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英雄餘暉

第1回英雄餘暉

公元1882年,大清德宗光緒八年。

從直隸到奉天的官道上,行來了一路人馬。

這隊伍中,打頭的是個不到20歲的少年。這少年小衣襟、短打扮,渾身收拾的利利索索,一條辮子又黑又亮,盤在脖頸之上。

他肩上扛著杆大旗,別看渾身是汗,但氣不庸出,口中兀自高聲喊喝:“達摩……威武!達摩……威武!”

這樣清脆悠長的聲音,引得路人側目相觀。總有那多事之人,朝這隊人馬多看上幾眼,他們欽佩的點點頭,笑一笑,甚至是施個禮。

清末適逢亂世,商家巨賈進貨銷貨,怕路上中了埋伏、遇到匪患,總是要把重金送到有名的鏢局,聘請些身懷絕藝的人,保證自己的資財平安。這些人不但功夫絕倫,而且除暴安良,深得百姓的讚許。所以,百姓們都要對他們高看一眼。

今日這一路鏢,縷縷行行走來,是奉天順發鏢局的鏢師。打頭少年扛著的鏢旗,寫的明白。

這是他們從奉天接的買賣。鏢師和趟子手們,要跟著“慶生號”皮草莊的掌櫃先生和夥計赴京,按照每年的約定,給京城、直隸及周邊地區的皮草行,送上總共整整30車頂級的狐裘。

如今,買賣做成了一多半,狐裘已經送到,他們要帶著售賣狐裘的資財,返回奉天了。

盛夏未過,天氣仍然熱得很。這隊人馬自破曉時分便開始行路,走了大半晌。

打頭的青年趟子手扭項回頭,三步並做兩步走,來到車隊的旁邊。他把大旗交給身邊的夥計,單腿搭腔深施一禮,畢恭畢敬的問道:“達官爺,咱這走了快半天時間了,趟子手身上有功夫,不覺得累,車老板坐在車上,也不會累,可這些拉車的牲口,畢竟是受不了的。總得讓它們停下來,歇歇腳,飲上幾口水,吃上些草料。不然,牲口們吃累不聽使喚,反倒是事倍功半,您說呢!”

發問的這個青年趟子手,名叫陳二,算起來,這是他第一次作為打頭扛旗的趟子手出鏢,因此步步走的斟酌,格外用心。

“嗯,小子,你說的有理,夠仔細!那依你看,我們該在哪裏打尖歇腿呢?”

回話這達官爺是位老者,他身穿一身皂色長衫,腰紮絨繩,腳蹬福字履,年齡雖在五旬開外,但聲若洪鍾,透出了十足的中氣。往臉上看,這位老達官麵色紅潤、齒白唇紅,雖然皺紋堆累,但眉宇間仍透出英氣。往頭上看,這老達官發已花白,但大辮子係的整整齊齊,額頭上的“月亮門”刮的幹幹淨淨。

常跑北路鏢的鏢客,沒有不認識這位老達官的。提起他,大夥兒總是會豎起大拇指。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這位老鏢師有三宗寶:寶馬、快刀、拳腳。“寶馬”是老鏢師此刻**的這匹“烏兔馬”,這馬通體潔白,隻有額頂雙目之間的位置,有一縷黑毛,懂牲口的人見了這匹馬都讚不絕口,這是頂級的戰馬,關鍵時刻是會救主的;“快刀”是老鏢師腰間係著的這口刀,這刀更是驚奇,這刀重40斤,隕鐵打造,鍛造之時用的是頂級的炭火,經過九九八十一道流程,鋒利無比,此刀刀鞘外套南海鯊魚皮,中心部位鑲嵌一顆皂色瑪瑙,正與他的皂色長袍形成呼應。

