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此刻,馬候炮正枯坐在吉祥孤兒院的門框外,屁股下那把歪斜的竹椅子勉強能夠支撐起她的身子,她沒完沒了地抽著手中那根竹煙杆。吉祥就站在她身邊,手裏舉著一盒陽火,隨時準備給嬤嬤點煙。他是馬候炮收養的其中一個兒子。
馬候炮噴出一口濃煙,拱起腰背咳嗽了兩聲。吉祥聽見那把竹椅子發出嘰嘰嘎嘎的聲音,它可能很不情願馬候炮咳嗽時對它的折騰。吉祥像一棵正在灌漿拔節的青色樹苗,他眼看著嬤嬤嘴裏吐出的那團煙在頭頂慢慢散開,又以一種妖嬈的姿態在空中盤旋。他感覺這是一個愉快的上午,所有的東西都在生長。但是馬候炮卻突然對他吼了兩聲,離我遠點,別擋住我的陽光。
吉祥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他後來比劃起雙手,用啞語告訴馬候炮:嬤嬤,我聽見馬蹄聲,一共有四匹。
嗯。掉在最後的那匹是妹妹騎的。就他手腳慢,投胎也最慢。馬候炮耷拉著眼皮,說話的聲音越來越細小。然後她用力一點頭,就那麽沉重地睡了過去。
馬候炮說的妹妹就是唐胭脂。很多日子裏,唐胭脂都喜歡在自己開的脂粉鋪裏歪斜著腦袋編織一條長長的辮子,左邊一繞,右邊一繞。還有一些時日,他把調磨出的新鮮脂粉塗抹到自己臉上,對著一麵嶄新的鏡子看來看去看上個半天。這時候,突然出現的土拔槍槍會抬腿踢一下櫃台,就等著唐胭脂從鏡子後麵探出身子,趴到櫃台上望著台下矮胖的自己說,瓷娃娃,你是什麽時候來的?
屠夫要我過來告訴你,春小九裝胭脂的蛤蜊殼打碎了,你能不能送他一個?
是送屠夫還是送春小九?
你送給屠夫,屠夫再送給春小九。土拔槍槍將肉嘟嘟的身板靠在櫃台上,兩隻髒兮兮的腳提在陽光裏,交替著晃來晃去。唐胭脂看到土拔槍槍的鞋幫上一片潮濕,沾滿新鮮的土。一般情況下,他都是剛從哪個新挖的地洞裏鑽出來的,像一隻興奮的穿山甲。
土拔槍槍嘴裏說的屠夫就是劉一刀。劉一刀在東市的菜場裏賣牛肉,每次扔給顧客的牛肉他都隻切一刀。不用過秤,份量隻多不少。每當夕陽來臨時,忙碌的劉一刀會收起案板上的最後一片牛肉,對著一群圍上來的街坊說,對不住啊,這牛肉我得給自己留一刀。
加上打更的小銅鑼,馬候炮那年第一批收養的四個兒子就全都齊了。她現在斜躺在竹椅上,對著陽光偶爾狠命地**一次嘴角,昏睡的雙眼立刻就擰成一股繩。在她急促的鼾聲裏,吉祥後來聞到嬤嬤吐出一股硝煙的味道,他於是知道,嬤嬤這是再次夢見了那一年的北方戰場。那麽,她眼裏擰成的那股繩,其實是一根明軍的火炮拉繩。那時,一身鎧甲的嬤嬤和他的四個戰友,組成一隊被打散的明軍鴛鴦陣五人小組,在新修築的長城外衝鋒得天昏地暗。經過馬候炮無數次絮絮叨叨的回憶,現在就連小吉祥都能清晰記得,嬤嬤那時是鴛鴦陣法中排在最後的短刀手。而作為副隊長的小銅鑼他爹則手持藤條盾牌和狼筅,和土拔槍槍他爹一起,衝在位於第三排的兩名長槍手的前麵。所謂的狼筅其實就是一根末梢紮了鐵槍頭的竹竿,四周都是削短後經燙火彎曲過的的竹枝,帶刺或者帶鉤,全都塗滿了毒藥。鴛鴦陣和狼筅據說是聲名浩大的戚繼光將軍首創並傳到北方明軍陣營中的,曾經在東南沿海的沼澤地裏屢收奇效,令倭寇的長刀和重箭一時風光不再。
在馬候炮漸漸悠揚且變得綿軟的鼾聲裏,吉祥安靜地掐了掐指頭,他終於想起,鴛鴦陣中間的那兩名長槍手,就是劉一刀和唐胭脂他們兩人的爹。而現在,憑著那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他的兩隻耳朵靈敏地捕捉到,包括小銅鑼在內的四個哥哥就要到家了。他順著風聲就能知道,哥哥們一個個都生龍活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