曾經告訴他,如果找不到程青,你可以去鐵餅那裏碰碰運氣。
這天中午,田小七站在了一家燒烤鋪的炭爐前,那個一看便知是本地人的男子正在燒烤架上煎烤一排新鮮肥嫩的生蠔。田小七看見他躬著身子吹了一口炭火,又抓起一把蒜蓉,將它們很不節約地灑進了滋滋冒油的生蠔瓣裏。土拔槍槍踮起腳尖,狠狠地吸了一口生蠔的香味,然後站到田小七跟前仰頭細細地說,你身上有的是錢,別讓我們失望。
田小七說,我不會讓這家燒烤鋪失望。所以他從懷裏掏出一塊沉沉的銀子,很誇張地扔在了桌上。
劉一刀記得,那天他嚼碎了最後一個生蠔時,田小七擦擦油光光的嘴皮說,掌櫃的,跟你打聽個人。
不用打聽了,燒烤男子說,我就是鐵餅。
劉一刀猛地抬眼,這才發現,對方的確長著一張鐵餅一樣寬闊的扁圓臉,而他身邊那輛用來運送生蠔和炭爐的馬車則是相當豪華。鐵餅撅起嘴巴,又對著炭爐吹了一口炭火,他對田小七說,有錢人都有獨特的愛好,比如我就是喜歡烤生蠔。味道怎麽樣?
鐵餅說完時,田小七看見兩個熊腰闊背的女人提著一個十來歲的黃毛丫頭朝這邊走來。她們將這個跟黃花菜一樣瘦弱的姑娘扔在了鐵餅麵前,踹了一腳後說,家裏都搜遍了,找不出一文錢。
鐵餅在炭火的濃煙裏仰起頭,他好像就快要被熏出淚來。有那麽一刻,他閉上眼睛,甩了甩頭,然後才有點失望地說,早知道這樣,這銀子當初我就不借給她了。
田小七後來知道,這個長得像植物似的姑娘是叫青草,她借鐵餅的錢給父親治病。現在父親死了,所有的銀子也花完了。
青草坐在地上,一言不發,隻是迎風流著淚,讓風吹起她細碎的長發。鐵餅不高興了,他說你幹麽要流淚?煙又沒有熏到你。
田小七的手又一次伸進藏著銀子的懷裏,他看見劉一刀坐在桌子對麵對他擠眉弄眼。劉一刀最後焦急地說,小銅鑼,出門在外,你的銀子不能這麽好騙。他們可能是一夥的。
鐵餅笑得很憨厚,他開始收拾起燒烤鋪子,說,剛剛說話的這個胖子,這個世界好像就你最聰明。然後又對田小七說,原來你叫小銅鑼,這名字有點意思。
甘左嚴是被一陣湧進耳裏的海浪給驚醒的。睜開眼睛後,他發現自己果然就漂浮在一片遼闊的洋麵上。他於是想起,在懸祥客棧裏,蛇熊原來是要置自己於死地。當他張開雙臂開始拚命遊水時,一條繩子就裹挾著海風朝自己扔了過來。甘左嚴抓住繩頭,看見昨晚喝醉的阿慶正在一片礁石上剝吃著幾顆炒花生。阿慶喜悅地笑了,她拍了拍手掌說,我就知道淹不死你,快上來呀。甘左嚴看見一些花生衣被海風吹起,吹得很遠。
這天的後來,甘左嚴抱腿坐在礁石上,迎著海風曬太陽。阿慶光著一雙腳,在凹凸不平的石麵上坐過來走過去。她其實就是蛇熊的堂妹,反剪著雙手說,我就知道我哥錯怪了你,他以為你也是暗訪的錦衣衛。昨天還讓我去監視你,沒想到我一不小心把自己喝醉了。阿慶停了一下,又說,信不信,我第一眼就喜歡上了你的胡子。
甘左嚴說你差點要了我的命。如果不是在月鎮,我說不定就殺了你。
你不會。阿慶說。因為你心裏住了一個女人,所以你不會殺一個同她一樣無邪的女人。
甘左嚴愣了一下,他想,難道自己昨天也喝醉了?還在阿慶麵前口無遮攔地提起了春小九?甘左嚴望著阿慶的赤腳,那些嬌小的腳趾頭,又讓他止不住想起了歡樂坊裏的舞娘春小九。春小九曾經熱氣騰騰地說,甘左嚴你娶我。我想住到南麂島。那裏有許多會漏風的石頭房子。
跟我回去。阿慶說。
跟你回去就是死路一條。
你又錯了。阿慶說,真正的錦衣衛已經出現了,他們總共四個人,帶隊的人名叫田小七。我哥說田小七還有個名字叫小銅鑼,他原本以為你就是小銅鑼。
甘左嚴突然就沒理由地笑了,他說真是荒唐,怎麽突然來了這麽多錦衣衛?