但寶馬、快刀,畢竟都是身外之物,真正讓這老鏢師,幾十年在江湖上闖出名堂的,是他這一身好拳腳。

鏢師過的畢竟是刀頭舔血的日子,就是要和斷道劫財的匪類打交道。老鏢師縱橫江湖幾十載,經過的凶險可以寫成幾本書,刀下死的有名的英雄、無名的鬼更是無數。但冤家宜解不宜結,若不是被逼的走投無路,誰也不會上山做“響馬”,更何況“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所以,老鏢師年輕保鏢時,但凡遇到匪類,總是先在拳腳上和他們考較一下。這樣幾十載算來,老達官爺殺過的匪人無數,拳腳教訓過的匪人無數,但饒過性命放掉的匪人也更是無數,就在這一殺、一打、一放中,慢慢闖出了名堂,在專保北路鏢的鏢客中,有不小的聲望。

逢山遇嶺匪患橫行,難免有些落草為寇的漢子聚在一起,打造下堅固的寨子。難免撂高放哨的夥計,盯著來來往往的行路客商。看到鏢車經過的時候,這些賊人匪類,總要打一聲賊哨、調一句賊侃,調動起百八十人的隊伍行搶。

但如果這些行搶的宵小之徒,發覺到這路上的鏢車,是掛的是奉天順發鏢局的旗子,保鏢的鏢師中,領頭的騎白馬、穿皂色長衫,賊匪非但不會行搶,反倒還會即刻下山,白布搭起涼棚,預備下茶水糕點,犒勞車隊。——這就是老鏢師這些年來闖下的名堂了。

陳二麵朝老鏢師不敢造次,他雙手垂落侍立在馬前,思忖了片刻說道:“達官爺,我們這一上午走了將近三個時辰,按理說,小的鎮店就在前方不遠十幾裏,可要真這麽走,我們就得一直朝官道走下去,這樣一來,路程偏遠。小子我倒覺得,不如我們改路朝東,走薊州漁陽,從山裏抄近路出關,這樣的話,能省下五、六天的行程。我剛才差人打聽了,知道改道東行,再有三裏路就有小茶鋪,這樣我們在小茶鋪歇歇腳,晚上借宿漁陽,估計再有個兩三天就能出關,快的很!”

“毛頭小子,你才保了幾趟鏢,焉知這保鏢行路的門道!”老鏢師聽了陳二的話,麵露不悅,“烏兔馬”感覺到了主人情緒上的變化,“稀溜溜”怪叫了幾聲,打了一串響鼻,嚇得陳二一哆嗦。

“達官爺,我知道,我明白您的意思,官道雖遠,但路途平坦、相對安全;抄近路,要進山,路途崎嶇,林木茂密,易有匪患!”陳二點點頭,愈發不敢造次,但他生性聰穎,一轉眼珠一個主意,此刻已經打定了想法,格外乖巧的說道,“可是,這北路鏢,誰不知道老達官爺您的名號啊,莫說是官道還是山裏,我估計即便是在那內蒙、外蒙的草原上,您的名頭也會格外響亮。我要是跟咱鏢局子裏的其他達官爺走這趟鏢,斷然不會出這主意,但是跟您,我打心眼裏信服。”

陳二說的這幾句話,在盛夏之際,如同一縷清風,讓老鏢師格外舒爽。他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勒住了絲韁,穩住了“烏兔馬”,扭項回頭,向坐在大車上的客商問道:“王掌櫃,您應該聽到了,我這陳二夥計,給咱出了這麽個主意,您說咱是怎麽著,您倒是拿個主意。”

“喲……”聽了老鏢師的提問,王掌櫃連忙擺手,“達官爺,您羞煞小老兒了,這些年由您保著走鏢,絲毫差池沒有過。我們店裏這買賣越做越大,全是托您的福。您的聲望、您的能耐,我們是知道的,走鏢,您更是頭份兒,這究竟走哪條路,我們全聽您的主意。不過您既然問了,我的意思和陳二一樣,人的名、樹的影,達官爺您特意的謙虛了,您的名望在南七北六十三省乃至關外,誰人不知啊。若有屑小之輩膽敢造次,那不是自討無趣!”

