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糖果屋

“林城驚現鳥人,市民手機抓拍。”

隨手拿起遺棄在旁邊座位上的《林城都市報》,梅裏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條新聞。不過比標題更醒目的,是配發在文字報道旁的一張照片。

這張照片成功地讓梅裏發呆了整整三秒鍾。

手機攝像頭像素不高,加上拍攝時間在夜間,照片上隻有一個隱約的身影,定格在周邊黑黢黢的高樓中間。雖然側著頭看不清眉眼,但照片顯然達到了爆炸性的效果——那身影的背後,生著巨大的羽翅,分明是一個人在高聳的樓群中展翅飛翔!

那黑影身材頎長,輪廓分明,被稱為“鳥人”明顯是被報紙編輯惡搞了一把。可長翅膀的人,不是鳥人就是天使,而“天使”的稱呼,向來又是與肥嘟嘟的**嬰兒聯係起來的……

梅裏心念一轉:除非,稱他為天神?

報紙上的鳥人忽然轉頭朝梅裏看了一眼,誇讚般地一笑,讓她的瞳孔下意識地放大。然而還不待她看清那鳥人的相貌,眼前忽然一片光華燦爛,就像外星人突然對她發射了幹擾波。

梅裏揉了揉發昏的眼睛,報紙還安安靜靜地躺在她的膝蓋上,證明她方才不過是幻視,完全是《哈利·波特》電影重度中毒症狀。可是心髒卻怦怦地跳動起來,仿佛那一縷莫須有的目光帶著深意,深得如同萬丈懸崖,引誘人大著膽子走到崖邊,卻又立時恐懼地退開一步,不敢窺測那雲霧彌漫的崖底究竟隱藏了什麽。

抬起眼睛,周二下午的公共汽車空空****的,沒有人注意到一個平凡少女受到的小小驚嚇。

壯起膽子再看那照片,擴音器裏“叮咚”一聲,響起一個女人嬌柔造作的聲音:“帝王花園——到了,請收拾您的行李物品下車。”梅裏順手把膝蓋上的報紙往雙肩背包裏一塞,三兩步就跳出了車門。

從牛仔褲口袋裏掏出一張小紙條,梅裏再次核對了一下上麵的地址:帝王花園D區2號。

帝王花園,富豪酒店,皇朝俱樂部……這個城市裏到處充斥著類似的名字,**裸地表達著對財富的仰慕,似乎那些進出其中的人,都能刹那間高貴起來。而八卦版麵上,最熱衷的話題自然是某某女星嫁入豪門或未能嫁入豪門的消息。

看著車站周邊的環境,梅裏一瞬間有些猶豫,但她最終還是朝著路邊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林蔭道走進去。

大片依山傍水的人工園林呈現在梅裏麵前,其間點綴著兩三層高的米黃色小樓,底樓的落地窗前圍繞著白色的柵欄。就算是出身平民家庭的梅裏也知道,這裏是林城頂尖的高尚住宅區。

如果嫁入豪門的話,應該就是住在這種小區吧?梅裏揣摸著,卻從路邊停著的一輛大奔車窗上看到了自己的上半身——眼睛雖然大卻沒有多少神采,白白浪費了黑而長的睫毛,於是襯得整張臉隻能勉強說是清秀,加上一身廉價的T恤衫和牛仔褲——這樣如白開水一樣寡淡無味的自己和“帝王花園”這個霸氣外露的名字,真是一點兒也聯係不起來……

當鐵門前穿戴得像三軍儀仗隊般繁瑣的保安把目光落在她身上時,梅裏真的產生了落荒而逃的念頭。雖說這其中有小市民上不了台麵的自卑感作祟,但誰又能拍著胸脯保證這一切不會是一個無聊的玩笑?

