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第七個名字

“走吧,這裏可是賽特的地盤,不宜久留。”變成雄鷹的荷魯斯見梅裏依舊保持著抱住安鬱的姿勢,用翅膀推了推她空落落的手臂,“你要想再看到他,就跟我回雅廬去。”

“真的,可以看見他?”梅裏枯寂的眼中驟然一亮,半信半疑地向荷魯斯轉過頭,“可是,他不是……不是……”

“不是陷入了沉睡是吧?”荷魯斯不耐煩地給她做了補充,“笨,你不是還剩下一個願望嗎?如果你的念力夠強,能把他強行喚醒也不一定。”

“難道我沒有浪費那個願望?”從天而降的喜訊仿佛當頭落下的餡餅,頓時把梅裏砸得暈乎乎的。

“上來吧。”雄鷹伏下身體,用翅膀拍了拍自己的後背,“以我堂堂神界之王的身份親自來馱你,你這麵子可真夠大的!”

“這算什麽,你以前還不是給我當過很多次車夫?”聽說安鬱還有被喚醒的希望,梅裏的心情稍許輕鬆,不知輕重地抓著黑色的羽毛就爬上了荷魯斯的後背。

“輕點,要是扯落了我的羽毛我要你好看!”荷魯斯惱怒地威脅。

“臭美!”仗著自己剛才救過他,梅裏頓時小人得誌起來,“你一男的好不好意思啊?”

“我雖然是神界之王,天空之神,卻也同時代表著完美,任何不完美的地方對我的神性都會有影響的!”荷魯斯忿忿地對梅裏做了一番科普教育,猛地展開翅膀,從狹窄的石室中飛了出去。

沒有遇到任何阻礙,他們很快飛出了地下宮殿,飛出了雙井巷十五號院落,飛上了高高的雲層。眼看落日把前方的雲海邊緣染成了金紅,梅裏明白自己正朝著位於西方的神界雅廬飛去。

心中雖有無數問題想問,但撲麵而來的呼嘯風聲卻讓梅裏說不出話來,隻能整個人撲在黑鷹溫暖的後背上。盡管預感到此行的後果絕不會那麽簡單,但為了見到安鬱,喚醒安鬱,梅裏覺得不論什麽代價自己都必須承擔。

哪怕,她自己的心中,其實藏著一份不敢對任何人出口的隱憂。那份隱憂就像潘多拉的盒子,雖然她還想不起裏麵潛藏了什麽,可卻清清楚楚地知道,一旦打開盒子,就會有意料不到的麻煩飛出來。

可是現在,她已經顧不得這許多。

“馬上就到。”感覺得到背上的女孩被凍得瑟瑟發抖,黑鷹終於開口。

天邊的金色光芒依舊濃烈,帶來越來越清晰的溫熱,然而雲線邊緣的太陽早已失去了蹤影。那片光和熱,來自神界本身。

離那片金光燦爛之地越近,梅裏越發看清了那裏的一切:金色的沙漠、藍色的河流、雪白的蘆葦,還有金碧輝煌的各色神廟……雖然她從未到過埃及,但從圖書館借來的資料上卻見過形形色色的照片和複原圖,這個神界感覺就是一麵放大鏡,放大和升華了全盛時期古埃及輝煌的圖卷……

“隻要你喝過尼羅河水,你就一定會回到尼羅河。因為尼羅河,一條在人間,一條在天上。”荷魯斯抑揚頓挫地念完這首詩,一本正經地總結:“歡迎回來,梅裏塔蒙。”

金光燦爛的大門,轟然而開。

“看啊,荷魯斯帶著公主回來了……”

“居然肯紆尊降貴變成坐騎,荷魯斯真是不惜血本啊……”

“不對,我覺得是他喪失了至靈之力,沒法變成人身了吧……”

“啊,喪失了至靈之力?難道神界真的要再換一個王了嗎?”

“其實拉神早就屬意賽特了……否則為什麽暗示我們對這場爭鬥袖手旁觀?”

