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5 何惜惜番外 歲月掩於黃昏

她的愛情,止於唇齒,掩於歲月。

1.

何惜惜25歲那年回國,北京下了一場雨,飛機在滑道上耽誤了很久。周圍人都無比焦急,唯獨她一個人坐在窗邊,托著下巴,眼睛眨也不眨。

家裏的三姑六婆喜歡嚼舌根,知道她回國,簡直是欣喜若狂,甚至跑到她家裏借她爸媽的電話給她打電話:“喲,不是說世界名校嗎,不是說學的石油能源專業嗎,不是說要嫁人了嗎,不是說對方英俊多金嗎,不是說嫁過去就能拿到綠卡嗎……”

何惜惜的母親在電話裏訕訕,安慰她,惜惜,你別往心裏去。

她笑了笑,艙門終於打開,疲憊的旅客一個個離開,她走在最後。取完行李,已經比預計晚點一個半小時,何惜惜正往機場大巴的方向走去,忽然聽到有人叫她:“惜惜。”

聲音不大,但是像是有某種魔力。

何惜惜轉過頭去,看見穿著黑色襯衫的陳爍。他身後是來往的行人車輛,這城市塵土飛揚人來人往,他隻單單站著,猶如初遇那天。

何惜惜一愣,表麵上卻是不動聲色:“你怎麽來了?”

他笑,眉和眼一齊上揚,自有一種風流倜儻,他說:“我怎麽就不能來了?”

何惜惜靜靜地看著他,無人招架得了她的眼神,饒是陳爍也不行,他舉著雙手投降:“以前不是說過麽,你要是回國,我一定來接。”

何惜惜捏著旅行箱拉杆的手鬆了又緊,出了一手的汗,她點點頭,才淡淡地開口道:“好久不見。”

想來想去,也就隻有這一句話,適合她與陳爍了。

何惜惜被美國排名前三的名校錄取那年,周圍的同學還拚死拚活通宵達旦地在備戰高考。大家投向她的目光已經不止是羨慕,早就升級到了嫉妒。她麵色平靜地走到辦公室,向老師遞交了退學申請。

老師一臉猶豫:“惜惜,你要不還是把高考參加了吧,學校培養你也不容易,大家都一直指望你能考清華給母校爭光。”

何惜惜低著頭:“抱歉。”

她收拾書包和日用品回家那天,全班同學都光明正大地指著她的鼻子大罵:“白眼狼!拽什麽拽,賤人!”

班主任就在一旁,漠然地寫著板書,並沒有製止他們。

從那天開始,何惜惜一天打三份工,去麵館裏當服務員、超市收營員、夜市擺地攤,周末還要去給附近的小孩當家教。偶爾沒有客人的時候,她忙裏偷閑,就拿出單詞書和MP3背英語單詞,厚厚的一本書,已經被她背到每一頁都脫落了。

出國前,何惜惜實打實地掙了一萬塊錢,四個月裏,她瘦了十斤,可是看起來反而胖了不少,全部是浮腫。拿到簽證那天,何惜惜偷偷回了學校一趟,同她一般年紀的男孩女孩們,穿著洗得有些褪色的校服,在陽光下並肩行走,笑得一臉無憂無慮。

那一天,何惜惜在學校門口買了一支紅色的玫瑰,用玻璃瓶子裝著,等到辦公室的老師們都出去開會了,她才走到辦公室,畢恭畢敬地將它擺在班主任的桌子前,鞠了三躬後離開。

為了省下路費,她獨自一人坐火車去廣州轉飛機。沒有想到遇上台風,飛機延誤,開學的時間迫在眉睫,周圍的人都匆忙買了最近一班上海起飛的機票,何惜惜麵色平靜地給學校發了一封郵件,告訴他們自己會遲到一周。

一周後,她疲憊地抵達美國舊金山,穿著最廉價的T恤和牛仔褲,卻被剛剛認識的室友拉去了新生的開學晚會。

好在這裏提供免費的食物,披薩、蛋糕、曲奇、薯條……對饑腸轆轆的何惜惜來說,簡直就是美味佳肴。

她就是在這個時候遇見陳爍的。他穿著黑色燕尾服,走到何惜惜對麵,輕聲笑起來。

何惜惜端著cup cake抬頭,他指了指何惜惜,又指了指自己的嘴角。何惜惜用手一抹,才發現自己嘴角沾滿了蛋糕渣,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對方卻風度翩翩地伸出手:“你好,我叫陳爍,不知道可否與你共舞一曲?”