她經不起任何玩笑了,否則——梅裏磨了磨牙,似乎誰要是敢跟她玩惡作劇,她就咬斷那個家夥的喉嚨。

兔子急了還咬人,何況梅裏是屬狗的。

正暗中給自己鼓勁,保安已經接過了她手指上捏得汗津津的紙條,撥通了對講機。剩下的幾秒鍾,梅裏覺得自己已經可以安心等死了。

“進去吧,D區在左邊。”出人意料地,保安打開了電子門。

揣著免費參觀豪宅的心思,梅裏壯懷激烈地踏進了帝王花園。

“請問,是尹……太太嗎?”房門打開的一刹那,梅裏終究改變了稱呼。

原本是想要叫“尹阿姨”的,但是價值近千萬的房產如同一條一生也跨不過去的鴻溝,人家在那頭,自己在這頭,就算不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也讓梅裏下意識地生出了無產階級的自尊心。

“是啊,你是梅裏?”開門的並非想象中趾高氣揚的肥胖富婆,卻是一個態度親切的美麗女人,四十多歲年紀,衣著得體,妝容考究,恰似一朵玫瑰開到最為繁盛的時刻,“快進來吧。”

“要換鞋嗎?”梅裏站在門口沒有動,手指無措地抓著背包的肩帶。她有些鄙視自己,哪怕是第一次進有錢人的家,也不該這麽不爭氣的緊張。

“穿這個吧。”尹太太拿出一雙嶄新的拖鞋,鞋頭是一對毛絨絨黃澄澄的小鴨子,可愛得讓梅裏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換好鞋,梅裏走進寬大的客廳,老老實實地坐在真皮沙發上。她甚至沒有把雙肩背包放下來,雙手放在膝蓋上,脊背也是挺直的,看上去像剛被老師教育過的小學生。

客廳的一麵是明亮的落地玻璃門,通往外麵種滿玫瑰的小花園。然而梅裏不願東張西望像隻沒見過世麵的貓,目光隻好落在沙發對麵的牆壁上。

雪白的牆麵上掛著一幅畫,窄而長,像是中國古代的橫幅。不過畫麵的內容卻很古怪,正中是一個巨大的天平,天平左側是一個小罐子,右側是一根白色的羽毛,一個狗頭人身的家夥正在撥動天平的砝碼,而他身邊還圍繞著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牛鬼蛇神……

畫紙的顏色很舊,像是缺水而凋零的枯草,又像蒙上了多年的風沙。然而上麵的顏料卻依然是新鮮的,青藍黑白間點綴著金粉,在斜射進來的陽光中閃閃爍爍,占據梅裏全部的視線。

這是……古董麽?為什麽似乎在哪裏見過?

“渴了吧,喝杯水。”尹太太的聲音傳來,讓梅裏頓時從畫麵上回過神。目光靜止的那一刻,畫麵上的金光頓時黯淡,如同保存了千年的古代典籍,在出土的一瞬間風化成灰。

天光明亮,一如往常。

遞給梅裏一個玻璃杯,尹太太回頭望了望那幅畫,口氣很隨意:“這是莎草紙畫,你知道畫的內容是什麽嗎?”

“不知道。”梅裏悄悄抹汗——這個答案不會給當代大學生丟臉吧?

“‘奧西裏斯的審判’,奧西裏斯就是坐在最右邊的那個,”尹太太指了指畫麵上一個綠色皮膚白色衣冠的男人,“他是古埃及神話裏的冥界之王。天平左邊是剛剛死去的人的心髒,右邊是正義女神的羽毛,高尚純潔的心靈會比羽毛輕,那麽人的靈魂就能升入天堂,反之,靈魂就會被怪獸吃掉。”

梅裏轉了轉手裏的水杯,露出幾分勉強的笑容:“您真博學……”

“不說這個了,現在的孩子對這些未必有興趣。”富於教養的貴夫人適時打住了話題,親切地招呼,“把包放下來吧,以後就我們兩個人,隨便些。”

“哦。”梅裏手忙腳亂地把包放下,猜想自己此刻的模樣一定很傻。

“對了,說說你自己吧。”尹太太在梅裏對麵的沙發上坐下,笑著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房東也想了解一下自己的客人。”

“我叫梅裏,在林城大學經濟學係念大二。”梅裏知道自己名字引起的後果,連忙解釋,“不是美麗,也不是沒理,是梅花的梅,裏外的裏……嗯,這個名字確實不太像中國人。”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神態有些窘。

尹太太被她逗笑了:“為什麽想要出來租房子呢?學校裏不是有宿舍嗎?”

