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旅館·白頭吟

文/楊千紫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翠峰,原來有些話,我們說得出。卻又真的,做不到。

楔子

二零零九,上海。

繁華的商業街,寸土寸金,高樓林立。巨大的深藍色玻璃樓宇輝映著清晨的日光,抬頭望去,有種遙遠冷峻的感覺。

那棟大樓的西北角,卻坐落著一棟與這摩天大廈市風格迥異的米黃色小樓。樓頂是裝飾用的白色塔尖,下頭掛著一個無論怎樣看都無甚特色的牌匾,端端正正寫著——

時光旅館。

一個戴大金絲邊眼鏡的女生在門口徘徊數圈,終是推門走了進來。

“那個……”她推了推鼻梁上的鏡框,說,“其實我就是武俠小說看多了,想改善一下生活。可不可以送我去一個比較安穩的年代,安排一個能多點接觸社會生活的身份?”

老板鳳十一此時正坐在花園裏喝下午茶。看著女孩怯怯的樣子,清淺一笑,說,“歡迎光臨,小姐。我會盡量滿足你的要求。”

一.{皚如山上雪}

此時正是冬日,後院種著滿園的梅。樹樹寒梅在夕陽薄暮之下搖曳動人,原本清淡的水粉,也在夕陽晚照中平添了一抹淩厲濃豔的花色。

我靠窗坐著,眼裏看著這美景,心中卻是鬱悶之極。

不知道時光旅館的老板鳳十一是不是跟我有仇……我說想要個多接觸社會生活的身份吧,她居然就把我送到了妓院?——雖說曆代風流人物,比如溫庭筠和柳永,都有流連煙花地的習慣……可是大多數來這種地方的男人,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吧?

不過我此時的身份聽起來很風光。暗香樓老板,傳說中見之一麵便要豪擲一斛珠的,年紀輕輕就掌管洛陽最大煙花地的奇女子,司徒鳳儀。

暗香樓的姑娘們都叫我鳳儀姐,對我的態度既恭敬又親熱,可見這司徒鳳儀從前的交際手腕是很厲害的。可惜那日她不小心從樓梯上滾下去之後,再醒來就是我了。——以後的日子可怎麽過呢?我在現代時就是一宅女,現在可如何鎮得住那些花紅柳綠?

就在這時,忽聽隔壁傳來一陣啼哭,緊接著“砰”的一聲,似是重物墜地的聲音。我一驚,急忙奔出房門查看,隻見一個身穿綠色錦衣的女子正整個人懸在梁上,旁邊有一隻被踢翻了的木凳。

我嚇了一跳,急忙大聲喊人,可是此時正是暗香樓最熱鬧的時候,並沒有人聽見。我隻好自己衝上去,踩著桌子把她頸上的白綾解下來。這姑娘我記得,算是暗香樓裏數一數二的絕色。名字叫綠曦,是成名已久紅牌,據說洛陽城裏有許多富商搶著給她贖身,她都不為所動。如今可不知道是為了何事,能讓這麽一個美人自尋短見?

綠曦跌落在地上,咳了幾聲便醒過來,眼角還掛著淚,說,“鳳儀姐,你何苦救我?……其實我的心事,你怎麽會不明白?現在到了這個份上,還是死了幹淨。”

我一愣,心想煙花女子能有什麽心事?無非是愛上了一個人吧。忙勸慰道,“天下男人千千萬萬,你又何必對一個人執著?”

綠曦直直看我,神色複雜,忽然掙紮著站起身,冷笑道,“鳳儀姐說這種風涼話,不知是在勸我,還是勸你自己呢?鄢翠峰風華絕代,豈是尋常男子可比的?你不也苦苦愛了他十年,卻又求之不得麽?——明日便是他的大婚之日,你心中的痛楚,又能比我少多少?”