巨大的石柱上,高大的神祗們觀察著背著梅裏穿過大殿的雄鷹,竊竊私語,隻有少數人還像以前一樣向著他們的王鞠躬致意。

荷魯斯未嚐感受不到這浮動的人心和微妙的變局,但他並沒有對此作出任何反應。最關鍵的時刻尚未到來,他和賽特還說不清誰是最後的贏家。

“那是拉美西斯二世的石柱,那位於神殿正中的是屬於九柱神的石柱,我母親伊西斯也在那裏……”雄鷹說著,忽然放慢速度,翅膀指著大殿內一根粗大的石柱,盤旋著讓梅裏看個清楚,“而這個,是蠍子女神塞基特。”

和其他石柱上生氣勃勃的場景不同,這根柱子上的一切雕刻都是靜止的,與普通的石雕毫無區別。身穿長裙頭頂金蠍子裝飾的塞基特身姿綽約地站在石柱上,身邊圍繞著她的四個姐妹。

“蘇莉莉……”梅裏默默地對著沉睡的塞基特喚了一聲,想起她以前在學校裏熱情又潑辣的模樣,心中難免有些悵然。

黑鷹繞著石柱轉了兩圈,重新向著大殿深處飛去。

最終,黑鷹在另一根石柱前停下,收斂翅膀將梅裏放了下來。

和梅裏夢中的情形一模一樣,這根石柱的表麵沒有任何浮雕,隻有深深淺淺的鑿痕。

難道安鬱此刻真的就在柱底的牢獄裏?想起夢中那岩漿肆虐的火湖,梅裏腳下一軟,扶著石柱跪倒在地,大聲朝地底喊著:“安鬱,安鬱!”

“我現在宣布,取消對阿努比斯的懲罰,讓他重歸神界。”荷魯斯說完這句話,見梅裏震驚地抬頭看他,不由眨了眨眼睛,“撤銷懲罰沒什麽大不了,我隻是不喜歡被人逼迫而已……再說,我這個神界之王說不定很快就沒得做了,有權不用過期作廢。”

“謝謝你……”梅裏感激地看著麵前高大的黑鷹,忽然覺得荷魯斯這個形象比原先裝模作樣的裴思渡要可愛得多。

然而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轉移了。隨著神界之王的宣告,原本光禿禿的石柱上,忽然如同春風吹拂的大地,蓬蓬勃勃地冒出了無數凸起,隨即花朵一般綻放成了最精美的浮雕。那些浮雕從石柱底部開始一路向上攀援,很快就組成了一幅幅生動綿密的圖畫。

“這裏刻畫的,是亡者守護神阿努比斯的所有職責。”荷魯斯由下至上地指著浮雕講解著,“人死之後,他們的靈魂一半變成鳥頭人身的BA飛離肉體,另一半則繼續留存在心髒裏,稱為KA。古埃及人製作木乃伊時,雖然要將腦髓和內髒單獨取出,唯有心髒卻是依舊保存在體內的,這樣當BA回到保存完好的木乃伊時,可以與心髒中的KA結合成安卡,得到永生。而阿努比斯,就是保佑這個過程的神靈。”

梅裏隨著荷魯斯的講述漸漸仰起頭,看見浮雕上死者的靈魂抱著盛放自己心髒的小罐子,登上了前往冥界審判大廳的渡船。而撐著那兩頭尖尖恍如月牙的木船的,恰正是狗頭人身的阿努比斯。

“所以,他那個時候才說,他是正宗的永生之路主題公園的導遊?”梅裏恍恍惚惚地問。

“確實可以這麽說,那個主題公園就是模仿靈魂通向永生的各種考驗而設。”荷魯斯指著航行在冥河中的渡船說,“阿努比斯不僅要負責擺渡,還要對付河邊成群結隊想要捕捉靈魂的鬼怪,這樣才能保護亡靈順利進入審判大廳……”

“鬼!”梅裏此刻才注意到那些盤踞在河邊,手裏拿著鋼叉漁網等凶器的捕獵者。他們都長著反向的腦袋,每一個都幾乎一模一樣,豈不正是擁有無數分身的鬼麽?難怪他們會是李平老師的手下,這片人間與冥界的中間地帶,本來就是賽特的領地。