有首歌裏唱,遇見一個人然後生命全改變。像陳爍這樣的花花公子,其實沒那麽大能耐能改變她何惜惜的一生。

可是她卻為了他,放棄了一種人生。

2.

陳爍學的是建築,比何惜惜高一級,正好是念五年。因此他們做了四年的朋友,其實連何惜惜自己都沒有搞懂,陳爍為什麽要和她當朋友。

開學後何惜惜在一家日式壽司店找到服務員的兼職,快下班的時候突然聽到幾聲槍響,從同事的對話中得知是出了槍擊案。這是何惜惜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距離自己太近,反而連害怕都沒有了。

她還是平靜的收拾好餐廳,換下衣服,走出門的時候接到了陳爍的電話。

“何惜惜?你沒事吧?”

何惜惜愣住,才反應過來她指的是什麽事,她輕鬆地笑笑:“沒事。”

“等我十五分鍾,”他說,“我來接你。”

十五分鍾後,陳爍將車停在餐廳外的街道上,四下無人的街,他大刺刺地摁喇叭,何惜惜推開玻璃門,看到他搖下車窗,一陣長風吹過,她忽然覺得這些年從未有過的心安。

無論再怎麽成熟、堅強、冷漠,她其實也是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渴望著愛,渴望著被愛,渴望一種絕不會屬於她的人生。

“謝謝你。”她說。

“沒什麽,”陳爍輕描淡寫地回答,“我們是朋友。”

他是天之驕子,他的世界和她截然不同。可就是這樣拉拉扯扯含含糊糊的,她成為了他身邊唯一能說心事的朋友。

趙一玫曾經評價過:“他並不愛你,隻是他從小身邊太多爾虞我詐,沒有一個人像你這樣純粹地愛他罷了。”

何惜惜反問:“這世上,又哪裏還有那樣純粹的愛?我們不過是各取所需。”

陳爍和何惜惜同年畢業,陳爍連畢業典禮也沒有出席,一個人飛到巴西,橫穿了亞馬遜叢林,結束那天陳爍直接從裏約熱內盧回國,他更新過一條facebook狀態,他站在黃昏下,背對著鏡頭,伸著手臂,揮了揮手。

何惜惜正好在瀏覽網頁,鼠標很快滑了過去,一直滑到網頁的最下角,她又無力地鬆開鼠標,按著鍵盤,一點一點地挪上去。

也差不多是那個時候,她收到第一份工作的offer,算不上太好的職位,但是至少能繼續留在美國,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她曾經為之奮鬥的一切,終於有了著落。

所以那個炎熱的夏日午後,她坐在電腦前,看著那張照片許久,以為這就是結局了,他們各自生活在大洋兩岸,再不相見。

大學畢業後第二年,何惜惜在書店遇見john,也就是後來她那群親戚口中“英俊多金”的未婚夫。

就像何惜惜同薑河講的那樣,一個又狗血又浪漫的故事,三月的舊金山下了一場雨。她在路邊的書店裏躲雨,年輕英俊的服務員主動遞給她送上熱茶和可可蛋糕,她驚訝地抬起頭,他笑著衝他紳士地鞠了一躬:“For your beauty。”

那似乎是她這一生,第一次被人稱讚說她美麗,何況對方藍色的眼眸是如此的真誠。

下一周周末,何惜惜習慣性吃完飯後散散步,不知不覺又走到那家店裏,他穿著藏綠色的店員服,大大地鬆了口氣,笑著說,你終於來了。

後來漸漸的,她養成了習慣,每周末都會去那家書店。

他們也開始聊天,多半都是他聽她說,她說自己來自中國,她的故鄉臨海,但是和舊金山大不相同,他們的碼頭不像漁人碼頭那樣浪漫與詩意,那裏全是打魚的船隻,工人們被曬得脫皮,年紀輕輕就已經將眉頭皺成“川”,家裏有一大家人等著養。

“‘川’你知道嗎?”她笑著問他,用手指在木桌上寫,撇,豎,再一豎,就是一個漢字了。

他覺得驚訝,問她這是什麽意思。

“River,”她想了想,又覺得無論用什麽語言也無法描述出這個字真正的意思,於是用手機找來一副水墨畫,指著上麵勾勒出的江川給他看,“這就是‘川’。”

後來有一次,公司臨時放假,她不想太早回家,便開著車去了一趟書店,服務生已經換人,帶著奇怪帽子的年輕人說:“我是這裏的店長,也是唯一的店員。”

她奇怪地說:“How about John?”