我一愣,她口中那個名叫鄢翠峰的男人,當真是司徒鳳儀的舊愛麽?不知他是個怎麽樣的人呢?正在恍惚間,綠曦趁我不備,忽然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將我推出窗外……

那一刻她的眼中充滿孤注一擲的決絕,她說司徒鳳儀你莫要怨我。怪隻怪,你與翠峰之間糾纏不清,傷了太多人的心。

暗香樓有數十丈高,我驚叫一聲,身體飛速下墜,我無限哀怨地閉上眼睛,委屈歎道,“死有輕如鴻毛,重如泰山……當真天妒英才,讓我死得怎麽兒戲!”

降落到半空,我忽然被一雙有力大大手接住。入夜的涼意卷著花香,一漾一漾地侵入鼻息,我睜開眼睛,正對上那男子深沉寧和的雙眸,仿佛一片無風無雨的湖麵,鏡子一般沒有任何波瀾。

他的瞳仁極美,倒映著一瞬間呆住的我,他似有一點驚奇,又有些好笑,揚唇道,“臨死前還不忘誇自己一番。司徒鳳儀,看來我以前是不夠了解你。”

夕陽已盡,樹樹寒梅搖曳動人,淩厲濃豔的花色更甚。他的笑容在寒梅花影中忽明忽滅,抱著我在半空旋轉數圈,翩然落地。

那男子雲鬢烏發,容貌分明嫵媚柔美,臉龐卻又帶有刀削一般堅毅的輪廓。飄散的梅花花瓣落在他肩頭上,皚皚如白雪。我不由看得癡了。

“鄢翠峰風華絕代,豈是尋常男子可比的?你不也苦苦愛了他十年,卻又求之不得麽?”我想起綠曦方才那番話。風華絕代——這四個字他也當真襯得起。難道這人就是鄢翠峰?我雖不再是從前的司徒鳳儀,可是對這男子卻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他輕輕將我放到地上,我才發現他身量很高,我需要仰著頭才能看見他的臉龐,試探著叫他一聲,“……翠峰?”

他低下頭來俯視我的眼,淡淡一笑又似頗有深意,說,“鳳儀,我以為這一生,你再不會這樣叫我。”

二.{皎若雲間月}

我怕露出破綻,不願與鄢翠峰多說。另一方麵見此佳人美景,又真有些意亂情迷。當下不敢再看他幽深的眼眸,挽起袖子就要回暗香樓找綠曦算賬,卻被鄢翠峰抬手攔住,輕聲道,“暗香樓此刻正在風口浪尖上,避一避也好。鳳儀,你隨我來。”說著,他牽著我走向梅花小院的後門,那裏停著一架華貴馬車,看來他早有準備。

我有片刻的遲疑,說,“聽說明天就是你大婚之日……現在,你能帶我去哪裏?”

說到這裏,我驀地想起,洛陽城中披紅掛彩的好幾天,所有人都在慶賀新科狀元與晉寧公主的婚事。

洛陽城裏無人不知的新科狀元駙馬爺,被口口傳誦地越發智勇雙全,貌美無雙。原來,就是他。

想到這般才子佳人天作之合,我心下微酸,不知是為了過去的司徒鳳儀還是為了他,茫然問道,“該不會是怕我攪了你的好事,殺人滅口吧?”

鄢翠峰微一揚唇,那笑容竟是皎若雲間明月。隻低頭在我耳邊說,“鳳儀,我從來不會強迫你。去與不去,你自己選擇。”

我看著他線條優美的側臉,歎了口氣,終是踏上了馬車。

一陣迷離的芳香中,我眼前一黑。好像過了很久,又仿佛隻是一瞬……恍惚中,我好像看見鄢翠峰無懈可擊的俊臉,他一下一下撫摸著我的長發,說,“鳳儀,你我都是不得已。你……不要怪我。”

我奮力想要說些什麽,卻發不出半點聲音來……過了一會兒,明滅的光影中好像有人說,“如此絕色佳人,愛卿真舍得將她送給我麽?”

“太子殿下坐擁四海,天下最好的,自是歸你享用。”鄢翠峰的聲音依然動聽,溫潤裏卻透著一抹令人寒徹心扉的涼薄。

我此時動彈不得,意識卻是清醒的,掙紮著想要站起身來,卻連撐開眼皮的力氣都沒有……胸口穿來一陣涼意,是衣衫被撕裂的聲音……陌生男子的氣息撲麵而來。

我霎時明白了原委。鄢翠峰,你何以這麽狠?