“我……我不想在宿舍裏住……”梅裏握著盛滿水的玻璃杯,手一抖差點把水潑了出來,連忙灌下一大口,滋潤幹澀的喉嚨。

“怎麽了?”尹太太清澈的眼睛盯著梅裏,慈祥的模樣讓人無法設防。

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有時候反倒比自己最親近的人更適於傾訴。因為自己的一切,對她而言無非是被風偶爾帶到窗玻璃上的雪花,嗬一口氣就永不會再見。

“因為……和室友鬧矛盾……”玻璃杯裏的水終究是潑出了一點兒,在淺藍色的牛仔褲上洇出深色的水跡。梅裏趕緊將玻璃杯放到了麵前的茶幾上,內心開始害怕尹太太會繼續追問下去。

“哦。”注意到梅裏的尷尬,尹太太善解人意地轉換了話題,“來吧,我帶你看看你的房間。”

沿著客廳外側旋轉的鐵藝扶梯上樓,尹太太推開一扇房門:“看,一切都是現成的。這間房子光線好,也方便去三樓的屋頂花園。”

梅裏踢踏著毛絨絨的鴨子拖鞋,站在豁然打開的房間外,呆住了。粉綠色的碎花窗簾被寬大的同色緞帶往兩邊分開,陽光便透過巨大的凸窗照亮了房間——窗前的電腦桌上擺放著最新型的蘋果電腦,造型優雅的陶瓷花瓶裏插著大把盛開的白色雛菊,書櫃裏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從百科全書到經典名著到日本漫畫一應俱全,單人**鋪著繁複的全套歐式**用品,以至於坐在枕頭前碩大的hello kitty就仿佛淹沒在一片蕾絲、荷葉邊和蝴蝶結之中。

“書架和衣櫃都很大,還帶有獨立衛生間,電話和網絡都是現成的。”尹太太熱情地將呆若木雞的梅裏拉進屋裏,給她指點這間房子的齊備之處,“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麽風格,以後還可以慢慢換。”

梅裏愕然地張大了口,雖然之前不斷提醒自己在有錢人麵前要不卑不亢,但憋不住的讚美還是像自來水一樣嘩嘩往外淌:“真是太強大了!簡直是五星級酒店,不,比酒店還要好!”

“喜歡就好。”尹太太仿佛看見了梅裏眼睛裏閃爍的心心,如釋重負地笑了,“大概什麽時候搬過來?”

“啊,大概……”梅裏如夢初醒,心虛地低下頭捏著自己的指尖,“大概不會搬過來……”

“大概不會”,其實就是“絕對不會”,雖然隻在人家地頭踩了幾分鍾,梅裏發現自己很快就沾染上上流社會婉轉高雅的說話習慣了。

“不搬過來?”尹太太本來對自己的布置很有信心,此刻壓根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哪裏不滿意,我給你換。”

“沒有不滿意,反而是太滿意了……”梅裏終於下定決心抬起頭,“可是,我在租房網上尋合租的條件是每月四百以下……”

看著尹太太錯愕的表情,梅裏鼓足勇氣開始倒豆子:“我隻是想找個可以睡覺的地方,小一點房子差一點都沒有關係。您給我回郵件的時候,如果知道是這麽好的房子,我可能……可能都不會過來看。”不僅不會專門坐車過來看房,恐怕還會以為發信人是故意惡搞。這樣條件的房子,印象裏隻有腰纏萬貫的富人才能住,四百塊怕是連買門口蹭鞋的地墊都不夠。

“其實我對錢不錢的無所謂……”尹太太和藹地解釋,“我隻是一個人住著寂寞,想要找個人陪我。我一看你就覺得挺投緣的……”

這句略帶哀婉的說辭並沒有打動梅裏,她隻是禮貌地朝尹太太點了點頭:“真是對不起,辜負了您的好意。”然後她當先走下樓梯,準備告辭。

“你這孩子,脾氣怎麽這麽倔啊?”梅裏在換下鴨子拖鞋的時候,尹太太輕輕歎息。

“謝謝您了。”梅裏沒有否認,係好鞋帶走出門,“再見!”