對方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說原來你就是那個女孩。

何惜惜這才知道,對方其實並非這裏的店員,隻是店長前段時間失戀,待在家裏不肯出門,作為朋友他正好沒事,過來幫他。

“因為你的原因,他現在每周都要過來工作。我還得給他付薪水呢。”真正的店長開著玩笑抱怨地說。

大約是一年後,何惜惜因為身份問題工作受到牽連,自己一個人躲在家裏哭,不知道過了多久,聽到有人在窗外叫她的名字。

何惜惜推開陽台的門,看到John站在那裏,穿著酒紅色的襯衫,他衝她笑了笑,何惜惜十分吃驚,問他為什麽知道自己的住址。

他沒有回答,隻是問她發生了什麽事。何惜惜一時忍不住,將所有的抱怨都對他吐露,她明明已經很努力了,但是在一張綠卡麵前,還是什麽都化做虛有。

等何惜惜說完最後一個字,抬起頭發現John認真地看著自己,問:“你可以嫁給我嗎?”

何惜惜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或許說的是“merry”或者“Mary”,但絕不可能是“marry”。

是的,沒有身份,她就要丟掉飯碗,找不到工作,她就得回國,這個國家,天天叫囂著人權和平等,其實是世界上最看重階級的地方,她需要一張綠卡,發了瘋的想要,可是不是這樣的,她嫁給他?

簡直是天方夜譚。她甚至不知道他的Family Name,他亦不知道她的中文名叫何惜惜。

況且即便她在這個國家待了六年,每天和來自不同國家的人打交道,必要的時候,她甚至能將口音切換成印度或者英國,但是她從未想過,要找一個不同顏色皮膚的人結婚。

於是她搖搖頭,正準備拒絕,他忽然開口說:“Because I love you。”

在那之後,何惜惜才慢慢知道,John家世那樣顯赫,他能給她的,不僅僅是一張能留在美國的綠卡。麻雀變鳳凰,灰姑娘穿上水晶鞋,真是比童話還童話的故事。

在何惜惜結婚前三天的一個午後,她收到一通電話。

那天她正坐在屋子裏收拾行李,她雖然是個女孩子,但是東西少得可憐,幹幹淨淨的地毯上放著兩個紙箱子,何惜惜赤腳坐在一旁發呆,但是在電話鈴聲響起來的一刹那,她忽然發現,其實自己一直在等待著這一通電話。

手機屏幕上顯示“未知號碼”,等了三聲,她接起來,電話兩邊誰都沒有說話。

過了許久許久,她終於聽到陳爍的聲音,他大概是喝了酒,聲音聽起來又低沉又讓人迷亂,他說,何惜惜,你別結婚了。

他沒有說,你別結婚了,我娶你。他隻是說,你別結婚了。

何惜惜緊緊地握著手機,終於在那一刻,所有的失望排山倒海襲來,到了最後,他也不肯給她一個奇跡。

她憤怒,她想要大聲地問他,憑什麽,陳爍,你憑什麽來插手我的人生。

可是她什麽也沒有說,掛掉了電話。然後她慢慢站起來,拿上車鑰匙出門了。她同John約在書店裏,他們麵對麵坐著,她靜靜將手中的訂婚戒指摘下來,推到他的麵前。

John愣住,何惜惜抬起頭看他,她好像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看過他,他的眉目英挺,眼睛如海水般蔚藍,他是真心愛她,隻差了那麽一點點,他們就能擁有彼此的人生。

何惜惜抱歉地說:“對不起。”

John拿起桌子上的戒指,內環裏還刻著他們名字的首字母,他用手指摩挲而過,也就在那一刻,他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不讓何惜惜看到自己的眼淚。

他難過地問她:“為什麽你可以做到這樣的地步?”

何惜惜慘淡地笑了笑,說,“因為我愛他,包括他的不愛。”

窗外陽光燦爛,可是何惜惜卻在那一瞬間覺得,自己的一生已經結束了。

那天夜裏,何惜惜獨自開車到舊金山的海邊,她坐在暗礁上,海浪聲一陣陣拍來,在海的那一頭,是冷冷的月光,在嘲笑著她的癡心妄想。

她點燃了一支煙,一支又一支,最後她撥通了薑河的電話,告訴她,自己和John分手了。

薑河在電話那邊尖叫:“何惜惜,你瘋了嗎?”

