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回 理義為先

第25回理義為先

柴房就是這簡陋的柴房。

“大刀張老爺”有三個沒想到。第一個沒想到,他沒想到這柴房竟然如此之簡陋。第二個沒想到,是他沒想到這曠野之中,竟然藏著個麒麟,這簡陋的柴房之中,竟然有像韓金鏞這樣的武學奇才。第三個沒想到,是自從“大鬧小板橋”被人遺忘,他再次出世以來,想要拜師學藝的人踢破了門檻,他卻一個徒弟也沒有收,如今他主動想收這個小孩兒為徒,小孩兒卻直接拒絕了他。

“大刀張老爺”滿心的不痛快,想要發作,但一個耄耋之年的老朽,怎能與尚在弱冠的孩子一般見識。老人家隻能有些不快的,和自己的結拜兄弟王義順,攜手攬腕走進柴房當中。

“大哥,小弟沒想到您來的這般早,剛去買了一壇酒,十斤。話說咱哥倆認識了三十多年,謀麵在小板橋一次,在天津衛一次,昨天在你那外甥的‘趙府’一次,今天卻隻是第四次。”王義順說道,“今天咱老哥倆兒必須要多親近親近,您好好給我講講您這些年的經曆!”

粗木頭的桌子上,尚未擺上菜肴,王義順已經迫不及待,給自己的結拜大哥“大刀張老爺”斟了滿滿一碗酒。

“幹!”王義順端起酒碗,說道。

“且慢!”“大刀張老爺”心裏裝著事兒,不吐不快,他阻攔王義順,讓他先把酒碗放下。柴房內雖然四麵漏風,但仍然酒香撲鼻,但如今,他的心思,完全不在這美酒上,他招呼起韓金鏞,“小孩兒!小孩兒!你過來!”

韓金鏞此刻已經在旁邊的廚房,幫著父母擇菜遞碗了,聽了“大刀張老爺”這一叫,他趕忙撣了撣手,進屋走到二老身旁。

“孩子,你剛剛怎麽說的?為什麽不學武?”“大刀張老爺”問道。

“這個……”韓金鏞跟自己的外公不見外,什麽話都敢說,但如今當著“大刀張老爺”的麵兒,卻感覺這個老人,身上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場,具有很強的壓迫感,他不敢直言。

“孫兒,沒事兒,說,你心裏怎麽想的,就怎麽說!”王義順摸了幾把韓金鏞的腦門兒,說道,“他是我的結拜大哥,你喊我姥爺,你喊他大姥爺。”

“話不是這麽說的,大姥爺!”聽了自己外公的說辭,韓金鏞紅撲撲的小臉蛋兒,這才煥發出孩童的神采,他說道,“我不是不想習武,而是,不想現在就習武。現在習武,還太早!”

“這……”童言無忌,“大刀張老爺”聽了韓金鏞的話,笑了,“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啊,小孫孫,為什麽現在不想習武。”

“因為我年齡尚小,自己還分不出是非曲直,萬事都要父母長輩教誨。這時習武,即便再下苦功夫,即便再練就一身好本領,也不過是個‘腦內空、四肢健’的花架子。這歲數,我想先開蒙讀書。實話實說,我跟著您二老一塊兒過日子,每天即便不練拳腳,熏也能把我熏出來。可是,我這都七歲了,到現在卻一天學房也沒進過。每次經過村裏的私塾,聽見那幫有錢家小孩兒的讀書聲,我就挪不動步子!”韓金鏞站在原地,不敢造次,可他還是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

這話一說,“大刀張老爺”和王義順,卻都心生無限感慨。這倆老兄弟,年輕時都堪稱武癡,因為練武耽誤了治學,遠遠達不到文武兼備的程度,好在被逼讀了幾本書,也隻落得個識文斷字,武學造詣高於文化造詣。韓金鏞小小年紀,正是好動貪玩兒的歲數,卻先要在文化的內涵上有所塑造。這一想法,頗得二老的讚許。

聽到這裏,“大刀張老爺”和王義順相互對視了一眼,二老都笑了。

“未曾學藝先學禮,未曾習武先學文。孩子,你這想法是誰教給你的啊?”王義順親切的把韓金鏞摟到自己身邊,問道,“是誰教給你,讓你這麽說的啊?”

“哪有先生願意教窮學生啊,我這也是有感而發。姥爺,我聽說前兩天,您替咱家出頭的時候,可是夠闊綽的,能不能,幹脆再借我點兒錢,我想去學房念書!”韓金鏞問道。

“這事兒不用你姥爺操心,你大姥爺包了!”“大刀張老爺”聽了韓金鏞的話,沒法子克製自己心中的喜愛之情,他胳膊一夾,抱起韓金鏞,讓這小孩兒坐在自己的腿上,臉對著臉問道,“大姥爺給你找個好先生,再給你找幾個好同學,你們一起讀書,卻又如何啊?不過,這先生雖說是個飽學的鴻儒,卻無趣的很,你能接受麽?”

