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田小七原以為等候在吉祥院裏的馬候炮會縱起身子來罵娘,可是等他跳下馬時,吉祥卻朝他舉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不要出聲。他於是看見,嬤嬤正在這個春天裏睡得踏實而香甜。
吉祥院裏收養的都是孤兒,除了田小七他們四個,其餘的孩子都是馬候炮在街上撿來的。撿來第五個孩子的時候,馬候炮盯著孩子水光一樣的眼,對田小七他們幾個說,就叫他吉祥吧,咱們這裏以後就叫吉祥院。又說,以後不能再撿了,撿不動了。那天吉祥在馬候炮的懷裏打了一個細小的噴嚏,他看見馬候炮擤了一把鼻涕說,小銅鑼,你們幾個還不趕緊去撿菜葉?!
但是馬候炮還是接連不斷地撿孩子,撿著撿著,就很快把自己給撿老了。
田小七這天提著一袋銀子正要進門時,腦袋上卻被敲了一下。等他回轉身,看見馬候炮那支老氣橫秋的竹煙杆正停在半空中。馬候炮說,你長了幾個翅膀了?田小七於是聞到一股嗆鼻的煙味。他說嬤嬤,我剛給你買了上好的煙絲,金黃金黃的,刀工精良,切得特別細。
馬候炮後來坐在一隻掛了一把銅鎖的木箱上,這讓土拔槍槍覺得嬤嬤身下很紮實。馬候炮仔細盯著劉一刀擱在砧板上的一刀牛肉,說,屠夫,今天的肉起碼有往常的兩份,你什麽意思?
劉一刀轉動起肥胖的脖子,想說的話又像一塊煮熟的牛肉被他吞了下去。
馬候炮用拇指壓實了煙鍋裏新裝上的煙絲,吉祥用陽火幫她給點上時,她在那股香味裏聽見小銅鑼說,嬤嬤,我們要出門一趟。
死去哪裏?馬候炮噴出一口煙。
不能說。
哪個王八蛋叫你出去的?
不能說。
田小七一連說了五個不能說。然後馬候炮就舉起竹煙杆指著供桌上的一堆靈牌說,不能說?那就去跟你爹說。
田小七於是在那堆牌位前跪了下去,他好像看見自己的爹從地底下走了出來。田小七隻是從嬤嬤的嘴裏聽說,爹戰死的時候,身上都是血。爹被嬤嬤埋下的時候,黃土上沒有一根草。爹那身破爛的征衣被嬤嬤捧著送回家裏的時候,娘的身子抖了抖。然後娘托著抹布一樣的征衣,像一陣風一樣走到院子裏。陽光晃來晃去的,推著娘的一隻腳踏進了門前的水井裏。又過了幾個時辰,娘的身體喝飽了井水浮了上來。馬候炮蹲在娘的腳跟前,聲音濕漉漉地說,小銅鑼,你跟我走,以後就叫我嬤嬤。小銅鑼那時頂著劇烈的陽光,看見三個傻乎乎的腦袋從自家破朽的門洞裏擠了進來,不約而同地掛著清涼的鼻涕。馬候炮說,他們跟你一樣,都沒了爹娘,你娘算是最長壽的。起來收拾收拾,上路吧。
田小七後來覺得,那是馬候炮這輩子最溫良的一個下午。
冬天到來的時候,馬候炮抱著懷裏最小的唐胭脂,牽著小銅鑼他們三個雞爪一樣的手,頭頂著風雪來到京城郊外一座破舊的寺廟裏。馬候炮搓了一把土拔槍槍渾圓的腦袋,說嬤嬤這是在替你們四個人的爹一起活下去。你們的爹脾氣都不好,所以嬤嬤現在變得很暴躁。馬候炮之所以這麽憂傷,是因為她終於發現土拔槍槍怎麽也長不高。她之前讓小銅鑼和劉一刀抱著土拔槍槍的頭和腳,每天都拚命往外扯,可是土拔槍槍的骨頭一聲都不吭。唐胭脂望著躺在地上有點驚慌的土拔槍槍,冷冷地說,瓷娃娃,就這樣將就一輩子得了,反正人都活不了多長的。
隻有唐胭脂才叫土拔槍槍瓷娃娃,因為夏天裏的土拔槍槍總是身上洗得油光又亮滑。馬候炮那年讓人打了一隻巨大的木盆,她叼著嘴裏的竹煙杆,閉著眼睛,將脫光了的小銅鑼他們一個個扔進木盆子裏清洗。可是馬候炮不知道,小銅鑼和劉一刀每次都把土拔槍槍往前推。終於有一天,馬候炮突然睜開眼,對著遊在水裏的土拔槍槍說,怎麽還是你?土拔槍槍於是傻乎乎地笑了,他說嬤嬤,我今天已經洗了第三次了。馬候炮一把抓起鯉魚一樣光滑的土拔槍槍,將他一腿踢在了泥地上,炸開了聲音叫喊,小銅鑼,你給我死過來。
但是這位曾經在遼東戰場上代兄從軍征戰的馬候炮現在除了抽得動煙絲,已經沒有力氣踢得動小銅鑼和劉一刀他們了。她走起路來的時候,已經帶不動身邊的一陣風。更多的時候,馬候炮隻是抱著那根煙杆,對著供桌上的一堆牌位發呆。靈牌總共有五枚,除了戰死沙場的四個戰友,擺在中間那塊最巨大的,是馬候炮後來給威震四方的戚繼光將軍做的。馬候炮在十二年前聽聞,戚將軍後來回到他的山東蓬萊老家,沒有死在倭寇手中,最終竟然死在了窮困和潦倒當中。
馬候炮坐在這天跑動的風裏,她疲倦得一點都不想說話。直到田小七最後一次站到她跟前說,嬤嬤,你能不能幫我去一趟菜場?我想買一袋朝天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