她淡淡地回答:“我大概是真的瘋了。”

她這二十多年來,所有的努力,所有在深夜咽下的淚水,竟然隻因為他一句話統統灰飛煙滅。

何惜惜回國的前一天晚上,薑河非要跟她學抽煙。薑河被嗆得厲害,在煙霧繚繞中問何惜惜:“你從什麽時候開始抽煙的?”

何惜惜想到自己第一次抽煙的時候,20歲的夏天,陳爍開車帶她去山上看銀河,夜空低垂,像是伸手就能夠到,她並不像別的小女生一樣興奮得哇哇大叫,她坐在陳爍的跑車上,搖下車窗,靜靜地望著山對麵的寂靜和夜。

陳爍一邊搖頭一邊笑她:“你啊。”

他從包裏拿出銀色的打火機,問她:“抽煙麽?”

後來她愛上了抽煙的感覺,慢性自殺,就像是愛上陳爍。

可她偏偏甘之如飴。

她彈了彈手中的煙灰,沙啞著聲音說:“薑河,煙酒不能讓你忘記一個人,它們隻會讓你更加沉迷。這世界上隻有一樣東西能夠讓你忘記過去,那就是時間。”

其實有很多時候,她都覺得自己已經放下了,不再想念,不再幻想,不再為他難過和痛苦。

直到他出現的那一刻。

每一次、每一次,他的出現,都讓她所有的偽裝潰不成軍。

3.

回國以後,何惜惜在一所大學找到工作,從助教做起,工資微薄,但她漸漸的對複雜的人際關係表示厭惡,她寧願待在幹淨的實驗室裏,沒日沒夜地做實驗,記錄數據。

有一天下班,她從教室裏出來,接到陳爍的電話:“帶你去吃桂花糕。”

那是哪一年的事了,他們還在美國的時候,大家在陳爍家裏開party過中秋節。陳爍那時候有別的女朋友,和他一起在院子裏做燒烤。何惜惜不喜歡社交,一個人在陽台上吹風。忽然有人從身後拍她肩膀,她轉過頭去,陳爍問她:“看什麽呢?”

“那棵樹,”何惜惜伸手指了指,“有點像我家樓下那棵桂花樹。”

陳爍笑了笑:“想家了?”

“沒有,”她淡淡否認,“隻是以前過中秋,我媽媽都會做桂花糕。”

陳爍說:“以後回國了,帶你去吃一家桂花糕,隻賣中秋那一天。”

陳爍同她許諾過的話裏,十句裏他真能記得的最多有一句,可是每次他所記得的,都是最教她感動的一句。

陳爍同她說的賣桂花糕的店鋪開在巷子深處,青石板路走到最裏麵,扣三下門才有人開門。走進去,院子裏的石桌上擺好了酒和桂花糕,陳爍難得沒有嘴貧,隻說了一句“中秋快樂”,坐在何惜惜對麵,吃了頓安靜的晚飯。

那天以後,陳爍常常把車開到校門口等何惜惜一起吃飯,也不是什麽山珍海味,北京最不缺的就是美食。大街小巷,再偏僻的地方他也能找到,何惜惜忍不住感歎:“你在美國那五年,到底怎麽憋過來的啊。”

陳爍笑笑:“不記得了。”

何惜惜回國後的第二年冬天,北京初雪的那一日,她病倒了。

病來如山倒,她發著高燒,陳爍給她打電話,約她去故宮看雪。她拿著電話迷迷糊糊地說:“改天吧。”

過了一會兒,陳爍來何惜惜家找她。提著大包小包的藥,進了門才問:“是什麽病?”

何惜惜並不習慣吃藥,被陳爍著強迫灌下,他還自己帶了藍牙音響,放在何惜惜的房間裏,放舒緩的音樂給她聽,沒過多久,藥效發揮作用,她漸漸地睡了過去。

何惜惜再醒來的時候,她從**下來,披了一件外套順著聲音走到廚房,看到陳爍正彎下腰去關天然氣。

他穿著一件白色長襯衫,穿著亞麻色的棉布拖鞋,用勺子舀了一口粥來嚐。

天花板上暖橘色的燈光落下來,那一刻,何惜惜眼眶發紅,差一點點落下淚來。

陳爍回過頭,看到她,笑著放下勺子,對她說:“惜惜,我們在一起試試吧。”

何惜惜麵無表情地盯著他,過了一會兒,才冷笑著問:“陳爍,你可憐我呢?”