“最後,當亡靈猜出了七個神的秘密名字,接受了重重考驗之後,他們會來到奧西裏斯的審判大廳,而阿努比斯則負責稱量那顆心的重量。純潔的心會輕於正義女神瑪特的羽毛,亡靈就可以升入雅廬得到永生,而罪惡的心則重於羽毛,亡靈就會被等候在一旁的食心獸吃掉……這個場景,你在我母親客廳所掛的莎草紙畫裏曾經見過。”荷魯斯繼續講解著,比以往有著更多的耐心。

“正因為阿努比斯負責這一係列任務,所以當你們發現梅裏塔蒙的心失蹤時,她的另一半靈魂已經逃出了你們的領域?”梅裏恍然大悟,“所以你就想拷問出阿努比斯把那顆心藏在哪裏,好用安卡結合的力量把梅裏塔蒙逃走的那部分靈魂抓回來?”

“確實如此。”荷魯斯倒承認得很爽快,“誰讓你們這種看似浪漫勇敢的行為給神界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

“我不明白。”梅裏搖了搖頭,就算她的前生是一個公主,一個王後,但古埃及上下幾千年裏公主和王後簡直就像過江之鯽——不過逃跑了半個靈魂而已,終究能引出多大的風浪來?

“神界和凡間互為鏡像的表裏,但神界之所以能比凡間更永恒,更有力,就在於它摒棄了凡間的罪惡和缺陷,體現出無與倫比的完美和完整。一旦這種完整被破壞,神界耐以維持的根基就被撼動,仿佛水池底部出現了漏洞,池中的水就會不斷地滲漏出去。”荷魯斯盯著梅裏,猶有餘怒,“而你逃跑的靈魂,就成了破壞完美的漏洞。”

“有這麽嚴重嗎?”梅裏小聲嘀咕。就算她把神界戳出了一個窟窿,可他們的靈力不是來自人們的信仰嗎,隻要池水源源不斷地注入,就算池底有個小洞又算得了什麽?

說到底,是他們這種宗教太過時了,以至於後來沒人相信罷了。隻是在人家的地盤裏,這麽**裸的話實在不好開口……

“起先靈力的流逝並不明顯,我也沒有再追究這件事,可是漸漸所有神祗的靈力都受到了侵蝕,整個神界也出現了傾頹的趨勢,甚至麵臨崩潰的危險。我這才下定決心要把梅裏塔蒙的心找出來,讓神界重新獲得完美和平衡。”荷魯斯滿懷期冀地望著梅裏,“現在,你明白你有多麽重要了嗎?”

“聽上去怎麽就跟女媧補天一樣,要拿我的靈魂和梅裏塔蒙的心一起煉五色石。”梅裏忐忑地盯著荷魯斯,“你們費了那麽多事,就是想喚醒我的記憶,好讓我乖乖地把藏心的地方告訴你們嗎?”

“一個人的KA和BA有天然的感應,你自然知道梅裏塔蒙的心在哪裏。不過,我們設計了主題公園,還有別的用意。”荷魯斯見梅裏專注地盯著自己,隻好繼續解釋,“要知道,自從一千五百多年前信奉基督教的羅馬人徹底廢除了埃及宗教,從此我們再也沒有收到過供奉。因此我也想通過永生之路主題公園喚起現代凡人對我們的信仰,因為任何人的身邊,都存在著對應七個神祗的秘密名字。而你,不過是我們這個計劃的第一個實驗品,當然也是最重要的實驗品。”

“怪不得你不惜出賣色……呃,紆尊降貴,也想讓我愛上你。”梅裏想起李平老師曾經說過的話,“因為在現代的世界裏,隻有愛情才是最接近於你們當年那種無所保留的奉獻和崇拜嗎?”

“對,我當時確實那樣打算。”荷魯斯直言不諱地承認,“不過,現在看到你愛上了安鬱,我自然不會再強求。我隻希望,你喚醒他之後,能慎重考慮一下我的建議,為了神界的大局,留下來。”

留下來充當補天的五色石嗎,不過這樣倒是可以永永遠遠和安鬱在一起了呢……梅裏的心有點動,向荷魯斯點了點頭,“這樣吧,如果我能夠喚醒他,就和他商量一下。”