阿慶看著他說,這個我暫時不可以告訴你。
事實上,甘左嚴是想起了差不多十年前的另外一片海灘。沒有人會知道,除了昨天死去的駝龍,他和小銅鑼都曾經出現在福建水師的同一條戰船上。那是一艘可以容納百人的大船,底尖上闊,船尾高聳。和小銅鑼一起站在迎風擊浪的船首,他手握著刀柄,威風凜凜。甘左嚴甚至記得,他們的船上裝配了6門佛朗機,3門碗口銃,還有20門迅雷炮。至於弩箭和火藥弩更是不計其數。那天,在海灘上和剛剛登陸的豐臣秀吉的一支日軍小分隊遭遇時,小銅鑼讓甘左嚴掩護重傷的陳醜牛撤退,但陳醜牛後來卻被滾龍絞擊翻在地,他在沙灘上跪著一條腿,叫喊著殺啊,小銅鑼不用管我,你快殺啊!然後就被一名日本兵的鳥槍給打爆了頭,腦漿四射。
那場戰役後,小銅鑼和駝龍便對戰友甘左嚴咬牙切齒,他們說,讓你保護醜牛,但為什麽死的不是你?甘左嚴什麽也沒解釋,隻是看了一眼陳醜牛留下的一堆遺物,默默地離開了那條船。
想到這裏時,甘左嚴又笑了,仿佛要笑出一把淚。
甘左嚴再次見到蛇熊的時候,蛇熊大笑著從那截樹墩凳子上一不小心掉了下來。蛇熊拍拍身上的細砂說,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這麽久的感情了,就是扔進大海也會被無情的浪頭給拋上來。
蛇熊樂此不疲地經營著來來往往的走私生意。他的貨物在福建南岸的漳州月港卸船後,每次都需要偷運來月鎮。甘左嚴上一次在月鎮,就是負責替蛇熊押運那些零零總總的走私品,然後再送進月鎮的地下倉庫。蛇熊第一次見到甘左嚴時,被扛在他肩上的那把長刀給吸引住了。他說,刀不錯。他又盯著甘左嚴的那把銀酒壺看了很久,又說,要不人也留下吧。但是令蛇熊惱火的是,不到一個月的工夫,這個姓甘蔗的甘的鏢師就在月鎮消失了,所以他那時就想,這家夥來無影去無蹤,會不會是朝廷派來搜羅他們海通幫走私證據的錦衣衛?當然,他還是想念甘左嚴的那把長刀。
半個多月前,蛇熊的人員截住了一支來自日本的使團,聽說他們是遠道而來和皇帝議和的,先前在福州下船後參觀了幾天。蛇熊懵裏懵懂地知道,這應該是雙方朝廷的第二次議和,第一次是在八年前的萬曆二十年。那一次,發動朝鮮戰役的日本太閣豐臣秀吉據說被簽定議和書的翻譯耍了一回,但他再次入侵朝鮮時卻運氣更差,竟然在將要攻下朝鮮時因病死翹了。那麽這一次的議和,肯定是新上任的德川家康,也就是豐臣秀吉的死對頭,他一定是覺得仗不能再打下去了。但是蛇熊管不了那麽多,他甚至將京城前來迎接日本使團的錦衣衛小分隊也一同給綁架了。又過了幾天,蛇熊安插在京城裏的探子送回來消息,又有一幫錦衣衛從京城一路趕來了,他們要救人。
救人?蛇熊想,來一個滅一個。
蛇熊還想,議和議和,議個鳥和!他巴不得這個操蛋的朝代戰事連連,打它一個底朝天。他特別喜歡的是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