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沈慕清

01

紀念忘記了一些事,但具體是些什麽事、關於誰的事,她不確定。她甚至不確定自己什麽時候會想起來,也不確定自己究竟還會不會想起來。

而對於她的病,醫生並沒有給出什麽有用的建議,因為醫生也束手無策。

病房裏靜悄悄的,對麵男人的表情陷在陰影中看不真切,她記得有人說過,他是她的研究生導師,姓沈。

“晚上需要留人照顧你嗎?”沉默許久,他終於開口。

“不用了,謝謝。”

那雙眼睛一直看著她,從剛才開始,就像海上的漩渦一樣漸漸積蓄力量。隻是她不明白那其中蘊含著的是什麽樣的情緒。

震驚?不像。

憤怒?不是。

更像是難過和無奈。

隻是這些情緒都被那張寵辱不驚的臉掩藏得極好,幾乎騙過了她的眼睛。可是,為什麽呢?失去的記憶片段似乎並不影響她的生活,他難過什麽?無奈什麽?

直到病房外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驚叫聲,所有的“暗流湧動”霎時被封在了那雙深邃黝黑的眼中,與此同時他起身,大步流星朝門外走去。

六個小時前。

開學第一天的班會已經持續了將近兩個小時,但還沒有要結束的意思。

窗外黑壓壓的雲層不知什麽時候悄悄遮住了太陽的臉,教室裏越發陰冷潮濕。正在打瞌睡的紀念冷不防打了個激靈。

身邊寧萌的手機嘀嘀嗒嗒響個沒完,見她醒來,寧萌湊過去小聲說:“那位還不死心呢。”

紀念反應了幾秒,努力睜開眼:“哪位?”

“追你那位唄,土木學院那自戀狂,他問我你現在在哪兒。”

紀念哦了一聲,興致缺缺,懶懶地趴回桌上打算繼續睡。

卻聽寧萌又說:“我已經告訴他我們在教三了。”

紀念立刻清醒過來,不解地看著身邊的妖豔少女:“你沒事吧?”

寧萌並沒有看她,隻是無所謂地挑了挑眉:“你還會怕他?”

“你說呢?!”

那自戀狂追了紀念一個學期,有事沒事就喜歡製造個“偶遇”,搞得她不勝其煩。後來她幹脆坦白她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可那自戀狂卻不知道哪來的自信,偏偏認為紀念喜歡的那個人就是他,從此對她的騷擾更是變本加厲……

想到這裏,紀念隻覺得太陽穴都在突突跳動,哪還有什麽睡意。

講台上,院辦劉老師還在賣力地講著新學期的各種期望,紀念卻已經收拾好書包從後門溜出了教室。

劉老師的講話聲突然停了下來,目光死死鎖住了後門。眾位同學見此情形,都不明所以地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然而,除了尷尬地低著頭的寧萌,沒什麽異樣。

過了片刻,劉老師隻是輕聲咳嗽一聲說:“我們繼續。”

開學的第一次班會,要求每個學生都必須參加,偏偏就有人無故早退,而且還是當著她的麵,簡直是目中無人!隻是,如果對方是一個普通學生,她還可以叫回來批評幾句,再不濟找找對方的導師,導師總要給她幾分薄麵的。可是眼下不把她放在眼裏的並不是一般的學生,而是紀念。

說起這個紀念,有點傳奇。

雖然D大的微電子學在全國數一數二,但是比起紀念的本科學校B大,綜合實力上卻差了一些,名氣也差了一些,所以如果不是真的很熱愛這個專業,B大的本科生都會選擇留在本校,可是紀念卻以年級第一的成績選擇保送D大。這本來就有點蹊蹺了,但更蹊蹺的是,保研手續進行了一半,她又突然放棄了保研,而是轉向考研大軍,莫名其妙地去報名參加了全國碩士研究生統一招生考試。當然,好學生有任性的資本,她最終以筆試第一的成績進入D大微電子學專業的麵試環節。

這件事幾乎傳遍了D大電子係,後來麵試時還有之前看中她的老師問她為什麽放棄保研反而又考研,她的答案就如她的人一樣任性得離譜——為了一個人。那意思好像在說,D大這麽多優秀的老師,除了沈慕清就沒人能做她的導師了。

而她那導師也是“惜才”得很,對他這得意門生向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幾乎到了縱容的地步……

想到這些,馬上就要退休的劉老師無奈地搖了搖頭,隻好由著她去。

寧萌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一會兒,見劉老師似乎對紀念翹掉班會沒太在意,也有樣學樣地趕緊收拾東西,貓著腰出了後門。

寧萌一路追到一樓天井處,總算追上了紀念:“這事你真不能怪我。那位說了,你要是再拒絕他,他就隻能勉為其難來追求我了,這種時候還談什麽姐妹義氣?”

紀念聽了這話幾乎被氣笑了,她無奈地望了眼天:“這麽說,我是遇上碰瓷的了?”

然而她話音未落,就見寧萌的臉上風雲突變——她眼中極快地布滿驚恐,張嘴欲言。但還沒等她出聲,紀念隻覺頭上一痛,眼前便陷入了死一般的黑暗。

窗子上有劈裏啪啦的雨點聲,沈慕清這才注意到下雨了。初春的雨很少會下得像今天這麽大,從敞開的窗子濺了進來,很快就濕了一片窗台。

他正要起身去關窗,桌子上的手機響了,他隨手接通電話。

對方自報家門,是學校保衛處的人。

不知道保衛處的人找他幹什麽,他心不在焉地聽著,直到聽到紀念的名字。他停下了手上的動作,不確定地問:“你說誰?”

“您是有一位學生叫紀念吧?”

“對,她是我的學生。”

“那您快來一下教三吧,出人命了!”

沈慕清神色一變:“你說她怎麽了?”

對方操著一口外地口音有些語無倫次地道:“哎呀不是她,是貴係的另一個學生墜樓了,但是她也受傷了,正送去醫院。”

沈慕清沒想到開學第一天就出了這麽大的事,邊接著電話邊出了辦公室:“那墜樓的學生怎麽樣了?”

電話中隱隱能夠聽到嘈雜的警笛聲。

他問:“是救護車來了嗎?”

“還叫啥救護車啊,據說是從天台跳下來的,當時就沒命了,警察已經來了,封鎖了三號教學樓。我們通知了相關的人員,您也趕緊過來看一下吧。”

聽到這裏,沈慕清緩緩停下腳步:“請問,那位墜樓的學生叫什麽名字?”