他頓了頓,淡淡地“嗯”了一聲:“就算是吧。”

何惜惜覺得那一瞬間自己被他狠狠地羞辱了,她揚起手臂,恨不得一巴掌扇到他的臉上,手懸在空中,被陳爍一把抓住。他什麽話都沒說,隻是看著她。

她被氣得反而笑出來,她問:“陳爍,你怎麽能這樣欺負人?”

他隻是輕聲叫她的名字:“惜惜。”

像是歎息,像是無奈。

陳爍伸手來拉何惜惜,她沒有拒絕。她在旁人麵前有多驕傲,在他麵前,就能有多卑微。

何惜惜和陳爍正式確定戀愛關係後,他們見麵的時間反而少了。

陳爍是個近乎完美的情人,他細心體貼,約會的地點總是浪漫不重複,就像對待他每一任前女友。有一次晚上兩個人去何惜惜學校外的水果店買水果,何惜惜彎下身選水果,陳爍無所事事地站在一旁。她稱好重量,鬼使神差的,上前握住他的手。

陳爍被嚇了一跳,然後舒展開手心,捏住她的手。這是他們第一次牽手,到最後何惜惜才發現,諷刺的是,也是唯一一次。

這年一月,何惜惜回家過年,陳爍買了兩張機票。

“你跟我回家?”何惜惜被他嚇得不輕。

“嗯。”他漫不經心地回答。

“你家裏呢?”

“年三十再趕回來吧。”

何惜惜家住在小城市,離北京三個小時飛機,下了飛機還要再輾轉五個小時的大巴。何惜惜坐在窗邊的位置,路上困了,她把頭靠在陳爍的肩膀上。

她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一聲接著一聲。

何惜惜提前給父母打了招呼,說會有一個朋友一起回家,母親開心地問:“是男朋友嗎?”

她卻遲疑地搖搖頭:“隻是在美國認識的朋友。”

何惜惜家住的地方甚至稱不上小區,樓道的天花板也很低,陳爍得低著頭才能過。樓梯也很髒,角樓裏不知道是哪家的垃圾袋,在冬天也能發臭,灰色的牆壁上是小孩子的塗鴉,何惜惜看到陳爍若無其事的表情的那一刻,忽然覺得難過到心酸。

進了家門,她父母都很熱情地迎接陳爍,他個頭大,往沙發上一坐,整個沙發差不多就填滿了。

何惜惜的父母都不會說普通話,尷尬地用著方言同陳爍交流,其實也沒有什麽可以聊的,問到他的父母工作,陳爍又沒有辦法回答。

吃過午飯,何惜惜帶著陳爍去外麵逛逛。沒有公交車的小地方,三塊錢的三輪車可以從城北坐到城南,路旁的商鋪統統關門大吉,看起來真是荒涼得有些過分。

何惜惜自嘲地說:“你從來沒有來過這樣的鄉下吧?”

陳爍倒也實話實說:“嗯。”

何惜惜笑了笑,伸了個懶腰,指了指整條街唯一開著的店鋪,陳爍陪她走過去,近了看,竟然是一家婚紗店,模特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的婚紗,已經髒得不成樣。

老板坐在店裏,不冷不熱地問:“選婚紗嗎?”

陳爍下意識地搖頭,卻看到何惜惜正看著自己。

“你……”

“就這一次。”她輕聲說,“不作數的。”

其實根本沒什麽可以挑的,店裏能完整無損地拿出來的婚紗和西裝就那麽幾套,兩個人在試衣間裏換好了衣服走出來,看到對方,四目相對,何惜惜卻發現她一點也體會不到小說裏寫的那種激動與心跳。

她微笑著點點頭:“你大概穿上乞丐裝也帥得一塌糊塗。”

陳爍有些難過:“脫下來吧,以後你會有最美的婚紗。”