“祝你們獲得幸福。”荷魯斯大方地躬了躬身,隻可惜鳥類的形體無法承載他昔日魅力四射的笑容了。

這句祝福是如此耳熟,好像自己送出去的禮物又被人送回來一樣,讓梅裏忽然想起了一件被她遺忘已久的事:“對了,知薇……你現在最好先去救知薇!”她驀地緊張起來,“她不會,也在柱子上睡著了吧……”

“你在說什麽?”荷魯斯偏了偏頭,語氣似乎有點漫不經心。

“你為什麽就沒問過我怎麽得到的荷魯斯之眼吊墜?”梅裏忽然有點憤怒了,就算荷魯斯以前犧牲色相是為了神界大局,可陳知薇好歹是他的老婆,他不能就這麽不聞不問吧。

“肯定是她給你的,有什麽好問的。”荷魯斯依然端著架子,他才不會把陳知薇拂袖而去的事說出來,那豈不是太傷神界之王的麵子?

“確實是她給我的,可她為什麽要給我?”梅裏氣得跳腳,要不是忌憚這裏是神界不能隨便撒野,她都恨不得把這個神界之王海扁一頓,“她去救你的時候被蠍毒侵入了心髒,雖然我許願她能康複,可誰知……”

“侵入了心髒?”原本姿態倨傲的黑鷹後退了一步,愣了愣神,猛地拍打翅膀騰空飛起,“我去找她……”

“喂,那我……”梅裏想問自己怎麽辦,可黑鷹已經瞬間喪失了蹤影。她的眼前,隻剩下密密麻麻的巨大石柱,還有石柱上影影綽綽的人影。

毛毛糙糙的,還神界之王呢。梅裏腹誹了一句,假裝看不見那些柱子上的神們都在偷窺自己,一心隻盯著麵前石柱上靜止不動的神像。

一個人呆在這詭異的卡爾納克神殿裏真是怪瘮得慌,還是快點把安鬱喚醒才是。意識到這一次許願必須鄭重,梅裏連忙端正了站姿,雙手老老實實地合在胸前,臉上也調整出最虔誠肅穆的表情。

“我猜阿努比斯的秘密名字就是安鬱,因為……因為阿努比斯——anubis——anu——an-u——安鬱,呃……總之,就是他。”梅裏生怕泄露出李平對安鬱身份的暗示而影響了許願效果,隻好隨口諏出個理由含混過去,“我對阿努比斯許的願望是:”她深吸一口氣,用自己最大的力氣把每個字都吐得清清楚楚,“讓他從沉睡中醒過來!”

第七個秘密名字和第七個願望終於出口,梅裏一瞬間隻覺腦子裏有一扇大門轟然而開,炫目的光線頓時從門內洶湧而至,讓她仿佛承受不住似的仰起了頭,恰好對上了石柱上阿努比斯的側麵浮雕。

而阿努比斯的頭,也真的轉了過來,兩隻眼睛正對著梅裏驚訝的表情。

石頭雕刻的眼睛呆板空洞,但是梅裏卻清清楚楚地知道,阿努比斯在看著她。畢竟對這種狗頭人身的法身還是有點難以適應,梅裏輕輕地喚了一聲:“安鬱。”

眼前一花,一個男人從石柱上走了下來。他長著一雙黑色的眼睛,黑色短發,小麥色的上身**著,戴著金線掐絲寶石鑲嵌的項圈,下身穿著金色的短裙,光著雙腳。雖然和以前的形象有所不同,梅裏還是從他身上找出了安鬱的影子。

去掉了為適應東方人種而作的細節改變,這才是阿努比斯神真正的人之本相吧。

“安鬱?”梅裏見他似乎沒有看見自己,怯怯地又喚了一聲。

這一次,年輕男人終於轉頭看了梅裏一眼,卻一言不發轉身就要走開。

“喂,是我把你喚醒的好不好?”梅裏連忙追上去,很沒麵子地提醒,“就算我們互相救來救去扯平了,你也不能拋下我就走啊。喂,喂——”看著青年遠去的背影,梅裏跺腳,“你失憶了?”