“說是叫什麽吳瓊。”

電子學院光研究生就幾百人,身為副院長,沈慕清不可能記住每一位學生,但是對這個吳瓊他卻有點印象,因為就在上學期期末,她曾為了一門科目的成績找他求過情。當然,他拒絕了。

想到那個女孩子,他不禁蹙眉,怎麽會是她?

辦公樓的保安小李見沈慕清要出門卻沒帶雨傘,想著把最後一把公共雨傘借給他,可叫了他幾聲,他才有反應。

小李笑盈盈地迎過去,卻被沈慕清冷峻的神情嚇了一跳,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沈老師這個樣子,他臉上的笑容瞬間有點僵硬,戰戰兢兢地遞出一把長柄黑傘:“外麵下雨了。”

沈慕清這才回過神來,點頭道謝接過雨傘,便一刻不停留地出了辦公樓。

沈慕清趕到三號教學樓時,天井處和天台都已經被警察封了起來。雨比之前更大了,但仍有不少人在圍觀。

越過黑壓壓的人群,他朝裏麵看了一眼,吳瓊已經不在那裏,但是地上那一大攤血跡證明她曾倒在那裏。

他抬頭望了眼天,黑壓壓的雲層下,密密麻麻的雨絲從天井上空斜織下來,更顯得兩側的教學樓高高聳立。

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來,確實是沒什麽生還的希望。

大雨中警方還在忙碌,他們找了在場的人一一問話,院辦的劉老師,還有她班上的同學都在配合警方調查。他沒有看到紀念,想必已經送去了醫院。

他又看了眼地上那攤血,心情有點複雜。

學校建校百年,隔幾年就會出點事,這沒什麽稀奇,但是從沒有一次像這次這樣離他這麽近。

“你說吳瓊為什麽跳樓呀?”

“唉,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她最近心情一直不好。”

聽到身邊有人小聲議論,沈慕清循聲看過去——一把橘紅色的雨傘下縮著兩個小個子女孩,看不清是誰,但聽這話應該是認識吳瓊的人。

一個女孩又問:“她能有什麽心情不好的?人長得漂亮,家境也好,難道是失戀了?”

“怎麽可能?據我所知她一直都是單身。”

“那她到底為什麽尋短見?”

“我猜是因為上學期的成績吧,聽說她掛了好幾科。而且從上學期出期末成績那會兒開始,她的微博上就總是發一些悲觀的話,有一次幹脆說不想活了。”

聽到這裏,沈慕清心裏分明咯噔了一下。他不由得想起那女孩站在他辦公桌前懇求他的模樣。

他突然有些不確定,其實她離及格就差兩分,或許,他該網開一麵的……

這時候口袋裏的手機又響了,又是陌生號碼,但他想都沒想就立刻接通。

對方不確定地問:“沈老師嗎?”

“我是沈慕清。”

“沈老師,我是寧萌,紀念的舍友,現在正在人民醫院和她在一起……”

不等她把話說完,沈慕清就打斷她:“她怎麽樣了?”

“還在昏迷當中,但醫生已經做過檢查,說她沒什麽大事,很快就可以醒來。”

沈慕清輕輕鬆了口氣:“好,我這就趕過去。”

“哦,好的。”

掛斷電話時,他聽到身後那兩個女孩子還在議論著:“唉,可惜了,她可是係花,那些追求她、暗戀她的男生該多傷心啊……”

他沒有時間繼續聽下去,收起手機正要退出人群,一轉身卻看到一個高個子黑衣男生正站在後排目不轉睛地望著案發現場,他臉上的表情模糊不清,因為全是雨水,順著濕答答的頭發一股一股地流下來——這麽大的雨,他竟然沒有打傘,看樣子是受了不小的刺激,想必就是她們口中的“追求者”吧。

沈慕清沒有在現場停留太久,走出人群,走向停車場。

雨越下越大,有很長一段時間,N市的交通幾乎處於癱瘓狀態。等他趕到醫院時,天已經擦黑了。

他一進病房,坐在床頭的寧萌立刻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叫了聲“沈老師”。

他點點頭,隻看向病**的紀念。她依舊閉著眼睛,昏迷不醒。

“不是說她沒什麽大事嗎?怎麽還沒醒?”

“醫生是這麽說的,也說她這會兒該醒了。”

他回過頭,這才注意到寧萌臉色不好,想必也是被今天發生的事情嚇壞了。

他放緩語氣:“今天出事的時候你在場嗎?”

寧萌點頭。

“到底怎麽回事?”

寧萌把當時的情況仔仔細細跟沈慕清說了一遍,沈慕清皺眉:“當時還有其他人在場嗎?”

“您說吳瓊跳下來的時候嗎?應該沒有了。”

“這麽確定?”

“嗯,因為我發現掉下來的是吳瓊時嚇壞了,四處喊人、喊‘救命’,可是當時周圍一個人都沒有,過了一會兒才有人從陽台探頭往下看,是我們同學,應該是聽到我叫人才出來的,然後我們班的班會就散了。”

“那紀念是怎麽受傷的?”

“醫生說她應該是被吳瓊的手撞擊到了頭部造成昏迷,但是並不嚴重。”

病**的紀念穿著一身不太合體的病號服靜靜地躺著,頭發淩亂,麵容憔悴,**在被子外的皮膚在白熾燈光的照射下泛著慘白的光暈。

沈慕清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發現她身上的被子隻是虛虛地蓋在身上,並沒有蓋實。他想上前替她掖一掖被子,可手剛碰到被角,就見她的一條手臂無力地從被子裏滑出,垂在了床沿上。

他的手微微一頓,這畫麵讓他想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幕。他心裏那點不安漸漸擴大,伸出去的手竟然鬼使神差地換了個方向,轉去探她的鼻息。然而,就在這時,**的人猛然睜開了眼睛。

時間在這一刻似乎多停留了幾秒,幾秒後沈慕清鬆了口氣:“你醒了?”

紀念並沒有回答他,而是看向房間四周。

過了一會兒,她收回視線,正對上病床邊那男人柔和的目光。她從心底裏覺得熟悉,卻怎麽也想不起對方究竟是誰,於是問:“你是哪位?”

男人微微皺眉:“你說什麽?”

紀念又瞥了一眼旁邊喜極而泣的女孩,問:“你們是誰?”

這一次,還不等那男人開口,女孩先急了:“紀念,你是不是被砸傻了?這位是你的研究生導師沈老師啊!我是寧萌啊!你跟誰一個宿舍你不記得了?”