眼角有一行熱淚,順著抖動的睫毛,無聲地流淌。

清晨醒來,陽光灑滿窗欞,枕邊的陌生人正在熟睡,他的手還攬著我,閉眼睛的樣子看起來單純無害。我心中一陣酸澀,起身穿起衣裳,舉手投足間都是淒惶。還未走出門口,隻聽那人橫在榻上悠悠叫我,“一夜夫妻百日恩,就這麽急著走麽?”

我回過頭去,冷冷一笑道,“不走,難道留下來做太子妃麽?堂堂太子,與暗香樓紅牌糾纏不清,可不是什麽好事。”

太子微微一怔,似是認真地想了想,說,“你真的想做太子妃麽?其實也不是太難。——你知不知道本宮為了你,給了鄢翠峰多少好處?”他溫和一笑,眼神中竟似有眷戀,他朝我伸出手來,說,“鳳儀,你過來。”

我心中卻有一抹冷厲越加明朗,搖搖頭道,“倘若你還念著昨夜的一點情分,就不要攔我。”水果盤裏擺著一把銀光湛亮的匕首,我將它輕輕收入袖口。

鄢翠峰,今日我司徒鳳儀所受之苦,全是拜你所賜。現在,我就要將這些痛苦,加倍奉還於你。

三.{聞君有兩意}

大紅的喜字貼了滿牆,鄢府裏張燈結彩,連帶院子裏的曲水流觴也都盡數帶了幾分歡喜的顏色。我穿昨日那身白色芙蓉紋掐著長裙,就那麽直愣愣地衝進婚宴,許是量我弱質女流無法造次,一路上竟然無人阻攔。

我撞進人群,此刻正是鄢翠峰與晉寧公主叩首之時。新娘一襲鳳冠霞帔,那一行行紅色流蘇,映在我眼底都成了憤恨的血絲,我上前一步,攥緊了袖口裏的匕首,咬牙往鄢翠峰身上刺去。

可是就在這一瞬,晉寧公主忽然間回過頭來,伸手為他擋了這一刀。紅色蓋頭下,新娘淩厲鳳目狠狠瞪我,看我的神情近乎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道,“司徒鳳儀。”

那一刀本就用了我全身力氣,此刻便刺穿了她的手臂,鮮血汩汩流淌。晉寧公主卻隻是瞬也不瞬地看著我,仿佛這血肉上的疼痛,比起對我的仇恨根本不算什麽。我一驚,握著刀把的手也微微顫抖,周遭的錦衣衛聞聲而來,我忽然有些絕望。

我這是在做什麽?眾目睽睽之下大鬧婚禮,還刺穿了公主的一條手臂。……我何以為了他,做盡了天下的傻事?

正在慌亂間,卻有一雙有力的手臂扶住我。鄢翠峰的聲音響在我耳邊,他說鳳儀,你現在隻有一條路。——挾持我。唯有如此,你才可以全身而退。

我心中微顫,一時間也不知心裏作何感想,回手用匕首抵住他的脖子,四顧身側湧上來的錦衣衛,沉聲喝道,“都給我讓開!否著我讓你們的公主一輩子守寡!”

晉寧公主一動不動地跪在紅色蒲團上,手臂上滴著血,鄢翠峰在我耳邊那番話她必是聽到了的,所以她此刻的眼神那麽淒涼,卻沒有對他說一句怨毒的話。

她取下頭頂的鳳冠,道,“都退下吧。——放他們走。……翠峰,我等著你回來。”

我的身體近乎僵硬,幾乎是由他支撐著走到門口。我強自用匕首抵著他雪白的頸,冷道,“你不怕我真的殺了你?”

鄢翠峰像是沒聽見般,徑自解下門口的一騎白馬,一臉平靜地說,“走吧。”

我愣在原地。他看著我,一雙瞳仁極美,四周仿佛嵌著花邊,他見我不動,又問,“難道你想跟我一起死在這裏?”

