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不被歡迎的生命

沈熠跺了剁腳,心裏憋著氣回到病房臉色一下子也緩不過來。

不過對著爸爸她還是擠出了笑意,放下打包好的冰豆沙先去洗手間洗了手,等坐回病床前時沈父已經開口道:“囡囡,跟爸爸說一下你這幾年的生活吧!”

平心而論,沈熠照顧父親的這段時間,父女兩時常都會陷入一種無言的尷尬和冷場。

畢竟,十幾年的疏離,那些從前發生過的事,那些真真切切來自於至親骨肉之間的傷害,那些天長地久附著在彼此生命裏的齷齪和陰影,並不能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完全消失。

可是沈父現在老了,就連這條命都有一大半是女兒拚盡了全力才從死神手裏搶回來的,再加上這些日子沈熠沒日沒夜的精心照顧伺候他,所以他心裏明白,自己這輩子唯一的親人和倚靠,也就剩這個女兒了。

關於過去麽,其實也沒什麽必要一定揪著不放了。

倒是沈熠這會兒有些不安,她打開打包盒,把裏頭沁著絲絲涼氣的綠豆沙用勺子舀了起來,遞到沈父嘴邊,說道:“爸,您嚐嚐看味道怎麽樣?”

沈父吃了一口,接著就點頭,目露讚許:“你在哪買的?這熬綠豆沙的師傅不是一般人,這手藝——都快趕上你祖父了。”

沈熠隱約記得,自家祖上以前好像就是做涼茶和糖水的。

小時候她最愛吃的就是爸爸做的綠豆沙和紅豆沙,對那些熬得黑黝黝散發著一股苦味的涼茶敬而遠之。

可是這門手藝並沒有讓沈父賴以維持生計,反倒成了妻離子散的禍根。

這些內情,沈熠從前並不知道。這一次,在父親的娓娓述說中,沈熠方才明白父母離婚的真正緣由。

要擼一擼這團亂麻,其實也很簡單。

沈熠的母親年輕時在省城給大戶人家做過幾年小保姆,因為見過些世麵所以不甘心一生清貧。她跟沈父的婚事是由沈熠的爺爺做的主,牽線的媒人也就是沈熠母親的姨母。

沈熠記得自己六歲時去縣城過暑假,姆媽還特地帶著自己去了那個姨婆家。

那姨婆姓方,人生得白淨,穿的體麵,笑起來一團和氣,讓人打心眼裏就歡喜。

她不像沈熠常年生活在鄉下的奶奶,又黑又幹又瘦,罵起人來聲音還特別的難聽。

方姨婆是沈熠爺爺在縣城的相好,她說的話,不但沈熠的爺爺要聽,就連沈熠的爸媽兩口子也奉若聖旨。

沈熠的媽媽在進門後因為有這麽個姨母的扶持,很快就掌握了家裏的經濟大權,在家說一不二。

沈熠的奶奶因此恨毒了這個兒媳婦, 隨後的兩年,她就想著各種方法拚命給沈熠的媽媽製造麻煩和困擾。

可是她弄出來的都是些小事情,始終沒有贏過兒媳婦一回。

倒弄的婆媳之間反目成仇,彼此心裏都留下了許多疙瘩。

直到沈熠的出生,沈熠的奶奶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

因為那時候沈熠的爸媽戶口都遷到了縣城,按照當時的計劃生育政策,他們隻能生一個孩子。

可是沈家多少代的單傳,就連沈熠的爺爺也早就在娶媳婦時發了話,他這輩子要是沒抱上個孫子,那就是真正的死不瞑目。

就這樣,沈熠出生在大家對一個男孩的熱切盼望中,隨著她呱呱落地,所有人都忍不住露出了極度失望的表情。

而沈熠的奶奶此時提出由自己將孩子抱回鄉下去養,過一段時間就謊稱說孩子病死了,這樣一來,自然不會影響兒子媳婦再生二胎,也用不著交那筆天文數字的罰款。

“說起來,那時候是爸爸對不住你和你媽——你被你奶奶抱走的時候,你媽還沒出月子,她當時就哭著喊著求我把你留下來。你不知道你那時候可乖了,出生以後就不怎麽哭鬧,總是安安靜靜的吃奶睡覺。你媽就說孩子咱們偷偷養著,隻要能讓她跟你在一起,要她做什麽她都願意。可是——可是我實在無法麵對你爺爺的傷心失望和憤怒,所以我就隻能選擇讓你媽傷心了。”

沈熠看著爸爸,心裏的痛苦中夾雜著深深的憤怒與無法掩飾的失望。

而隨後,她在爸爸的眼裏,也看到了相同的失望。

沈父看著眼前雪白的牆,又說道:“可能,你媽對我的失望和怨恨,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吧——我現在還記得她離婚時跟我說過的,她說,你永遠不會知道囡囡被抱走的那一刻,我失去了什麽,而你,又失去了什麽。”

沈熠沒有接話,因為她在費勁的回想,自己跟母親這些年寥寥可數的對話。

也隻有在這一刻,她才不得不承認,自己對母親的印象一直很淡薄。

淡薄到隻記得那時候她是個嬌俏豔麗的少婦,對自己沒有多少母親應有的溫情,卻有一種淡漠到骨子裏的嚴厲與疏離。

她記得很清楚,活到二十三歲,母親就從來沒有抱過她一下。

一下都沒有。

她想不出來,原來自己在母親生命中的某一刻,也曾有過那樣特殊重要的意義。

那麽,自己也算是被愛過的孩子嗎?