紀念勉強從**坐了起來,頭有點痛。

她依稀記得自己回到D大讀研了,可是研究生階段的記憶她卻一點都沒有——導師是誰,同學有哪些,舍友又是誰,她統統不記得了。這種感覺就好像突然從夢中驚醒,隻記得夢的大概,細節一片空白。

她再看向麵前這個男人,皮膚白皙,五官深邃俊朗,個子很高,衣品也不錯,這種形象走在校園裏肯定備受矚目,關鍵是年紀看上去也不比她大多少,怎麽會是她的研究生導師?

“沈老師?”她試探地叫了一聲。

沈慕清臉上的神色卻沒有絲毫好轉,他冷聲對一旁的寧萌說:“去請醫生來。”

02

據醫生說,紀念的這種情況並不算罕見,很多患者因為腦部受到外部刺激會有暫時性的失憶,但是每個人的情況各有不同,要恢複記憶也是看她自己的情況,這不需要別的手段幹預,其實也沒有有效的幹預手段。

寧萌為此自責不已,她認為如果不是她的話紀念不會翹掉班會,也就不會遭此橫禍。紀念倒是覺得無所謂,她記得所有的生活常識甚至是課本知識,所以忘了的那些東西好像對她也沒有太大影響。

不過,那位沈老師似乎沒她這麽想得開,雖然他一言不發地任由寧萌幫她回憶過往,解釋今天發生的事情,但他那氣場卻沒來由地讓她有些緊張,不知道為什麽,她似乎能感覺到,他好像很不開心。

她心不在焉地應付著寧萌,目光卻總是忍不住飄向坐在角落沙發上的男人。到後來寧萌似乎也覺得自己太聒噪了,閉了嘴坐在一旁。

終於安靜了下來,沈慕清這才抬起頭來:“晚上需要留人照顧你嗎?”

紀念搖頭:“不用了,謝謝。”

病房裏再度陷入沉默。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刺耳的尖叫聲,幾乎是同時,沈慕清突然站起身來朝門外走去。

發出這叫聲的不是別人,正是紀念的責任護士小劉。沈慕清出去時,她正一臉興奮地看著一個高個子男人,而沈慕清之所以出來,其實是因為他發現有人躲在門外“偷窺”。

他打量了一眼麵前的男人,身材偏瘦,個子跟他差不多高,一米八五左右,穿著件黑色帽衫,窄腳牛仔褲搭配一雙平底鞋,是現在年輕人喜歡的裝扮。可是,這個男人在室內卻用墨鏡和口罩將自己捂得密不透風,顯然是不希望別人看到他的樣子。

沈慕清微微皺眉:“找人嗎?”

那人先打發了劉護士,才回答他的話:“您是沈老師吧?我是紀念的朋友。”

沈慕清略微有些詫異,不知道紀念什麽時候有這樣的朋友,不過對方既然這樣說了,他也不好再多問,隻好將人帶進了病房。

那人客客氣氣地跟在他身後,進了病房便摘掉了墨鏡、帽子,他看清他的臉,覺得有點眼熟,但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你不是那個徐誌宇嗎?那個演《水上花園》的徐誌宇!”

經寧萌這麽一提醒,沈慕清也想起來,他之所以覺得他眼熟,就是因為在電視上見過他。好像是個歌手,因為參演了一部電視劇,現在小有名氣。

徐誌宇笑了笑,沒有否認。

“聽說紀念出事了,我特別著急,但是現在到處都是狗仔,醫院又人多嘴雜,所以我來晚了。”說著他朝病**的紀念寵溺地一笑,“不會怪我吧?”

紀念搜遍了自己那千瘡百孔的記憶,也沒搜出有關這個男人的一點信息。可是不得不說,他長得很好看。但是他的這種好看與沈慕清不同——沈慕清是英俊,再加上那雙洞穿一切的眼睛和生人莫近的氣場,讓人覺得很有距離感,而這個徐誌宇是純粹的好看、漂亮,笑起來還很親切。

她一時有些出神,完全忘了回答他的問題。

身邊有人輕咳了一聲,是沈慕清。

他的目光掃過她,問徐誌宇:“你說你是紀念的朋友?”

徐誌宇略微沉吟了一下,笑了:“其實是男朋友。”

他這話一出,病房裏的幾個人神色各異。

“男朋友?”沈慕清微微皺眉看向紀念。

紀念沉默。

徐誌宇見狀,連忙解釋:“因為我的工作性質比較特殊,隻能委屈她對我們的關係暫時保密,所以其他人可能還不知情。”

寧萌聞言,嘀咕了一句:“想不到紀念說有喜歡的人,還真的有。”

她的聲音不大,但是恰逢房間裏安靜下來,所以眾人都聽到了她的話。

徐誌宇隻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紀念一臉的茫然,仿佛大家在說別人的事,至於沈慕清……他一雙眼睛微微眯了眯,像是想到了什麽,又像是在思考什麽。

寧萌全然沒有注意到氣氛的微妙,她隻是無比好奇,紀念和徐誌宇究竟是怎麽認識的?畢竟徐誌宇好歹是個明星,跟明星談戀愛,聽上去還是挺酷炫的。徐誌宇倒還算有耐心,對她的問話可謂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原來,兩人是在幾個月前徐誌宇的演唱會結束後認識的。當時,徐誌宇的保姆車離開演唱會現場時,險些撞倒了紀念,雖然是助理開的車,但是是徐誌宇出麵解決的。粉絲遇到偶像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這一來二去的兩人就熟悉了。

寧萌略感安慰:“這麽說你們在一起也沒多久,我說我怎麽不知道。不過紀念,你什麽時候開始追星的?”

紀念沒有留意寧萌的問話,她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沈慕清。此時他正麵向窗外,留給屋內眾人一個筆直挺拔的背影,以及光可鑒人的玻璃窗上映出的他棱角分明的臉,不知是不是在聽他們的對話,此時的他微微皺著眉,情緒不明。

紀念正從那玻璃窗上悄悄打量他,冷不防他卻視線一轉,從那窗子轉向她。

目光相觸的一刹那,她連忙收回視線,回頭問寧萌:“你說什麽?”