“哇哈哈哈哈……”老鏢師的笑聲格外爽朗,他揮動馬鞭,指了指王掌櫃,又指了指陳二,“依我看,王掌櫃,您和這陳二,一老一小一個樣,都是想家了。或者說,想家都是假話,陳二正在年少,估計還在惦記年初剛剛過門的媳婦,王掌櫃您,怕是要惦記那三房姨太太咯!”

“達官爺您玩笑了,玩笑了!”王掌櫃聽了這話,也嘿嘿的笑出了聲。

“話已至此,多說無益,我們就抄近路去往薊州吧,今晚夜宿漁陽!”老鏢師雙腿用力,輕輕在“烏兔馬”的馬腹踢了一下,這馬仿佛懂了主人的意思,噠噠的緩步向前走去。

青草萋萋、涼風習習,陣陣清風襲過,帶來些許清涼。天氣爽朗,群山的輪廓已經在眼前。

“達官爺,您不是關外的人吧!”王掌櫃坐在車上,輕聲的問道。

“不是,我就是直隸人,天津衛的!”老鏢師說道,“我家在天津西郊附近。唐朝時,那裏還是退海之地,北宋時已經成了戰略要地。楊延昭抗遼,大擺‘牤牛陣’,我家門口那邊就是古戰場;南宋時的民族英雄嶽飛風波亭遇害平反後,子孫後人的一支也遷到了天津衛駐守;到了明朝,這裏更是人丁興旺,我們祖上就是明時遷來的!”

“佩服佩服!”王掌櫃坐在車上,雙手抱拳作揖,“沒想到,達官爺您不但身上的功夫了得,更還可以談古論今,在史學上有造詣!”

“喲,王掌櫃,這您就是謬讚了,真的是謬讚!”老鏢師擺擺手,朝王掌櫃笑了,“我們習武之人終究是粗人,肚子裏的學問少,不比您這樣的舞文弄墨之人,肚子裏都是墨水!跟您比學問,我還差著遠嘞……”

老鏢師與王掌櫃一邊行路,一邊有說有笑,不覺間路已行遠。

“算起來,這薊州漁陽,距離天津衛的西郊還真不是甚遠。我如若乘跨我這‘烏兔馬’,最多隻需要一天半的時間,就能回到故鄉探望探望!”老鏢師自言自語道,“上年歲了,思鄉之情日切。年輕時總想著闖出點天地,年老了卻總想返鄉。”

“藹唉……”王掌櫃搖搖頭、擺擺手,朝老鏢師說道,“達官爺特意的謙虛了,雖然說人老不以筋骨為能,但您這身能耐,您這身本領,您這江湖上的名望,再幹上個十年、二十年,自也是沒有問題。更何況,我們外行人說啊,這順發鏢局的名號,還需要您給撐著,這幫小字輩,還需要您的羽翼庇護,他們的能耐,還需要您的提攜、曆練。”

“自古英雄出少年,實不相瞞,王掌櫃,您是對我們這一行不甚了解,我們鏢局子裏,這些年闖出腕兒來的年輕達官,著實是有幾位的!”老鏢師用手一指,“別人莫提,單說這陳二,這身能耐就俊的很,馬上步下、兵刃拳腳,樣樣都不錯,如果不是我們老一伐的人壓著,這孩子已經到了成事的年歲了。”

王掌櫃聽了老鏢師的話,撚了撚自己下頜的幾縷墨髯,信服的點了點頭。

“我自己已經年過半百之人了,身體再硬朗、功夫再純屬,還能幹幾年呢,終究已經到了半截入土的歲數,已經如此了,莫不如頤養天年,省親養老,幹什麽還要摸這兩手的鐵鏽呢!”老鏢師拍了拍自己腰間的寶刀,朝王掌櫃笑了。

“不知,達官爺的家眷在哪裏?在奉天,還是在天津衛的西郊?”王掌櫃問道。

“關外苦寒,自然不比關內宜居。內人謝世已久,我也沒有再娶,唯有獨女,現在嫁於天津衛西郊的韓姓人家。我那親家,世代為農,日子雖然清苦,但總說的上是小康,勤勞為懷,是個本分的人家。”老鏢師說道這裏,麵龐裏滿是欣慰,“依我看,我以後養老,投奔他們去就挺好。”