“後來你被你奶奶抱回去了,你媽媽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她不再跟我吵架,也不再央求我把你帶回來。她變得沉默不愛說話,整個人就跟丟了魂似的。”

沈父繼續歎氣:“本來我還以為隻要過段時間,隻要等她懷上第二個孩子,這一切就會好轉。可是沒想到,你奶奶這個人呐——她隔三差五的就給店裏打電話,一會說你病了一會說你被火燙了,一會又說你差點掉進池塘裏死掉了……每次她一打電話過來,你媽就會發瘋似的抓著我惡狠狠到處咬,她就是逮著哪裏咬哪裏。你看,到現在,這些疤都還留著……”

沈熠有些冷漠的看著那些因為自己而留下的傷疤,並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淡化,反而愈顯醜陋,猙獰。

“後來你慢慢長大了,你奶奶再做這些手段你媽也不理會了。其實她後來不但是不理會這些事情,她也不理會我了……再後來的事情,你大概也記得了,你六歲那年你奶奶過世了,我把你接回到縣城跟我們一起生活。可是在那之前你媽就已經有人了,她把我們全部的積蓄都拿給了那個男人,她讓你在法院指控我們從小就虐待你,她帶著你跟我離了婚,她去跟她愛的男人在一起了……”

隨著述說的聲音降低,沈父的眼角慢慢溢出了悔恨的淚水。

沈熠分明看見了,但是,她卻並不想立即說什麽。

她回想起自己在父母即將離婚的時候,在那個小小的法院裏,麵對著許多陌生而複雜的大人注視的眼神,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挺起胸膛,對所有人說出了母親教了自己幾遍的那句話。

“我是他們的親生女兒!我從小生活在鄉下,因為我爸爸說他要生個兒子才能繼承香火,所以我從小到大,都沒見過自己的爸媽!我奶奶說我早就應該死了!”

六歲的孩子,沒有上過一天學,卻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口齒清晰的說出這番令人聲淚俱下的控訴。

這其實是一個匪夷所思的事情。

但到了此刻,沈熠心裏才真正明白,原來那一刻她心裏何嚐不是滿懷著對親人的怨恨和不滿?她何嚐不是想找一個出口,傾瀉埋藏在心裏多年因為不被愛而積攢下來的委屈與憤怒?

是的,對於命運的不公,對於至親的偏執,她也曾心生怨恨過。

也就是那一句話,當時讓許多人愕然,隨後一片嘩然。

所有的指責,都目標清晰的朝著沈熠的爺爺和爸爸而來。

在眾人憤怒鄙夷的眼神和斥責中,沈熠的爺爺瞪大了雙眼,他百口莫辯,隨後重重的撲倒在了地板上。

而沈熠隻記得,自己那時候似乎是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隨後滿心歡喜。

她以為自己從此以後就會有一個完整的家,會有爸爸媽媽每天陪著自己,會跟其他正常的孩子一樣每天上學放學,會有很多串美麗的水晶項鏈……

她以為,所有缺憾,都會被彌補。

她以為,所有等待,都能看見花開。

可是到最後,她等來的卻是永遠的分離,和此生也無法抹平的更大的傷痛。

她的父母,從那以後就不再愛她,他們都視她為生命裏的恥辱,就此不聞不問。

也許,自己還是應該慶幸吧!

若沒有這次爸爸受傷住院,自己不會有機會再見到他,也不會像現在這樣,還能從他口中聽到這些往事的片段。

她永遠都不會知道,原來在最初的時候,自己也曾被愛過,被思念過……就像自己同母異父的弟弟出生時那樣,母親的目光充滿愛意的注視著這個初初來到人間的小生命。

那一刻,世界美好,以你為中央。

沈熠閉上眼,用自己的理智去阻止自己繼續往下構想。

因為不曾得到,所以那一刻就如同那串水晶項鏈一般,永遠成為她生命中的奢念。

她忽然對母親感到很抱歉。

原來是自己給她帶來的那些思念太痛苦了,那些愛太沉重了,無法承受這一切的母親才最終選擇了背叛和遺忘。

所以後來,她與她漸行漸遠,無法回頭。

她不想再見她,因為她既是自己的女兒,也是是她生命裏永遠也無法愈合的殤。

“爸爸,你不要難過了……我想媽媽她現在應該生活的很幸福,最起碼她是幸福的,我覺得這樣就很好了——”

沈熠輕輕的將自己的右臉依偎在父親的肩膀上,隨後輕輕閉上眼睛,如夢囈一般輕聲道:“至於以後,我們可以一起生活,您永遠都是我的父親,我會一直愛您,照顧您。我們是這輩子的親人,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改變這一點。”

多年孑然一身而又孤苦勞作的沈父,第一次得到女兒這樣真誠的慰藉,他亦感動的淚流滿麵,連連點頭,卻又歎息道:“我的乖囡囡,爸爸謝謝你。可是爸爸現在這樣的身體,隻怕以後要拖累你啊!”

“那有什麽關係?醫生跟我說過,隻要堅持康複治療,您以後還能像正常人那樣行走自如的。如果您真的不想拖累我,那就要配合醫生的治療,讓我們一起努力好不好?”

沈熠說著,忽然孩子興的伸出了尾指。

她想與父親來個約定,不管是生命中的第一次,還是最後一次。

而沈父看著女兒清澈的雙眸,與赤誠的心意,最後也含淚點了點頭。

沈父的手指堅硬如山,上頭布滿厚厚的粗繭。

傳遞到沈熠的指尖,有一種奇異的溫暖炙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