寧萌大約是想到她什麽都不記得了,擺了擺手說:“算了算了,不重要的問題。”

一陣夜風吹過,帶進濕漉漉的味道,窗外的雨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了。

沈慕清轉過身來,語氣清冷地對紀念說:“我還有事,先回去了。”

寧萌聽聞沈慕清要走,連忙說:“太晚了,我也得回去了,改天來看你。”

紀念點了點頭,沒有異議。

臨出門前,沈慕清才又看向徐誌宇,不過開口卻是在對紀念說:“有事隨時給我電話,我的號碼你手機裏應該有。”

說到這裏,他微微停頓了一下,轉過頭看向她:“對了,我叫沈慕清。”

我叫沈慕清。

紀念不由得一怔。

很普通的一句話,卻讓她莫名地覺得熟悉,那個名字、那個聲音,甚至他說出那句話時的語氣,都讓她覺得眼下這場景似乎在過去的某一刻也曾發生過。但是在破碎的記憶長河裏,她再也找不到有關這個名字的蛛絲馬跡。

她怔怔地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心中莫名地閃過一絲失落。

病房裏隻剩下她和徐誌宇兩個人,可是對著麵前的少女偶像,她並沒有忘乎所以。

她坦白地說:“你可能還不清楚狀況,因為頭部受了點傷,我現在不記得你了,而且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想起來。”

徐誌宇了然地點頭:“我在門外都聽到了,你放心,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如果一直都是這樣呢?”

他想了想說:“那我就讓你重新愛上我。”

“咳……”

紀念想象了一下,如若是以前他說這話,想必她會無比受用,可是此時,他於她而言就是陌生人一個,這樣的話對她來說除了讓她尷尬,就是讓她感到了壓力……

又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她隻好說:“已經挺晚了,我有點困。”

這意思再明顯不過,徐誌宇卻似乎沒明白,他站起身說:“那我幫你打點熱水洗漱一下吧?”

紀念想說不用了,他卻已經進了衛生間。不一會兒,他便端著一盆熱水出來放在了她的床頭。

他擰了條毛巾正要遞給她,想了一下又收回手說:“算了,你額角有傷,還是我來吧。”

紀念本能地想躲開,卻被他一下子捏住下巴。

“擦個臉而已,又沒打算非禮你。”

她看著他,沒再反抗,任由他替她擦臉。

徐誌宇給她擦完臉正對上她探究的目光,笑了笑問:“怎麽了?”

她挑眉:“你真是我男朋友?”

他轉過頭去洗毛巾,聲音中帶著絲無奈:“難不成我是滿醫院溜達,就為了遇上哪個失憶的姑娘,然後去冒充人家男朋友占點便宜?”

紀念想了下,也覺得冒充她男友沒什麽好處,何況他好歹還是個明星。

徐誌宇回頭看她:“怎麽樣,對你的男朋友還滿意嗎?”

平心而論,他長得好,聽他剛才和寧萌的對話大概能猜到他事業發展得也不錯,而且從他一係列的舉動可以推斷出他對她應該也挺好,照理說她是不該有什麽不滿意,可是……

“你是挺好的,但是……”

“但是?”

“但是我現在的情況你也清楚,我現在對你……”紀念斟酌了一下措辭,“沒那種感覺了。”

徐誌宇丟掉手中的毛巾,坐回她麵前,臉上露出了讓人難以捉摸的笑容:“是嗎?那你要什麽樣的感覺?我現在給你。”

紀念愣了一下,別開臉:“我在說正經的。”

徐誌宇斂了笑意:“我也在說正經的。紀念,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但你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候丟開我。”

紀念微微一愣,完全沒想到他會這麽說,所以之前打算說的“記憶恢複前兩人先做普通朋友”的話看來也要換個稍微委婉點的措辭才好。

她輕咳了一聲說:“你放心,我不會在這種時候做任何決定,但是你也知道,你現在於我而言就像陌生人,所以我們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樣。”

“以前那樣?”

紀念不知該怎麽描述:“就是正常的男女朋友……”

徐誌宇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懂了。還有別的要說的嗎?”

“暫時沒想到。”

“想到隨時告訴我。”

紀念看著他,覺得這人或許也不錯,不然自己當初怎麽會看上他。

“謝謝你。”

他笑:“我們之間就不要說什麽謝不謝的了。”

門外護士們已經開始催促病人熄燈休息,徐誌宇站起身來:“我明天再來看你。”

他拿出手機似乎要打電話,但按了一下說:“糟糕。”

“怎麽了?”紀念問。

“沒電了。你的手機能借我用一下嗎?我打給司機。”

紀念朝著旁邊的床頭櫃揚了揚下巴:“在那裏。”

徐誌宇拿起她的手機,沒有開機密碼,他直接打給了司機。兩人約好時間、地點,他掛斷電話,可是放回去時,手不慎一滑,手機直接掉進了床頭櫃上那盆洗臉水中。

徐誌宇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撈了起來,可還是晚了,手機已經關機。

紀念急了,手機裏的內容可是她和“過去世界”的唯一聯係,她還指望著靠那些照片和短信想起點什麽呢!

她一把奪過手機試圖開機,可無論如何都打不開。

徐誌宇有點抱歉:“看樣子暫時用不了了。”

“用不了?那數據應該可以恢複吧?”

“要不我拿回去試試?如果能修好就再給你送過來,如果不行也盡量幫你恢複數據,你先別著急。”

紀念有點氣餒:“隻能這樣了。”

徐誌宇找了張便簽,在上麵寫了一串數字:“我得走了,手機爭取明天給你送過來,這是我的號碼,有事可以先用醫院的電話打給我。”

紀念心煩意亂,但看到徐誌宇一臉的愧疚,她又不好說什麽:“你盡量修,如果真的不行,就算了。”

徐誌宇笑了笑:“那就送你一台新的。”

紀念的手機終究還是陣亡了。第二天晚上徐誌宇就送了一台新的給她,至於她原來手機裏的數據,據他所說,數據恢複時出了點問題,所以隻把通信錄備份出來了,至於其他的照片和短信,全部無法恢複。

紀念雖然有點遺憾,但還是說了聲“謝謝”。

徐誌宇突然輕輕地抱了她一下,很快就鬆開了。

他說:“我知道一台手機遠彌補不了我弄丟的那些東西,所以你想要什麽?我盡量補償你。”

然而還不等紀念回話,護士小劉突然如臨大敵地衝進了病房:“小宇宇不好了,‘羽毛’們找來了!”

“羽毛”是徐誌宇的粉絲的別稱,他沒想到她們會這麽快追到醫院來,這要是被拍到,還不知道那些娛記會怎麽寫。

劉護士連忙支招:“我去前麵攔住她們,你趕緊從後麵那部電梯離開吧。”

徐誌宇看了看紀念,還有點猶豫。

紀念正愁對著這位帥哥男友沒什麽話說,便順著劉護士的話勸他:“正好不早了,你也該走了。”

徐誌宇略微沉吟了一下:“那好,我明天再來看你。”

紀念敷衍地笑了笑,看著他重新戴上墨鏡和口罩,跟著劉護士出了病房。

然而,他們確實是躲開了粉絲們的追擊,卻終究沒有躲過狗仔的鏡頭——他抱紀念的照片很快就登上了各大八卦網站的頭條。

03

當紀念看到那張照片時,她已經回到了宿舍。

就在徐誌宇走後,她從通信錄裏找出沈慕清的號碼,可拇指放在撥號鍵上時,她又有些猶豫——畢竟是師生關係,他說那句有事盡管找他的話,多少應該有點客氣的成分在。於是,她還是打給了寧萌。

電話剛一接通,就傳來寧萌興奮的聲音:“你竟然會打電話給我了,是不是想起什麽了?”