“難不成,達官爺已經有了卸甲之意?”聽到這裏,王掌櫃故意賣弄了一下自己的文采。

“嘿嘿,哪裏話,王掌櫃您特意的嘲笑於我了。壯士歸田、將軍卸甲,我不過是一介武夫,談不上‘卸甲’二字,說歸齊,終究不過是圖‘安享晚年’四字而已。”老鏢師搖搖頭,眼中流露出一絲留戀,他騎在“烏兔馬”馬背,湊到王掌櫃的耳邊,小聲說道,“刀頭舔血半輩子,終究還是想要落個善終的,實不相瞞,我這趟回去,就想和鏢局的鏢頭,談一談‘洗手’之事。”

“喲,這麽說來……”王掌櫃突然流露出不舍,他想要挽留一下,但交淺不言深,他自己終究不知,這話究竟該從何處說起。

“我這想法還沒有跟他人提起,煩勞王掌櫃,替我保密!”老鏢師雙手抱拳,作揖致謝。

“哪裏……哪裏……”王掌櫃趕忙回禮致意,“我終究隻是還有些替您惋惜是了!”

揶揄許久,不覺間,車隊已經行至一處山口。

羊腸小路邊,一席棚內,搭起幾張木桌,茶老板腰係粗布圍裙,肩膀搭著條白手巾,看到有客商由遠及近,高聲招攬:“各位老客兒,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十裏之內找不到第二個茶攤了,來我這裏飲馬歇腳?”

陳二見了茶攤,扛著鏢旗趕忙跑到老鏢師馬前,他說:“達官爺,如果沒猜錯的話,這就是剛才咱打聽到的茶攤了!”

“客官,這三伏酷暑、天幹物燥,即便您們人不累,牲口也該乏了。我這裏茶不過是粗茶,點心無甚花樣,但草席、料豆總是有的,我讓夥計多拌上點香油,你們坐下來聊聊天、歇歇腳?”茶老板站在門口,格外的殷切。

“達官爺,您看怎麽樣?”陳二向老鏢師問道。

老鏢師坐在馬背,抬眼,四周看了看,竟然歎口氣,兀自笑了笑。

“陳二啊陳二,你終究還是年輕,‘油梭子發白——你小子還短練’啊!”老鏢師在馬背上坐直了身姿,他讓陳二打開鏢旗,站直扛穩,重新站回到車隊前。

“喲,達官爺,我們遇到響馬了?”陳二渾身一激靈,雙目帶出了殺意。

“停……”老鏢師單手一揮,向陳二說道,“一切自有我來安排,小子你切莫輕舉妄動!”

“明白!”陳二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他快步跑回到車隊最前方,用盡全身的力氣,打開鏢旗隨風一揚,紅底金色“順發鏢局”四個大字迎風飄舞。

“達摩……威武……”陳二高聲的喊著。

聽到陳二的鏢趟子,老鏢師催動韁繩,來到車隊的最前方,他停馬駐足、跳下馬,站在陳二的身邊,朝茶老板那裏一招手,高聲喊道:“莫再裝神弄鬼,老朽馳騁江湖已久,再看不出你這裏的門道來?”

茶老板聽到老鏢師的話,不由得捏呆呆發愣。

老鏢師粲然一笑,朗言高聲問道:“和字,道個腕兒吧?(江湖話,意為:是江湖人,就報個名字)”

行藏已露,事已至此,再裝下去也沒有意思了。茶老板收起了一臉的殷切,突然露出凶光,他褪去腰間的圍裙,摘掉肩頭的手巾,從懷裏掏出一把三棱刺骨的尖刀。他騰出一隻手,把小拇指含在口中,用力一吹,竟響起了清脆的賊哨。兩側的山坡上樹叢中,百餘賊匪原本隱住,此刻全都現出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