“怎麽會?”他冷笑了一下,似乎在譏笑著梅裏的異想天開。然後他不再說話,徑直走到了神殿中心。而梅裏見他難得地沒有把自己趕走,索性厚著臉皮緊緊跟著他。

青年最終在一根石柱前停下腳步。石柱上,雕刻著一個美麗的女神,然而,隻是一尊毫無生氣的雕像而已。

“母親,我回來了。”他專注地盯著石柱,默默地在心中祈禱,“你看到我安然無恙,可以從自我沉睡中醒來了吧?”

然而,石柱上的雕像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你怎麽了?”驚覺到男人身體的顫抖,梅裏忍不住問,“這是你母親的柱子嗎?”

阿努比斯閉著眼睛沒有開口。自從他忍不住親吻梅裏而引發了詛咒,無論他怎樣努力,都無法對她說出一句溫言細語,無法傳達一個關切友善的表情,他隻能盡量不在她麵前開口,不接觸她的視線,甚至不讓她看見自己臉上冷酷的表情。

可是即使這樣,仍然無法消除對她的傷害。

就像他無法喚醒沉睡的母親。

其實從小他並不敬畏自己的母親,甚至隱隱看不起她的怯懦和退讓。她無法讓父親愛這個家,無法消弭他心中的恨意,也無法阻止他為了野心與伯父父子鬥得天翻地覆。因此哪怕在最艱難的時刻,他都習慣了孤軍奮戰,從不曾想過向自己地位尊貴的母親求助。

可是就在他私放了梅裏塔蒙的靈魂,麵臨神界將他投為食心獸食物的判決時,正是這個一向軟弱的女人,用她從未顯現過的強大的至靈之力保護了他,逼迫荷魯斯將粉碎靈魂的死刑改為了監禁,而她自己,則自我逃避般地陷入了長久的沉睡。

“阿努比斯,不要再讓我擔心了。”那是她留給兒子的最後一句話。

說起來,母親始終還是懦弱的,懦弱得在短暫的爆發後,終究因為無法平複兩家世代糾纏不清的恩怨而選擇逃避。可是她的兒子,卻也因為她的付出而獲得了堅持的力量,沒有在火湖與閃電的懲罰中喪失了自己的意誌。

可是現在,當他麵臨著父親咒語的侵蝕時,卻再也沒有母親援以一臂之力。那個懦弱的女人,以她的缺席顯示了自己無可替代的偉大力量。

“阿努比斯,不要再讓我擔心了。”母親的話語再一次在他耳邊響起,他曾經以為隻要自己堅強麵對一切,就能達成母親的願望,讓她從沉睡中蘇醒。可是現在,盡管付出了那麽多旁人難以企及的毅力,他還是沒能讓母親安心醒來。

最後一絲希望都被撲滅,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無助和絕望。

“安鬱,你到底怎麽了?”梅裏見男人痛苦地埋下頭,緊握的雙拳也不住顫抖,忍不住擔心地問。

“別跟著我。”男人甩出這句冷冰冰的話語,驀地邁開腳步,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層層疊疊的巨大石柱之後。

梅裏沒有追上去,在這片溫暖得甚至有些炎熱的神界裏,她卻感到一陣陣發自內心的寒冷。

梅裏塔蒙前世的記憶在她的腦海中衝撞,梅裏忽然發現,她明白了安鬱如此冷淡的原因。

他的心既然和梅裏塔蒙的心在一起,那麽梅裏塔蒙心底的一切,他應該都已經知曉。

她並不愛他。

或者說,她隻是想要借助他的神力獲得靈魂的自由。

明白真相的這一刻,梅裏失去了勇氣。

“呀,公主你在這裏呀。”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快去換衣服吧。”

是鬼。

他怎麽也闖入到神界裏來了?

“換衣服做什麽?”梅裏現在實在沒心情跟他閑扯,站在原地不動。

“參加典禮啊。”鬼平板的臉上也擠出一絲笑容來,半勸半拽地將梅裏帶進了大殿旁邊的一個小房間內,然後給她奉上一套珠光寶氣的衣飾,關上門退了出去。

這個房間的一麵牆壁不知是什麽材料打製而成,明晃晃地映出梅裏全身的影子,蒼白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倒和鬼死板的模樣有得一比。拿起鬼送來的一隻鐲子看了看,又放回去,梅裏最終一把將那些豔麗華貴的東西推開,靠在牆邊坐下,把臉深深地埋在了膝蓋裏。

無論是神界還是人間都沒有她的位置,她隻能躲在這間窄小的更衣室內,鴕鳥一般希望能多過一刻是一刻。

潘多拉的盒子已經打開,當她得知了自己前世陰暗的心思,她還有什麽臉麵去要求安鬱的回應?