一揚手,一記清脆的耳光。打在他臉上,也將我的心刺得生疼。我獨自爬上馬背,嘴唇微顫,冷道,“你有什麽資格跟我說這樣的話?”

鄢翠峰呆立半晌,終是翻身上馬,躍至我身前。策馬揚風,一路無言。我這樣近地坐在他身後,才發現他瘦削了許多,背影依舊挺拔,卻仿佛多了某種蒼涼的味道。

想起他親手將我送給旁人的屈辱,我攥緊了手心的匕首,抵住他背心,道,“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鄢翠峰,如果我一刀刺下去,你說,我會不會好過一點?”

鄢翠峰的聲音一如尋常,道,“前方山路崎嶇,你還是抱著我比較好。”

對於他這種若無其事的態度,我早已恨極,當下一刀就要揮下……馬背上卻忽然一陣顛簸,我身子往前一傾,手中的匕首掉落到地上,整個人不受控製地貼到他背上。

此時我的臉頰貼著他身上的喜服,上好的綢緞潤滑無比,他的氣息撲麵而來……我心裏忽然騰起一抹無法遏製的無力感,有悲傷,也有茫然。淚珠大滴大滴地滾下來,滲在他上好的衣料上,轉瞬就沒了蹤影。他忽然握住我的手,聲音裏似有一分沉痛,他說,“鳳儀,對不起。”

崎嶇小路過後,前方別有洞天,竟是一片茂盛的柑橘園。天色暗下來,橘樹上似是掛了一盞盞小燈,照的人心頭熏暖。

他將馬勒停,抱我下來,聲音深且沉,說,“鳳儀,你可不可以原諒我?”

我靠在樹幹上,身體裏已經再無一絲力氣,別過頭說,“原不原諒又怎麽樣?你在乎麽?……自從你決定欺騙我的那一刻起,你就已將我的原諒置之度外了。”

鄢翠峰神色仍是淡淡的,隻是手扶樹幹之處不自覺地加力,樹皮上顯出他的指印,心裏想必也有糾結。他逆光站著,神色仿佛曖昧不明,說,“是,我不在乎。無論如何,我都會那麽做。隻是若你能說一句原諒,我心裏會好過許多。”

我冷笑,許多惡毒的話湧向唇邊,可是不知為何,在我抬頭對上他目光那一瞬,忽然間說不出口。

他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看著我,眼中有痛,亦有淺淺的等待與歡欣。見我不語,上前拉起我的手,說,“你看這片橘林,就好像是世外桃源,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能不能……哪怕隻給我一天也好……忘記那些傷害,好不好?”

四.{願得一心人}

鄢翠峰把我舉到肩膀上,我揮舞手臂去摘橘子,時而調皮地往他頭上扔一顆,卻總被他動作敏捷地接住。

記憶中很久沒有這樣開心。我兜了一裙子的橘子,這才讓他放我下來。此時已經入夜,橘香撲鼻,鄢翠峰迎著篝火坐著,遞我半隻烤好的野兔,說,“我手藝不錯的,你嚐嚐。”

我接過來,心下一酸。就算這一刻的溫馨可以時光永駐,可是我與他之前,又怎能當成什麽也沒發生過?

一晚相對無語,卻也毫無睡意。山中地廣天寬,星光繚亂,他忽然說,“鳳儀,唱首歌給我聽吧。……我平素最喜歡聽你唱曲。”

我忽然來了興致,站起身,拈著袖子擺出一副唱京戲地架勢,心想既然我是穿越來的,總要有點穿越的特權,順口就唱出一首《發如雪》。

“狼牙月,伊人憔悴,我舉杯,飲盡了風雪。是誰打翻前世櫃,惹塵埃是非。

緣字訣,幾番輪回,你鎖眉,哭紅顏喚不回,縱然青史已經成灰,我愛不滅……你發如雪,淒美了離別,我焚香感動了誰……”

這樣的歌,也不知他喜不喜歡。

夜風微涼,卷著夜風吹動我的水袖袍角,我轉個身,靜靜望著鄢翠峰。他眼中似有幾分迷離,滿懷愛意地看我,媚眼如絲。我俯下身去,將一顆柑橘放入他手中,說,“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其實一段感情也是如此。錯誤的時間地點相遇,注定不會有完滿的結果。——我殺不了你,也下不了那個狠心,今日就此別過,此生不要再見了。”

說著,我轉身就走。一串淚水滴落下來,我想這會是我最後一次為他流淚。

他卻自後扼住我的手腕,緊緊的,瘦長手指竟似在顫抖,微一加力,已將我自後抱在懷裏,他說,“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鳳儀,這些話,你都忘了麽?”