何惜惜搖搖頭,央求老板為他們拍了一張照片。紅色的底,兩個人踩在牆紙上,一二三,“哢嚓”。

這大概是陳爍一生最拍得最為寒酸的一張照片,卻也是她何惜惜一生中,與他唯一的合照。

何惜惜將照片衝了兩份,一份放在信封裏遞給陳爍,她說:“陳爍,我們分手吧。”

陳爍一愣。

“我不想再玩這樣的遊戲了,”她說,“我們都十分清楚明白,你不會和我在一起,拋開家世、樣貌、未來、成長環境這些所有情侶都會考慮的問題,陳爍,自始至終,你其實都沒有愛上我。”

兩個二十多歲的成年人,談一場戀愛,不去牽手,不去擁抱,沒有想要吻對方的衝動。他們之間或許有許多許多的感情,但是唯獨沒有愛情。

“陳爍,”她硬生生地重複道,“我們分手吧。”

很努力很努力地試過了,可是不行就是不行,再怎麽嚐試,也不行。

他沒有說話,他的手圈住她的手腕,緊緊握著不肯鬆手。

“放手吧,陳爍,”何惜惜靜靜地看著他,“其實你早就知道會有這樣一天。”

她是這樣了解他,他們是這樣的懂得彼此,可就算這樣,她還是看不開。其實不愛一個人有多難,愛一個人就有多難。

就像那可笑的結婚照,明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她還是舍不得扔掉。

4.

分手以後,何惜惜覺得自己的生活好像也沒有什麽變化。每天依然是教室、實驗室和寢室三點一線,有些時候晚上很晚從辦公室出來,她就去南門外吃燒烤,盤子端上來,她才發現那全都是陳爍愛吃的東西。

再過了一些日子,她和陳爍又漸漸聯係上。他給何惜惜打電話,約她出來喝酒,就像在美國的時候,一人一瓶,坐在四下無人的欄杆旁,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大部分時間都是他說,她沉默地聽著,也隻有在抬頭仰望,看不到璀璨星空中那美得不可思議的銀河的時候,何惜惜才會回過神來,想,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他們試圖相愛,可是還是做不到。

那年冬天過去,陳爍交了新的女朋友。他周圍從來不乏鶯鶯燕燕,但是正兒八經帶到朋友麵前介紹是女朋友的,其實並不多。

女孩才剛剛二十歲,在何惜惜工作的大學念廣告設計,何惜惜第一次見她的時候,陳爍把車停在學校廣場的中央,何惜惜認得他的車,徑直朝他的方向走過去。走到一半,看到一個背著畫板的女孩子,拉開副駕的車門,自然地坐了進去。

何惜惜站在乍暖還春的三月,想起剛剛女孩子的樣子,束著高高的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又圓又大的眼睛,身材高挑美好,陳爍喜歡的一直都是這種類型的女孩子。

何惜惜攏了攏脖子上係著的圍巾,轉過身走了。廣場裏學生們歡天喜地地吵著鬧著,可是那與她毫無關係。何惜惜淡淡地想,她的青春,不知是從那一天起,又是從哪一天止,就好像從未擁有過。

後來,有天何惜惜去上課,一走進教室就看到女孩子坐第一排最中央的位置,她有片刻的愣住,然後從容地走到講台邊,打開電腦。

她平靜地講課,點名,回答學生的問題。快到放學的時候,窗外忽然下起了雨,劈裏啪啦,一下子落得很大。學生們都匆忙收拾東西離開教室,何惜惜慢慢地關了電腦,擦幹淨了黑板,收拾好東西,然後走到整間教室剩下的最後一個人麵前,她說:“你好。”

女孩說:“……你以前是陳爍的女朋友,對嗎?”

何惜惜想了想:“算是吧。”

“你們為什麽會分手?你還愛他嗎?”

何惜惜平靜地看著自己對麵的女孩,透過她那張美麗而年輕的臉,她仿佛看到了這些年的陳爍,他打籃球的樣子、他抽煙的樣子、他笑起來的樣子、他漫不經心地彈著吉他的樣子。

外麵雨聲隆隆,陳爍曾經開車載她從舊金山去洛杉磯,在一號公路上遭遇罕見的傾盆大雨,他們將車停在觀景處,坐在車裏,看著整個世界都像快要崩塌。

他轉過頭問她:“你在想什麽?”

她淡淡地回答:“什麽也沒有想。”

其實她說了謊,她的腦子裏全是他的身影,盡管他就坐在她的身邊,盡管他看起來是那樣的近。

雨水越落越大,何惜惜終於回過神來,幾次欲言又止,最後慢慢地開口:“I met my soul mate, but he didn’t.”