她甚至,沒有資格代表梅裏塔蒙去祈求他的原諒。

隔壁隱隱約約傳來了說話的聲音,居然像是安鬱!梅裏驚訝地抬起頭,不由自主地將耳朵貼在那麵鏡子般的牆麵上,不想用力過大,那麵鏡牆竟無聲無息地轉開了!

牆後是一條石砌的走廊,兩側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神像,頭戴羽毛冠的阿蒙神、貓頭女神貝斯特、鱷魚神索貝克……形形色色以前從未見過的神祗展現在梅裏麵前,而憑借梅裏塔蒙的記憶,她可以清楚地分辨出他們每個神的麵貌和職責。

不過她無暇去觀看這些驀然熟悉起來的神像了,安鬱的說話聲就從前麵傳來,她迫不及待地向著他的所在走了過去。

“你不應該這樣冷落梅裏,我的兒子。”隔著石門,熟悉的聲音清晰地傳進梅裏的耳朵,“在成為新任神界之王的時刻,你還需要她的愛與信仰來滋養你的至靈之力。”

李平老師在說什麽?梅裏一下子呆住了,就算荷魯斯不再勝任王位,為什麽會是安鬱來接替他的位置?

“想一想,你獲得她的愛有多麽不容易。”見安鬱不吭聲,李平繼續勸說,“除了消除荷魯斯對她的誤導,我們為了讓她自然而然地對你從感動到沉迷,花了多少力氣,設計了多少場景,光是欲擒故縱地讓她自由選擇都冒了多大的風險!現在計劃總算順利進行,你繼任神界之王的典禮也即將開始,怎麽就不能再隱忍片刻,偏要這個時候冷落她?”

“可我已經忍無可忍了。”安鬱的聲音響起來,帶著無法掩飾的煩躁,“不錯,我愛梅裏塔蒙,但並不意味著我也愛她的轉世!何況這個轉世是這麽平庸淺薄,一無所長,讓她做我登基時的王後,我簡直是顏麵無存!”

“冷靜,冷靜,我的兒子。”李平耐心地安慰著,“至少她對你的愛是真的,不僅彌補了神界的缺漏,也帶來了一千多年來唯一的供奉,單憑這一點你就給神界帶來了複興的希望!至於以後她也成了神殿中的一員,不能再供奉信仰,你想擺脫她還不容易麽……”

“你說得對,父親。”安鬱沉默了一會,終於回應,“我已經為她犧牲了那麽多,現在利用她得到補償也是應該的。最後時刻,我確實不該有任何心理負擔……”

“就是就是,要知道你從一開始見她就冷冷淡淡的,我想了多少辦法才幫你圓了這個場……”

李平還在繼續說著,但梅裏已經一步步地退了開去。為了不讓隔壁的人聽見動靜,她憋著一口氣躡手躡腳地穿過走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等到終於一把推上鏡牆,她已經失去了所有力氣,軟軟地坐倒在地上。

“不信仰金錢,金錢就無法收買你;不迷戀外表,外表就無法蠱惑你;不害怕未知,未知就無法恐嚇你;不崇拜權力,權力就無法征服你。隻要你一直堅持自我,他們就不能把你怎麽樣——這是你唯一能夠勝利的辦法,明白嗎?”安鬱的鼓勵言猶在耳,可誰會想到,這坦坦****的言辭背後,竟掩藏著怎樣的心思?

所以明知主題公園是陷阱,他依然引導她進入;所以一旦她和裴思渡單獨相處,李平必定發動襲擊,而他必定前來相救;所以從一開始到最後,他對她始終冷言冷語不苟言笑,偏她會被幻境中的柔情攪昏了頭,竟然深深地愛上了他……現在一切都有了答案,他厭惡她,卻又不得不利用她,他的用心,甚至比裴思渡更可怕!

也許,這就是前世梅裏塔蒙欺騙了神靈的報應?所以,她這一世,沒有愛情,隻有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