紀念被對方的高分貝震得有些頭暈,含混地回話:“還沒。”

寧萌有點失望:“這樣啊……那什麽事?”

“你睡了嗎?”

“剛鑽進被窩。你也早點睡吧,腦震**不是小事,後天我去接你出院。”

紀念望了一眼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沉默了片刻說:“別等後天了,這鬼地方我一刻都待不下去。”

宿舍門禁時間已過,寧萌卻不得不從被窩裏爬起來,還越過醫院的重重關卡,和紀念的主治醫生鬥智鬥勇,終於連夜將紀念接回了宿舍。

而此時,坐在宿舍的電腦前,看著那張照片,紀念也不知道是不是腦震**的後遺症,隻覺得頭疼——想不到她和徐誌宇的關係還是沒躲得開媒體,而且隻是短短幾個小時的發酵,各大門戶網站的娛樂板塊上已隨處可見“徐誌宇地下女友曝光,女生疑似D大學生”的字眼,而新聞所用的照片正是她被徐誌宇“強抱”的那一張。

一旁的寧萌仔仔細細地把照片研究了一遍,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隻要認識紀念的人就能看得出那上麵的女孩是她無疑。

寧萌攤手:“這回完蛋了,一夜之間你成學校名人了——哦不對,你以前也是名人,隻不過以前是成績好得出名,現在是談戀愛談出名,說來也夠全麵發展的。”

紀念涼涼地看了眼寧萌:“我怎麽會跟你這種人成為朋友?”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嘛。”寧萌哈哈一笑,“哦對了,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去上課?也不知道大家現在見到你會是什麽反應。”

紀念想了一下:“那就明天吧。”

寧萌意外:“這麽快?能行嗎?”

紀念隨手拿過一本厚厚的《微電子電路》懶懶地翻了幾頁:“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忘了那麽多事,這些東西竟然都記得。”

寧萌咂嘴:“學霸就是學霸,做夢都在解題吧?”

“嗯,我現在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去夢裏解題了。”

紀念和徐誌宇的那則新聞在D大被傳得沸沸揚揚,而且新聞爆出的第二天八卦的女主角就回校上課了,同學們的八卦熱情簡直空前高漲。

沈慕清老遠就聽到教室裏傳出吵吵嚷嚷的聲音,但他沒有在意,因為他已經習慣了這群猴子平時上躥下跳,而隻要他一出現就立刻安靜下來的規律。雖然今天他們鬧得有點厲害,不過他一出現,眾人還是很給麵子地安靜了下來。

他站在講台上,低頭翻開書,回憶著上一節課講到了哪裏,半分鍾後,他抬起頭打算開講,卻冷不防看到第一排正中間離他最近的那個位置上的人。

她不是應該在醫院嗎?他突然有點明白了今天這群學生異常亢奮的原因——最近的八卦新聞真是無孔不入,他雖然自己不會去找,但是它們總會突然跳躍在他的手機屏幕上,讓他想看不到也不行。所以,關於紀念和徐誌宇那張在醫院病房裏擁抱的照片,很不幸,他也看到了。

“你怎麽在這裏?”他冷聲開口問道。

紀念會錯了意,指了指後麵:“我來晚了,後麵都坐滿了。”

沈慕清頓了頓,不打算當眾跟她討論她私自出院的事情,隻是說了句“下課找我一下”,便開始上課。

被老師約談這種事情對紀念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飯,她完全沒有在意,可是對講台上這位沈老師,她卻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好奇。

“喂,看什麽呢?這麽專注。”寧萌用手肘捅了捅她,小聲地問。

紀念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沈慕清身上:“他很厲害嗎?在學術方麵。”

“你說誰?沈老師嗎?想知道他的信息太好辦了,網上一搜就什麽都有了。”

紀念微微挑眉看向舍友:“怎麽會?”

“名人嘛,半年前剛從加州伯克利回來的,汪正宇(著名華裔微電子學家)團隊的重要角色,業界如日中天的新星。現在我們院的副院長,D大建校以來最年輕的博士生導師,出了名的‘高嶺之花’,被全校女生視為最理想男友的沈慕清,業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呢!”

紀念有點詫異:“頭銜還真多。”

“不過你上網搜的話,關於他的評價可能也不都是好的。”

“有黑曆史?”

“說他有些學術成果並非自己的……嘿,無非就是一些人嫉妒他年紀輕輕就有這麽高的學術成就唄,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的水平。”

紀念了然地點頭:“他看著的確年輕,他多大?”

寧萌嘻嘻一笑說:“這個我可以告訴你,我們沈老師剛過而立之年,男人三十一枝花,而且他還是單身。”

此時沈慕清正一手插在休閑西褲的口袋中,一手拿著粉筆在黑板上洋洋灑灑地做著板書,像是在和台下的眾人分享有趣的故事一樣,不緊不慢地講述著有關微電子的深奧原理。

“他講課都不用提前準備PPT嗎?”

寧萌用手指戳了戳紀念的腦袋:“人家的墨水都在這裏,你隨便問個什麽,他都能以點帶麵、深入淺出地給你解釋清楚,哪還用什麽PPT!對著念啊?怪無聊的。”

紀念瞥了寧萌一眼,目光又回到沈慕清身上:“以前他對我怎麽樣?”

“挺好的。”

“怎麽個好法?”

“不怎麽管你。不過他對所有人都這樣,你也看到了,他上課都不點名的。”

“那我對他呢?”

“你?你對他的態度挺特別的,見了他話很少,我就說你怕他,你還不承認。不過這也正常,畢竟他是你的導師,你的小論文能不能過,這學期能不能拿獎學金,甚至你每個月補助拿多少,基本都是他說了算,你不怕他才怪。像我,在我的導師麵前就隻有裝孫子的份。”

紀念鄙夷地看了這個坦誠的舍友一眼。

寧萌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你說他是不是為你私自出院的事情找你啊?那我估計你得挨訓了。”

寧萌對她的反應有點奇怪:“你不會是想讓我背鍋吧?”