“那怕什麽?真要像您老說的,給我找了有學問的老師,那還不有趣死,怎麽還會無趣呢?”韓金鏞聽了“大刀張老爺”這話,雙眼中自覺不自覺的就透出了機靈勁兒,“鄉親們私下裏都說,您二老當年在江湖上都是成名的人物,‘一將成名萬骨枯’,估計您二老刀下殺人無數,可是我這跟您二老說話,您二老不也沒惦記著殺我麽?”

“我的好孫孫,我愛你還愛不夠,怎麽會殺你呢!哇哈哈哈哈……”“大刀張老爺”聽了韓金鏞這話,笑出了聲,看得出,他自心眼兒裏歡喜這小娃,他抱緊韓金鏞,左親兩口右親兩口,直親到韓金鏞麵頰上沾滿口水才作罷。

“金鏞,不得無禮,怎麽能坐在客人的腿上?”韓長恩端著剛剛烹製好,仍在冒著熱氣的菜肴端進屋,他看到自己的兒子在兩位老英雄膝下成歡,有說不出的欣慰,可這節骨眼,總不能讓這小娃在二老麵前添麻煩,於是要把他轟出正屋,“還不快出去,給你娘幫忙去!”

韓金鏞聽了父親的話,正要起身往外跑,卻被“大刀張老爺”一把攔住:“等等,我說韓長恩,這麽點兒一個小孩兒,能幫什麽忙,你讓他跟我們老兄弟倆一起吃飯,你們夫妻倆去接著忙活!”

“不是,我這犬子天性活潑,我怕他吵鬧到您二老敘舊!”韓長恩趕忙解釋。

“這麽點兒一個小孩兒,能吵鬧到什麽程度啊!放心,沒事兒!你們自去忙,這孩子交給我們兄弟倆!”王義順也順承著自己結拜大哥的話說道。

韓長恩無奈,隻得悻悻而出。

“大姥爺,我有一事不明,您老給我說說?”韓金鏞問道。

“什麽事兒不知道,你問吧,孩子?”

“我就想知道,大夥兒都喊您‘大刀張老爺’,這名頭究竟是怎麽來的?”韓金鏞麵對這兩位江湖成名已久的老英雄,並不怯場,他張口便問道,“我就想知道,您是怎麽成名的?”

“哇哈哈哈!”聽了這話,“大刀張老爺”來了精神,他點點頭,端起酒碗喝了幾大口酒,把胡須上沾著的酒星擦去,用筷子夾了幾顆剛剛炸好出鍋的花生米,嚼了幾大口,這才說道,“孩子,你可知道,你大姥爺,當年在宮裏,也是個官人兒!皇上麵前,我都帶刀!”

“大哥,我隻知道您是宮裏的侍衛,沒想到,您竟然是禦前帶刀侍衛?”王義順聽了這話,也來了精神,他也端起酒杯,兀自喝了一小口酒,繼續問道,“說起來慚愧,咱哥倆兒交了大半輩子,可是直到如今,我除了知道您老的美號是‘大刀張老爺’,連您老的名諱都不知道啊!”

“咱哥倆兒,交不夠,雖然按年歲說,我比你癡長幾歲,可是實際上,這脾氣秉性,卻大抵相當。我這麽跟你說吧,我叫張源,就是‘弓長張’‘源泉的源’,沒字、沒號,自小兒跟師傅習武。嘉慶二十五年的時候,宮裏恩科比武,我中了個武探花,本該是從軍的,但是趕上嘉慶皇帝駕崩,道光帝即位,為了保證宮裏的安穩,我便奉旨進入紫禁城,當起了侍衛,那時,我的官職是從七品。後來,在值夜的時候,發現了兩起火患,防患於未然,竟然一路受恩典,升到了四品。咱這侍衛沒逮賊,幹了些更夫的差事,竟然就生了官兒。”

“那您怎麽沒留在京城裏呢?怎麽就回家養老了呢?”小孩兒韓金鏞問道,“當官兒不是挺好的?”

“孩子,在民看來,官好,這當官的,卻個個向往著平民的生活。我在宮裏當了三十多年差,這武藝一直沒甚大進境,甚至因為久疏戰陣,還不及當年出師時的本領。這脾氣秉性,卻越來越獨。甚至因為當差,連成家立業的事兒都耽誤了。趕上道光爺當年恩典,我就寫信告老,人家批了,我就回家了。如果不回家,可能還不認識你姥爺呢!”

“這麽說,大哥,您這些年一直就沒成家?”聽了大哥這話,王義順倒頗感意外,他欠身問道,“那現在誰來侍候您老啊?”