而愛與不愛,已經不再重要了。

那天以後,何惜惜再也沒有見過陳爍的女朋友。

日子一天天翻過去,學校裏也有不少老師開始操心她的個人問題,各種飯局都把她帶上,單身優質男青年雖然不多,但多出門幾次,還是能遇到不少。

可是何惜惜都一一婉拒,借口說曾經在美國受過情傷,暫時沒有勇氣再開始一段新的感情。

年紀大的教授語重心長地同她講;“你不試試,怎麽知道不可能呢?”

何惜惜在心底苦笑。

不是沒有試過,她和John,也不是沒有試過,她和陳爍。

這才是最讓人絕望的事情,她清楚地明白,自己的人生,隻剩下最孤獨的那一條路。

5.

再後來,薑河打電話給何惜惜,她在電話裏像個小姑娘一般哭得一塌糊塗,她結結巴巴,哽咽著說:“惜惜,他回來了,惜惜,他回來找我了。”

不是沒有羨慕過薑河,這麽多年,她身邊始終有一個顧辛烈,所以她其實從未嚐過一無所有的滋味。

何惜惜握著電腦,也忍不住感動到哭,她努力微笑著說:“恭喜你,當初說好了,我們三個人中,至少要有一個人幸福。”

薑河抱著電話不肯放手,最後何惜惜無奈地說:“好啦好啦,等今年暑假,我來美國看你們。”

在那一刻,她竟然有一種嫁出女兒的複雜感情。掛了電話,何惜惜想了想,給陳爍發了一條短信,她問,陳爍,你睡了嗎?

過了一會兒,他回過來一通電話,聲音迷糊,大約是沒睡醒,他問:“怎麽了?”

“沒什麽,”她說,“隻是覺得有些難過。”

“因為我嗎?”他問。

“大概是吧,”她笑著說,“陳爍,你能想像我們二十年後的樣子嗎?或者我們五十歲的時候?或者你一無所有,不再風度翩翩,不再年輕英俊。”

他低聲笑:“到那個時候,你就不要再喜歡我了吧。”

“嗯,”她也跟著笑了起來,“我也是這樣覺得的。”

直到你白發蒼蒼、步履蹣跚的那一日。

我愛你,直到不能再愛的那一日。

何惜惜最後一次見到陳爍,是在好幾年後八月的最後一天。正好是她遇見他的第十年,沒有多一天,沒有少一天。

陳爍來她的學校裏找她,他沒有開車,夏日夜晚炎熱,兩個人就沿著河邊隨意走走。不長不短的一段路,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有小孩騎在父親的肩膀上,高聲歡呼著“駕——”

河畔對岸,明亮的燈光在水中投下倒影,有長風吹過,那樣輕輕地一動,就碎開了。燈紅酒綠,這是在美國永遠看不到的景色。

陳爍停下來,他說:“惜惜,我要結婚了。”

這十年來的每一天,每一天,對她而言都實在是太漫長了。她甚至覺得自己從未有過一刻真正的幸福。

可是它又太短太短,短到一眨眼,夢就醒了。

何惜惜點點頭,說:“哦。”

過了好久好久,何惜惜才開始覺得自己身上的力氣被一點點地抽幹。她支撐不住,慢慢蹲下身去。

“陳爍,”何惜惜抬起頭,凝視他的眼睛,這麽多年,這竟然是陳爍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失態,她幾近崩潰,眼淚大滴大滴落下,像是要將自愛上他以來所吞噎回的淚水全數落下,她捂住嘴巴,卻止不住嗚咽,她說:“是我不愛你了,陳爍,是我不愛你了。”

陳爍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何惜惜,她哭得那樣傷心,他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聲一聲,全是不忍與遺憾,可是能有什麽辦法呢,他也隻能輕聲說:“抱歉。”

這麽多年。

這麽、這麽多年。

她一個人等日出,看黃昏,數過流星,也試過在深夜買醉,她站在澎湃的大海邊上,風吹亂了頭發,回過頭,卻發現身後空無一人。

她眼睜睜看著那隻飛蛾,迎著黑暗中唯一的火光撲去,燃燒了翅膀,灼瞎了雙眼,然後生命一點點化為灰燼。

她的愛情,止於唇齒,掩於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