紀念聞言冷笑一聲:“省省吧你。”

“嘿嘿,那就好。”說話間寧萌無意中掃了紀念一眼,頓時臉色一變,“我今天就忘了多提醒你一句,你就整了這麽一身作死的行頭,一會兒免不了又要多挨幾句訓。”

“為什麽?”

“還問我為什麽?你自己的‘老板’你不知道啊?”寧萌簡直痛心疾首。

沈慕清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是有一點,思想——準確地說應該是眼光,有點保守。曾經學校BBS上開過一個帖子,就是扒他會喜歡什麽樣的女生,不過幾百樓蓋下來也沒扒出個所以然來,倒是扒出了他不喜歡什麽樣的女生,其中有一條就是“衣著性感”。

紀念聞言失笑:“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你看看你,長靴、短裙是沒什麽問題,但是裙子和靴子之間的那截大腿沒遮住,就是你的問題!”

紀念不明所以地低頭看自己。

寧萌繼續補刀:“再搭配你這學生頭齊劉海,簡直就是禁欲式性感嘛!錯上加錯!”

紀念樂了:“我怎麽覺得你是在誇我?”

寧萌搖頭:“一會兒你就樂不出來了。”

下了課,紀念要等沈慕清,寧萌隻好先走一步。

紀念就站在講台下端著手臂倚著座椅的靠背,靜靜地看著他被一眾女生圍著問問題。他倒是耐性很好,一一解答,而且不管對方是不是真的聽不懂,如何一遍又一遍地糾纏他,他始終是一臉平靜又包容的神情。

她看著他笑,什麽“不喜歡衣著性感的女生”,怕是定力不夠吧?

就在這時,講台上的人像是聽到了她的心裏話一樣,突然抬起頭看了過來。

紀念先是一愣,繼而朝他笑笑。可是對方的眼神卻不像看其他女生那麽平靜、包容——她怎麽覺得他有點不高興呢?

過了一會兒,等答疑的學生都離開了,教室裏隻剩下他們兩人。

沈慕清走下講台,走到她麵前:“什麽時候出院的?”

“昨天夜裏。”她如實回答。

“你有輕微腦震**,需要留院觀察你知道嗎?”

“我知道。”

知道還擅自做主提前出院?沈慕清幾乎就要開口訓她了。

可是紀念很快又說:“我不想像籠子裏的大猩猩一樣被人參觀。”

沈慕清微微一愣,這才明白她指的是那些媒體。

“那也應該提前說一聲。”

“正要說。”

沈慕清幾乎要被她氣笑了,這就是他認識的紀念,有時候頑固得像塊石頭,但卻有著比石頭更鋒利的棱角。

“走吧,這裏待會兒還有課。”

沒見到他訓人的樣子,紀念心裏稍稍有點失落。她從桌子後麵繞出來,正想說跟著他去實驗室看看,卻見他剛剛多雲轉晴的臉一下子又晴轉陰了。

紀念低頭看看自己暴露在空氣中的一截大腿,如實地說:“一點點。”

“回去換條長點的裙子。”他頓了頓,“最好換上長褲。”

“為什麽?”

這絕對比剛才那幫學生問他的任何一個問題都難以回答,他想都沒想便胡謅道:“沒有為什麽,實驗室規定。”

紀念沒辦法跟著沈慕清一起去實驗室了,她得先回去換衣服,所以兩人出了教室就分道揚鑣。

快到宿舍樓下時,紀念發現前麵圍著一群人,不知道在幹什麽,走近才發現,原來小路邊停了輛招搖的法拉利。

她對名車不感興趣,正要繞開,卻見車上下來一個人。那人個子很高,頭上的鴨舌帽壓得很低,徑自朝她走來,不用說,是徐誌宇。

紀念能認出他,周圍的人自然也能認出他,立刻有人拿出手機來拍照。

紀念對這種場合不太適應:“你怎麽來了?”

徐誌宇旁若無人地說:“我女朋友在這裏,我來這裏的理由很難猜嗎?”

紀念瞥了眼他身後那群舉著手機的同學,有點尷尬:“不怕粉絲和狗仔了?”

“怕啊。”他佯裝鬱悶,朝宿舍樓上望了一眼,“所以,不想被直播的話……我們去你宿舍說?”

紀念猶豫。

“就一刻鍾。”

她妥協:“那好吧。”

倆人一前一後地進了宿舍樓。路過一層宿管阿姨的房間時,正撞上阿姨出來打水,紀念心裏一驚,低頭加快腳步,可人高馬大的徐誌宇還是被阿姨看到了。

照理說女生宿舍是不許男性訪客進入的,沒想到阿姨見到徐誌宇竟然一點也不意外,還眉開眼笑地和他打招呼:“帥哥,又來看女朋友啊?”

紀念詫異地回頭看向宿管阿姨,阿姨那八卦的目光也正瞄向她,看清是她,阿姨豁然一笑:“原來是小紀啊!”

這話什麽意思?

對著上百個鏡頭都泰然自若的徐誌宇此時也破天荒地有點不自在,笑了笑對阿姨說:“阿姨,我們先上去了。”

好在阿姨很善解人意地說:“快去吧,快去吧。”

寧萌還沒有回來,宿舍裏隻有紀念和徐誌宇。

紀念問徐誌宇:“你怎麽連我們宿管阿姨都認識?”

“沒辦法,女朋友住在這裏,誰不得跟阿姨搞好關係?我雖然不是在國內讀的大學,但這點在哪裏都一樣。”

紀念瞥了他一眼,沒說話,不知道為什麽,她不太喜歡“女朋友”這個稱謂。

她找出宿舍備用的紙杯想給他倒杯水,這才發現飲水機上的桶已經空了。

她拎起空桶:“我出去打點水。”

徐誌宇剛想阻止她,但很快又改變了主意:“遠嗎?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就在樓道轉角處,你出門太招搖了,我馬上回來。”說著她便出了門。

徐誌宇走到她的書桌前,隨便掃了一眼書櫃上的書,大多是一些晦澀難懂的專業書,倒是讓其中一本英文原版小說顯得格外醒目。

徐誌宇拿下來翻了翻,是《三個火槍手》。

紀念進門時正看到徐誌宇站在她的書桌前研究著她的那些書。

“看什麽呢?”她倒了杯水遞給他。

徐誌宇一手接過紙杯,一手掂了掂手上那本厚厚的《電路設計》:“你說你一個女孩子,怎麽選這麽個專業?”