我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說,“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這話我也說過的,你可還記得麽?”

可就在這時,夜色下的橘林裏忽然閃出幾重人影,前方那個錦衣盡管的男子深深叫我一聲,“鳳儀。”

我愣住,太子帶著幾個貼身侍從走到我眼前,風塵仆仆的麵上綻出由衷的笑容,說,“三天三夜,我終於找到了你……”

我怕他是為親妹晉寧公主來捉我的,防備的後退幾步,說,“你別過來!”

他見我受了驚嚇,急忙揮手喝退了隨從,試探著朝我走來,柔聲說,“鳳儀,你別怕。無論發生什麽事,都有我替你承擔。”

我心下一陣酸一陣暖,一時也不知是何滋味,說,“你堂堂太子,幹嘛要來找我?……我毀了你妹妹的婚禮,你不怪我麽?”

聶簡握住我的手,說,“鳳儀,你不知道,我多麽感謝翠峰,感謝他讓我得到你……跟我回去,做我的妃……”

他的最後一個尾音還沒有爆破,忽然身子一顫,噴出一口鮮血來,濺在我素色衣衫上,在夜幕下這種紅色格外濃厲。鄢翠峰握著一把短劍站在太子身後,直直刺穿了他的心肺,眼神中有怒火,也有一絲冰冷的得意,狠狠說道,“鳳儀,她從來就不屬於你。”

我呆呆的看著他,腦子卻出奇地清晰,一瞬間心如電轉。太子的身軀倒在我和鄢翠峰之間,臉上還帶著麵對我時期盼的神色。我的淚再一次汩汩而出,這一刻,卻是為他。

我想起綠曦推我下樓時早有預謀的眼神,以及我闖入公主婚禮時的暢通無阻……他預想到了後續的一切,一次又一次,將我玩弄於股掌之中。我竟然到現在才發現,這一切,都是鄢翠峰一早設下的局。

“你想奪皇位?”夜風拂過,卷起他和我的衣角,橘林裏忽然靜的出奇。

“是。”他抬起頭來看中,眼裏閃爍著刻意隱藏著的傷悲,他說,“鳳儀,如果我此刻殺了你,再將這把短劍放進你手中,嫁禍是你殺了太子,死無對證,這個局就天衣無縫。……可是我算計好一切,為何卻在最後一步下不了手?”

我咬唇看著他,一步一步後退。舌尖傳來血腥的味道,卻也不及此刻我心頭的荒涼。我翻身踏上馬鞍,慌不擇路地策馬揚鞭。是逃離,也是解脫,也是一場無法完結的心傷。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倘若我能早一點做到,又何以會有今日?

五.{白頭不相離}

暗香樓是我唯一的歸所,綠曦見我回來,嚇得臉色蒼白。我淡淡地對她說,“到我房間來,我有話跟你說。”

打開妝台上的小抽屜,我將一些賬簿和銀票交給她,說,“想必你也知道,暗香樓背後的老板是翠峰,借著我們收買達官貴人罷了。我走以後,你把暗香樓賣了,銀子分給姐妹們,也算做了一樁好事。”

綠曦驚訝地看著我,半晌,垂著頭說,“鳳儀姐……綠曦自知對你不起。……我會按您說的做。”

我擺擺手讓她下去,一個人坐在房間裏,從晨曦到日暮,再沒有說過一句話。……抽屜裏有司徒鳳儀過去的日記,每一字每一句,愛恨糾纏,一如今日的我。其實也不難想象,那日當她聽到鄢翠峰的婚訊,會是怎樣的痛徹心扉。失足踏空的樓梯,撞得頭破血流,卻也不敵心傷那麽疼。

我別轉過頭,看見床側擺著一副畫滿紅梅的屏風。倒像是女子的一腔心血,沾染在這畫屏上,曾經那麽不甘,那麽豐盈,終究還是幹涸了。——愛若成癡,情比金堅,也敵不過年華空付的寂寞。

過去的司徒鳳儀必是放棄了的。

而如今的我,何苦又走上了她的老路呢?