“唉……”尹太太似乎還想說點什麽,但梅裏已經義無反顧地繞過半麵牆走向了小區出口。

忽然,梅裏感覺頭上掠過一片陰影,似乎有什麽東西正自上而下地俯視著自己。可是當她抬起頭的時候,空曠的天空中卻隻有幾朵白雲緩緩流過。

太美好的事,常常不真實。這是梅裏對蘇莉莉的解釋。

當然,這句話的通俗版就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其實還沒下公交車,梅裏就接到了蘇莉莉的電話,約她在學校門口的“仙蹤林”見麵。

“你又找到冤大頭買單啦,瑪麗?”梅裏不無揶揄地問。

“討厭,人家的英文名是Lily,不是Mary啦……沒辦法嘛,師兄非要請我……”蘇莉莉在電話那頭咯咯地笑。

作為同班同學,蘇莉莉“瑪麗蘇”的綽號是梅裏的室友陳知薇取的,最初的時候梅裏還懵懵懂懂地不明白“蘇瑪麗”——“瑪麗蘇”是什麽意思,後來上網一查,才知道是同人文中自以為完美無敵的女主角的代稱。明白了這個含義,梅裏不禁對陳知薇的觀察力佩服得五體投地。

什麽叫一針見血,什麽叫切中要害,什麽叫蓋棺定論……哦,最後一句不對……總之,知薇的眼光,可真夠犀利的。

知薇……意識到自己又想起了這個名字,梅裏在走到“仙蹤林”店門口時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似乎就可以把這個名字像縈繞在鼻端的香氣一樣吹開。她走進掛滿了人造藤蔓和絹花的大堂,一眼便看見蘇莉莉坐在秋千模樣的吊椅上,剛剛做完美甲的手繞著長發,風情萬種地衝她笑。

“買單的帥哥呢?”梅裏看她對麵的吊椅上空****的,偏偏桌上還擺著一杯新上的紅豆抹茶冰果。

“不夠帥,怕你看了丟人,所以打發他走了。”瑪麗蘇同學在吊椅裏扭了扭一尺七寸的小蠻腰,調換了個更舒服的姿態,“這杯冰果是我幫你點的,省得你老要幫他們省錢。”

梅裏隻是笑,坐下來抿了一口半融化的冰果汁。她哪裏會不知道蘇莉莉的底細,必定又是仗著小細腰加厚臉皮死磨硬泡了某男來買單,然後秉承她一貫“與其被人甩不如先甩人”的宗旨,很驕矜地卸磨殺驢。這種做法,不知為什麽總有男生會上鉤。

所以,知薇才不喜歡自己和蘇莉莉來往。

又是知薇。梅裏的笑容忽然僵住了,被冰果凍得冰涼的指尖放在自己灼燙的臉頰上——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再想起這個名字?

“房子看得怎麽樣?”瑪麗蘇不能容許旁人的焦點不在自己身上,終於不再搖晃吊椅,讓梅裏沒那麽眼暈。

“很恐怖。”梅裏簡單明了地回答。

“恐怖?”瑪麗蘇越發睜大了一雙黑多白少的大眼睛,“合租的是黑社會,白粉妹,怪蜀叔,還是超級無敵大帥哥?”

“就知道‘帥哥’這個詞對你而言就是‘思密達’,沒有它你的句子就說不完整。”梅裏沒好氣地瞪了瑪麗蘇一眼,到底把方才在帝王花園經曆的一切告訴了她。

“原來是帥哥他媽。”瑪麗蘇興致勃勃,朝著梅裏湊過來,“你有沒有問房東的家庭成員?如果她有個兒子,而且未婚,必定是傳說中可遇不可求的鑽石王老五!”

“沒有,我匆匆忙忙就走了。”雖然知道麵前這個家夥說不出什麽正經話,梅裏還是忍不住想宣泄一下自己的情緒,“我覺得用這麽好的條件招租,房東太太還那麽熱情,裏麵總有點陰謀的味道。”

“我就說你這個人有受迫害妄想症。”瑪麗蘇帶點嘲笑地上下打量梅裏,“人家那麽有錢,又是個美女,嗯,雖然老了點也是美女啊,你說是圖你的財還是圖你的色?難不成住著千萬豪宅,還把你賣到山溝裏給人做媳婦?就你這身板,也賣不了幾個錢吧。”