紀念無所謂地笑了笑:“不記得了,大概是分數線低吧。對了,你找我有事?”

徐誌宇合上書,神情難得地嚴肅:“你說呢?”

紀念想了想,有點不好意思:“你說出院的事情啊?我想跟你說來著,今天這不是出事後第一次上課嘛,有點忙。”

徐誌宇冷笑:“那就連個電話都沒有?而且,你有輕微腦震**,要在醫院觀察你不知道嗎?”

“你的粉絲都追到醫院去了,我還怎麽留在那兒觀察?”話一出口,她又覺得自己口氣不太好,於是放緩語氣說,“醫生不簽字,我肯定出不來,所以這個你不用擔心。你就為這事來找我?”

“這事還是小事嗎?”徐誌宇低頭苦笑,“再說,紀念,我們是什麽關係,我見你還非得有什麽特別的原因嗎?”

紀念愣了一下,垂下眼。是啊,她是失憶了,把他忘得一幹二淨,可是她沒理由要求他配合著她一起失憶,一起忘記過去、忘記彼此。或許在他看來,一切都沒什麽變化,她還是那個他可以親近的女朋友。

想到這裏,她說了聲“抱歉”。

徐誌宇歎了口氣:“紀念,我答應過你,照顧你現在的情況,不強迫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情,可是你好像誤解了我的意思。”

紀念不解地抬頭看他:“什麽?”

“我什麽都答應你並不是放棄你,或是任由你放棄我們的關係,相反,我願意等你,等你想起來,或者等你重新愛上我。”

麵對徐誌宇這番話,紀念無言以對,這些話就像千斤巨石一樣壓得她透不過氣來,她很不喜歡這種感覺——虧欠別人的感覺。

兩人的情緒一下子都變得很低落,徐誌宇隻好提前告辭。

從紀念的宿舍出來,他才發現車子已經不在樓下。他正要打電話給助理,助理的電話已經打了過來。

“哥,宿舍樓下不讓停車太久,我把車開到圖書館前麵的停車場了,你那裏結束後給我打電話。”

徐誌宇剛想說已經結束了,但想了想說:“算了,我現在過去找你,反正也不遠。”

“媒體都曝光了,我還怕什麽?”說完他便掛斷電話,朝著圖書館的方向走去。

而就在去圖書館的路上,他遇到了個“熟人”。

“沈老師?”

04

沈慕清沒想到會在學校裏見到徐誌宇,不過一時間沒想起他的名字。

徐誌宇倒是並不在意,很有禮貌地伸出手:“上次在醫院裏見過的,我是紀念的朋友徐誌宇。”

沈慕清象征性地和他握了下手:“想起來了。”

“我正想找機會拜訪您,正巧就讓我遇上了。”

沈慕清微微挑眉:“有事嗎?”

“還是為了紀念的事,您看紀念現在的情況,是否應該由校方通知她的父母接她回去休養一段時間呢?畢竟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好像她的父母還不知情。”

聽他這麽說,沈慕清波瀾不驚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詫異的神情。

徐誌宇立刻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了話:“有什麽我說得不對的地方嗎?”

沈慕清看了他一眼,直接跳過了這個問題:“通知她家人的事,回頭我還需要問下她的意思。”

徐誌宇聞言,不由得有些奇怪,他原本以為出了這種事,學校會立刻通知學生家長,畢竟這樣也可以避免一些糾紛和不必要承擔的責任,所以他此時這麽說無非就是提醒一下,沒想到學校非但沒有通知紀念的父母,眼下看似乎還不打算通知了。

他有點急了:“輕微腦震**倒還好說,可她畢竟是失憶,這情況恐怕上課學習都很困難吧?”

“這個你倒不用擔心,她的成績一直很不錯,今天上課的狀態也很好。再說,就算有什麽困難,學校的老師和同學都可以幫助她。她是很優秀的學生,沒必要因為不確定的事情耽誤時間。不過我們也會尊重她的意思,你的提議我會幫你帶到。”

聽沈慕清這麽說,看來紀念的失憶也不是很嚴重,想必記憶恢複起來也很快。徐誌宇一時間也不確定讓她回家休養是好是壞,但是可以確定的是,眼前這個沈慕清對他似乎有些敵意。想到這裏,徐誌宇立刻了然地笑了笑,什麽“知名學者”“著名教授”,無非也就是個男人罷了。

沈慕清對徐誌宇的想法並不感興趣,沉默的空當,他按了下手裏的車鑰匙,不遠處的一輛黑色林肯MKX應時鳴叫了兩聲。

他微微側頭看向徐誌宇:“還有事嗎?”

徐誌宇笑著搖了搖頭:“沒有了,打擾您了。”

沈慕清回了句“沒事”,算是正式結束了這次對話,朝著那輛黑色林肯走去。

沈慕清的車子剛剛開出學校大門,手機突然響了。

他看了眼來電顯示,接通電話。

“哥,在學校嗎?”是沈楓。

“剛出來辦點事。”

“怎麽我一來你就不在?”

“我能幹什麽,工作唄。”

“打架鬥毆?還是賭博扒竊?”

“別逗了,我來是為了你們學校前兩天那案子,哦對了,死者你應該認識,叫吳瓊。”

沈楓是沈慕清的親弟弟,從警校畢業後,留在了分局刑警隊,前兩年因為破獲了一起連環凶殺案而很受器重,自那以後他負責的案子十有八九都是重大刑事案件。可吳瓊自殺連個刑事案件都算不上,怎麽會把他都招來了?

沈慕清不禁皺眉:“不是自殺嗎?”

電話裏有一瞬的沉默,片刻後,沈楓說:“現在不方便說太多,我要開始工作了。”

短暫的幾句對話,卻像一顆深水魚雷投入了沈慕清的心海,砰的一聲,在裏麵開出了花。如果吳瓊不是自殺,那就是他殺。誰會想要殺她?又為什麽殺了她?

無數個疑問頓時擾得他心緒不寧。等紅燈的空隙,他疲憊地揉了揉眉心,一閉眼,又是那天的情形——陰沉的天色、無休無止的大雨、地上的血跡,還有亂糟糟的人群……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校園裏,在還有學生上課的教學樓上,真會發生這麽惡劣的事情嗎?

沈慕清原本是想去附近的圖書大廈找一本書的,但此時卻沒了這個心情,綠燈亮起,他卻掉了個頭又朝學校的方向駛去。

然而沈慕清回到學校後並沒有見到沈楓。沈楓一直在忙,忙到半夜才回家,兩人是在第二天一早才打了個照麵。

沈慕清從房裏出來時,正遇到沈楓也要出門。

他打著哈欠和沈慕清打招呼:“早啊哥。”

沈慕清邊整理袖扣邊往樓下走:“昨晚幾點回來的?”