那一天的正午,陽光刺眼。

我舉起鼓槌,一下一下地擊鼓。守門的侍衛見到我,微一愣神,問道,“姑娘,你可是有什麽冤屈?”

我搖搖頭。走到今時今日,我無冤。亦無悔。

“我是來自首的。——是我殺了太子。”我淡淡地說。

太子還在世的時候,朝中就有不同的勢力,分別支持他和鄢翠峰。如今太子死了,倘若鄢翠峰上台,自然會對另一方不利。所以他們先發製人,已給鄢翠峰扣上謀殺太子的嫌疑,雖然暫時候還不能將他獄,卻也讓他在短期內無法有所作為。

翠峰,就讓我來完成你計劃的最後一步。

我希望你能得到你想要的。因為我想要的,已經注定得不到。

尾聲

京城衙門裏有不少是太子的舊部。對我的態度自然多了些怨毒。地牢苦寒,獄卒就在我三餐裏混了木屑石子,好在我也沒胃口,就隻是坐著發呆。

當晚,一個女子來看我。雖然她用輕紗掩著麵,可是手臂上的傷痕還在。她的侍婢端來一把紫檀座椅,她隔著柵欄端坐在我麵前,說,“司徒鳳儀,從暗香樓到這天牢,你還習慣麽?”

我淡淡一笑,說,“晉寧公主,別來無恙。”

她看一眼擱在地上的餐盤,哼了一聲,說,“你以為自己很偉大麽?你為他所承受的一切,根本不及我心中痛苦的萬分之一。司徒鳳儀,我日想夜想也想不明白,你不過是個卑賤的女子,何以有資格擁有鄢翠峰的愛?”

我微微一怔。

晉寧公主又道,“其實綠曦殺你,是我指使的。——我許諾她,若能殺了你,他日就收她給翠峰做妾。”晉寧仰頭一笑,說,“鳳儀你看,世上的女子等著他去選。他其實早就明白我要除掉你的心思,卻能不動聲色的加以利用,可見他對你那幾分真情,也不過如此。”一番話將我說得心寒,她揚手遞給我一隻酒杯,說,“刺殺太子要受車裂之刑。今日本宮網開一麵,賜你一條全屍。”

我接過那杯酒,笑說,“那我還要謝謝你了?”

她冷哼一聲,立時有侍婢打開牢門,將那杯酒強灌入我喉嚨裏,一股熱辣的**流入肺腑,嗆得我流出眼淚。

這時,忽有一個白色身影直衝進來,他看清眼前的情景,大聲喊道,“鳳儀,不要!”

我皺著眉流淚,心下說不出歡欣還是淒涼,說,“你這傻瓜。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你還來做什麽?”

他衝過來拉我的手,旁若無人,說,“鳳儀,我想清楚了,原來我也可以放棄一切,隻要我跟你在一起……”

我腹部一陣疼痛,聽了這話,氣血翻騰,登時一口血吐出來,鄢翠峰大驚,將我抱在懷裏搖晃,他那麽驚慌地叫我,鳳儀,鳳儀……

我再說不出話來,隻是奮力抓住他的衣襟。卻碰掉了他裏懷的一隻小柑橘,滴溜溜地滾落到地上。

我眼眶一熱,說,“翠峰……你……你還留著它……”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是誰在寒梅花影中忽明忽滅,是誰抱著我說,鳳儀,我以為這一生,你再不會這樣叫我。”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淒淒複淒淒,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翠峰,原來有些話,我們說得出。卻又真的,做不到。

我奮力想去撿起那枚已經幹硬的橘,卻已經再無力氣。生命緩緩抽離,他的淚落在我麵上,從滾燙到冰涼,終於再無知覺。

前塵舊夢,一場雲煙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