“我這身體,我這歲數,我這身能耐,用人侍候?”“大刀張老爺”張源聽了這話,笑了,“我們老張家,我的叔伯兄弟家有個小孩兒,叫張釗,是個窮苦孩子,倒經常來拜望,但他住在南河村那邊,離我們少說還有十幾裏。再有就是趙家這哥兒仨啦!我寵孩子厲害,對他們的行徑睜一眼閉一眼,才讓他們闖了這麽多的禍!”

“嗨嗨嗨!大哥,這過去的事情,就別提了!”王義順說道。

“其實我在宮裏當差的時候,原本是沒什麽名氣的,給宮裏當差,遠離江湖,根本沒人知道你。我是自從告老還鄉後,才開始初涉江湖。當時,也是從朝廷裏剛回鄉,心高氣盛,給鄉親們了結了幾檔子閑事兒。這給人了事兒,或多或少就得有個威信,有讓人信服的能耐。我就扛著我那把‘青龍偃月刀’,多多少少給他們露了幾手。這‘大刀張老爺’的名號,這才不脛而走。實際上,兄弟,我的能耐跟你一樣,真正的功夫,都下在這柄單刀上了。不過,你那把隕刀是寶兵刃,我可沒有這麽好的家夥!”張源說道。

“哪兒的話,您這麽一說,我又慚愧了!要不是憑著我那把隕刀,我王義順的能耐,朝著您老說,更是差得遠了啊!”王義順說道。

“話說是如此的啊!兄弟,你的能耐實際是很好的,但老哥哥我為什麽比你稍微稍微強一點兒啊?因為我這輩子沒結婚,功夫連左了,當差當耽誤了,可這機緣巧合,越到老,這渾身的勁兒越足,我估計可能跟我到現在還是童子身,有直接的關係!”張源說道。

結拜大哥的話,讓王義順不知該如何接下去,他一時間陷入了沉默,隻得再次舉杯,與之同飲。酒香撲鼻,頗為甘冽,一大口酒下肚,“大刀張老爺”張源撇了撇嘴。

“我忘了問了,兄弟,你這次是‘金盆洗手’,回家養老。這回家養老,就要有個寄托,你打算接下來怎麽辦啊?”張源問道。

“怎麽辦?就抱胳膊根兒忍了唄。我跟您不一樣,我一輩子走鏢,過的就是刀頭舔血的日子,按理說,這輩子宰的人,著實是有不少,江湖裏的仇人,著實是有不少,我就心思,能安度晚年,沒人登門兒來找我尋仇,讓我遠離江湖就行。如果老天對我好,讓我過幾年安生日子,我在奉天、天津衛這兩城,再走動走動親戚,就更美啦!”

“兄弟,要不是剛才這小娃的話,我也沒這想法,你看這樣行不行,咱倆一起合夥兒,幹點事兒!”張源問道。

“倒不知要幹什麽事兒呢?”王義順問。

“咱開個學房,一方麵雇先生,給孩子們上課習文,另一方麵,咱倆親自任教,量才施教,教孩子們習武。白天,學房就是私塾,清晨傍晚,學房就是把式場子。富家子弟要是前來學藝,咱就多收學費;要是窮家子弟來學,咱就少收學費,甚至免收學費,要真是難,咱哥倆兒這些資財,資助他們些也不是不可以,你覺得這又怎麽樣啊?”張源一邊說,一邊來了精神,他用手指指點點,示意王義順往碗裏添酒。

王義順聽了這個,也來了精神。他抄起酒壇子說道:“那幹脆這樣,學房主要收孩子,這把式場子,咱年長年幼都說,讓大夥兒農忙時務農,農閑的時候就來咱這兒練武。話說,練武強身健體,總比他們農閑的時候刷錢逛窯子抽煙要好!而且,這村裏的鄉親們都會了武,於咱治安也有好處啊!”

“沒錯沒錯沒錯!”“大刀張老爺”張源聽了這話,倒有了精神,他點頭稱是,“兄弟啊,你考慮的更仔細更周到,就按你說的辦!”

“既然如此,兩位恩師在上,請受徒兒一拜!”這韓金鏞,小機靈鬼兒一般,聽了二老這番對話,心裏跟明鏡似的。他掙脫了“大刀張老爺”的懷抱,在酒桌前站的筆直,作揖行禮,磕頭便拜。

“小冤家,讓你別打擾兩位姥爺喝酒,你怎麽不聽呢!”門外,韓長恩大步流星的走進屋,他一巴掌打在韓金鏞的臉頰上,小孩兒的臉瞬間就紅腫了起來。

不待張源、王義順二老阻攔,韓長恩已經擰著韓金鏞的耳朵,拽著小孩兒走出屋外。

小韓金鏞吃痛,哎喲喲的叫了起來。

“他……他……他這是何故?”“大刀張老爺”張源看到這一幕,有些不解,他“啪”的一聲,把筷子拍在桌上,借著酒興,起身便要找這女婿韓長恩問個明白,“孩子這才剛拜師,以後就是我徒弟了!欺負我徒弟,我可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