“兩點多吧,都沒睡幾個小時。”

“為了我們學校那案子?”

“嗯,昨天下午做了幾份筆錄就趕回局裏開會,一直忙到半夜,今天還得繼續。對了,一會兒搭個順風車啊。”

兩人一前一後地下了樓,沈母葉沛瑜正坐在一樓的沙發上看早間新聞,看到兩個兒子連早飯都不吃就要出門,不免有些不高興:“這一個個每天都早出晚歸的,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抱上孫子!”

老沈家的兒子們一個比一個優秀,相貌堂堂自不必說,而且從小到大在學習和工作上也都十分出類拔萃,完全不用葉沛瑜操心,隻是這找對象的事情讓她一直犯愁。小兒子還好,之前找過兩個,不合適又分了,現在正是空窗期,就是這大兒子吧,三十出頭了,卻一次戀愛都沒談過。以前隻當他醉心學術研究不開這竅,直到前不久小區裏住進一戶租戶,兩個漂亮的男孩。鄰居們本以為是哥倆,結果卻被隔壁王老太看到倆人手拉手在超市購物,好不甜蜜。自此葉沛瑜心裏便多了一層顧慮。她總想著隨便什麽樣的姑娘先談一個再說吧,可是每次看到優秀的大兒子,她又開不了這個口。

這貨又把戰火引向他,沈慕清一點都不稀奇。

他換好鞋,回頭對坐在沙發上正盯著他看的母親說:“媽,我早上有課,真得走了,周末陪您吃飯。”

葉沛瑜無奈:“去吧去吧。”

沈慕清跟母親道別,臨出門前瞥了眼跟在身後的沈楓:“那個要搭順風車的,你還是跟車跑吧。”

“哎哎,哥,別啊!”

沈慕清一向是說到做到,沈楓可不信他會等他。他一路小跑著追了出來,總算在他開車之前沒臉沒皮地上了車。

“不就說讓你早點結婚嗎?這也有錯啊?我的歲數還小,哥你可老大不小了,再自信也得有個限度。”

沈慕清發動車子,看都不看他一眼:“是不是沒讓你跟車跑,你渾身不舒坦?”

沈楓嘿嘿一笑:“說真的,這麽多年就沒哪個女生讓你動一動凡心?”

沈慕清目不斜視:“別說那些沒用的,說說吳瓊的事情吧。”

說到工作,沈楓也嚴肅起來:“案子的事情本來不方便跟你說,但是你也算半個當事人,正好有些事情想問問你。”

“你說。”

“我昨天去D大找了死者的舍友和同學了解情況,聽說出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她的情緒都很低落,在微博上發了很多負能量的東西,這些我們事後都去核查了一下,確實如此。”

“原因呢?問出來了嗎?”

“她的舍友說她上學期的期末成績對她打擊很大,掛了好幾科,其中有一科學分最多的好像是你的課,有同學說她去找過你,希望你能多給她兩分讓她及格,有這事嗎?”

“有。”沈慕清沉默了片刻說,“但我拒絕了。”

“嘖嘖。”沈楓咂嘴,“我就知道,你這人有時候忒沒人情味!”

沈慕清沒說話,其實吳瓊的事情發生之後,他已經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做錯了,此時被弟弟戳中心事,心情自然好不到哪裏去。

沒想到沈楓卻話鋒一轉:“不過你也不用自責,目前來看,吳瓊的死和你沒給她改成績這事關係不大。”

沈慕清微微挑眉看了弟弟一眼。

沈楓看好戲似的觀察著他的神情:“後悔了吧?”

他緘口不言。

沈楓繼續說:“這案子原本也想按照自殺結案的,可是我們發現了一些可疑的地方,所以暫時還不能草草定為自殺。”

沈慕清不由得一怔:“什麽可疑的地方?”

“第一,出事當天下了很大的雨,你記得吧?”

“嗯。”

“雖然天氣預報的確也說有雨,但是據吳瓊的室友說,她出門時還是晴天,可我們卻在她隨身背著的那個挎包裏找到了一把雨傘。”

“一個打算自殺的人,還會怕自己出去時間久了被雨淋著嗎?正常情況是還沒等雨下下來,她應該已經自殺完了。顯然,她帶傘是因為她出門前還不確定自己會不會自殺,甚至本來就沒打算自殺。”

“但是,這也不能完全排除自殺的可能。那第二個疑點是什麽?”

“第二,我們去她的宿舍時,她的大部分東西都已經被家人收走,但是她的桌子上還放著一個這兩天剛到的快遞,後來打電話征詢了她家人的意見,我們打開看了一下,是一大箱零食,她舍友說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吃零食,所以我們猜測,就算她遇上了什麽難事,她也是打算排解的,而不是直接放棄。後來我們聯係了賣零食的那家淘寶店的店主,這個訂單竟然是她出事當天形成的,試問一個打算自殺的人,還會在自殺前一小時給自己網購零食嗎?”

沈慕清沉默了,雖然他在心底再次告訴自己,這也不能說明什麽,或許吳瓊網購完零食,在去開班會的路上突然想到什麽受了點刺激,於是冒出了輕生的念頭也不是不可能,但是這種可能發生的概率太低了,不符合常理。

沈慕清還在心底琢磨吳瓊的死因,就聽沈楓繼續說道:“還有最後一點,出事之後,我們一直沒有找到她的手機。”

信號燈由黃變紅,沈慕清差點沒看見,一個急刹車把車子停在了斑馬線上。他回頭看著弟弟:“這麽說,吳瓊死於他殺的可能性更高了?”

沈楓點點頭:“確實如此,不然上麵怎麽會把我派來了?”

沈慕清深吸一口氣,還是有點無法接受自己的學生死於他殺,因為如果真是如此,那麽那天圍觀的人群中很有可能就隱藏著凶手,那學校這汪清水也就渾了。

“那你們有懷疑對象嗎?”

沈楓歎了口氣:“現在可以確定的是吳瓊是從六樓天台墜樓的,但是案發當天雨勢太大,幾乎把天台衝得幹幹淨淨,什麽都沒留下,所以隻能寄希望於屍檢報告了。”

“好吧,有什麽需要我配合的盡管說。”

“那是,我是不會跟我親哥客氣的。哦對了,不排除對方是個變態殺人狂,所以提醒一下你們院的女學生,沒事別一個人在外溜達,要在人多的地方活動。”

沈慕清沉默了片刻說:“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