瑪麗蘇同學之所以瑪麗蘇,確實有她傲人的資本。用她自己的話說:一是臉蛋隻比天使差一點點,二是身材隻比魔鬼少條尾巴,三是有無堅不摧的堅強自信。梅裏最開始還會被她的話憋到內傷,後來被踩啊踩的也就習慣了,當下隻是平靜地回答:“你有沒有聽過糖果屋的童話?有兩個小孩子在森林裏迷了路,然後看見了一座用糖果搭成的屋子。房頂是巧克力澆的,牆壁是酥糖壘的,沙發是布丁拚的。正當兩個孩子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啃台階的時候,一個老婆婆走出來,熱情地歡迎他們進入糖果屋做客……”

“結果那個老婆婆是個邪惡的巫婆,她把兩個孩子騙進房子,是為了吃掉他們……”蘇莉莉截斷了梅裏的講述,露出一副“我也是有文化的”表情,華麗麗地伸出蘭花指一指梅裏,“難道你覺得那個房東也是吃人的老巫婆?隻有變態的人才會有這麽變態的想法哦。”

梅裏欲哭無淚,狠狠地舀了一大勺冰果塞進嘴裏,免得自己像貓一樣炸起毛來。

“真的,我覺得你是不是以前有什麽心理陰影。”瑪麗蘇趴在桌上,孜孜不倦地追問,“比如,你會不會覺得四周有很多眼神窺視你什麽的?這可是典型的受迫害妄想症狀。”

“不會。”梅裏下意識地一口反駁,心裏卻突地一跳。在帝王花園那裏,雖然隻有她和尹太太兩個人,她卻真的感覺有一些眼睛在暗處盯著她,讓她如同被裹進一床粗糙的毛毯,渾身都毛茸茸的不自在。不過這些情況,她並不想對瑪麗蘇深談,說了也隻會招來她的嘲笑而已。

其實從內心深處,梅裏並不喜歡這個虛榮自戀的瑪麗蘇。她記得第一次見麵時,自己和陳知薇一路,而蘇莉莉望向陳知薇的眼神如同受到侵犯的蛇,就連梅裏這個旁觀者都能看出其中無法掩飾的敵意。雖然梅裏理解美女見麵,分外眼紅,可和陳知薇的淡定比起來,梅裏還是覺得瑪麗蘇過於小氣了。

可是如今,在瑪麗蘇的主動示好下,梅裏還是順理成章地和她交往密切起來。因為,她害怕寂寞。

寂寞的人是可恥的。

就在梅裏與瑪麗蘇在仙蹤林晃**吊椅的時候,一個黑影仿佛一顆流星劃過天際,轟然推開了世界盡頭一扇緊閉的大門。

大門之內是一座看不到邊際的殿堂,無數根粗大的石柱佇立在大殿內,仿佛擎天之柱高聳如雲。每一根石柱都需要十個成年人才能合抱,柱麵上從底至頂雕刻著層層疊疊精美絕倫的浮雕。當殿門打開的一刹那,燦爛的陽光如同金色的絲綢鋪陳而下,照亮了浮雕上栩栩如生的畫麵。一瞬間,所有浮雕上的人物和動物都仿佛活了過來,蘇醒一般朝大殿門口望過去。

“嗬,是荷魯斯回來了呢……”細微的耳語在每一根石柱的畫麵之間悄悄傳遞,“聽說這一次,他們又是铩羽而歸……”

厚重的石雕大門緩緩關閉,在漸漸收窄的陽光中,進入大殿的黑影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收斂翅膀,變成了一個氣宇軒昂的年輕男人。

殿門已經完全關閉了,殿內又恢複了最初的黑暗,然而這個青年的周身卻煥發出金子一般耀眼的光芒,與他高傲自持的目光交相輝映。他絲毫不曾理會四周的竊竊私語,邁著尊貴從容的步子走向大殿深處,每一個腳步都牽引著石柱浮雕上所有目光的焦點。

青年經過的每一處,低微的耳語都會嘎然而止,浮雕上所有的人物都自覺地收斂了表情,狀若恭敬地向著男人鞠下躬去:“荷魯斯,我們高貴的王,歡迎您回來。”

被稱為王的青年並沒有理會四周或真或假的逢迎,目不斜視地朝著大殿內走去。當整個大殿又恢複到最初無聲無息的空寂狀態時,他來到了大殿的中心。

不同於四周的黑暗,一根巨大的光柱從大殿中心正上方的蒼穹上投射下來,仿佛有一輪太陽高懸殿頂,恰好照亮了圍成一個圓圈的九根石柱。

這九根石柱遠比其他石柱顯得高大華美,很顯然是整個大殿的主要支柱,而其中更有一根與眾不同,浮雕上遍布著萬物之源的太陽圖案,儼然散發著無上尊崇的氣勢,就連被禮敬為王的青年走到它麵前,也深深地彎下腰去:“尊敬的拉神,我想向您提出一個請求。”

“說吧,我的孩子。”一個蒼老的聲音從石柱浮雕上傳來,語調空茫,並沒有多少起伏。

“我希望親自去將公主帶回來。”青年斬釘截鐵的語氣顯示著他堅定的決心。

“可是,你不怕遭遇危險嗎?”拉神平靜地問,“據我所知,你這次僅僅一露麵,就被‘他’逼出了原型,引起了人類的注意。”

“我現在還是神界的王,應該盡到自己的職責。”青年的嘴角掠過一絲嘲弄的笑意,“你們的原則一向是強者為王,同樣作為您的子孫,我和‘他’之間不管誰勝出,對身處神界的各位都隻有好處,不是嗎?”

“你的話雖然不悅耳,卻是真話。”拉神並沒有因為這樣的嘲諷而生氣,仍舊用它蒼老威嚴的聲音說,“我和其餘幾位九柱神之前沒有阻止你,這一次也不會阻止。相反,由於你現在還是神界的王,我們還會用剩下的力量助你營造幻境。”

“多謝拉神。”神界的王向他祖先所居的石柱再度鞠了一個躬,緩緩離開了這片被金光沐浴的神殿中心。

他隱去了身周散發的王者之光,靜靜地穿過無數沉睡的石柱,一直走到了大殿最偏僻最黑暗的角落。

角落裏,孤零零地佇立著一根石柱,雖然和其他石柱一樣雄偉,但王者銳利的眼睛看得清楚,石柱上原本的浮雕已經被鑿得幹幹淨淨,隻剩下斑駁不平的凹痕。

石上的銘刻可以保持千萬年永不磨滅,所以把一個神的圖像和名字徹底摧毀,讓人們把他徹底遺忘,乃是神界除了毀滅靈魂外最嚴厲的刑罰。

被稱為神界之王的青年對著那根空白的石柱冷笑了一下,緩緩伸出右臂,那根巨大的石柱便奇跡般地順著他的手勢往外挪開,露出柱座下黝黑的洞口來。

那洞口不知通往何方,隻覺得深不見底,隱隱吐出令人不安的紅光和灼熱。和它相比起來,陰森寂靜的大殿倒仿佛天堂一般。男人走近洞口,輕笑著朝下方喚了一聲:“表哥。”

沒有任何回答,就連洞底那深得如同煉獄一般的暗紅也沒有一絲波瀾。

青年抬了抬手,洞底的紅光呼啦一下盛放開來,映出懸在半空一個一動不動的黑影,還有鐵鏈反射出的冷光。

“你的堅持已經沒有意義了。”年輕的王者冷笑了一下,繼續不急不緩地開口,“我很快就會把她帶回來。”

“這句話你一年多以前就說過了。”仿佛終於為王的最後一句話動容,幽深的洞底傳出一個低沉冷漠的聲音。

“你是想嘲笑我的手下無能嗎?”身為王者的青年眼中閃過一絲傲然的光亮,“可是這一次,我會‘親自’把她帶回來。”

“別太自信,否則恐怕你以後沒有臉麵來和我說話。”地底下的聲音冷冷地回應。

“我看過於自信的是你。”王平靜無波的臉上終於顯出了怒意,“為了一點私心而枉顧大局,你根本不配充任神界的一員。你活該被永永遠遠關在地底,接受最嚴厲的懲罰!”說著,他伸手往上一指,一道閃電刹那間劈開神殿的殿頂,直射進了幽深的地洞中。

借著閃電的光亮,王看見那個洞中的囚徒被電光結結實實地當頭劈下,最終全身**地將鐵鏈扯得咣當作響,可他自己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事實會證明,沒有人能挑戰我的權威。你不行,‘他’也不行。”神界之王說著,重新移過巨大的石柱,嚴絲合縫地封住了地底的囚牢。

“公主,這一次,是大手筆……”隨著這句喃喃的低語,黑色的羽翅,再一次在王的身後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