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三月底的時候,操場旁的櫻花開花了。我趴在桌子上偷偷睡了一覺,風吹得我鼻子有點癢,我打了個噴嚏,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了江海的側臉,他微微低著頭,垂下眼簾,像是世間最英俊的雕像。

我一生都不會忘記這日的藍天、白雲、細風,和落在我身旁的江海的肩膀上的那朵淡粉色的花瓣。

我和江海同時在這天收到美國斯坦福大學電子工程係的全額獎學金入學通知書。

接到母親電話的時候我正在上物理課,高三的第二次診斷考試已經過去,母親在電話裏頭激動得字都吐不清楚,老師在講台上惡狠狠地瞪住我,然後我呆呆地掛掉電話,突然站起身,轉過頭對江海說:“我被錄取了。”

“嗯,”他難得溫柔地笑了笑,“我也是。”

全班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轉過頭盯著我們,物理老師原本已經精確瞄準我的粉筆頭突然頓住。

我這才回過頭,笑著衝老師說:“場強豎直向上,B球的動能等於A球的重力勢能。所以這道題最後的答案是,”我頓了三秒鍾,飛快地在腦海中進行計算,“ 秒。”

“啪嗒”一聲,老師手上的粉筆落在了講台上。

這一天,距離我和江海的十六歲生日,還差整整兩個月。

美國習慣三月開始下OFFER雨,我和江海被淋了個澆濕。隨後,我們分別收到了耶魯、哈佛、麻省理工、康奈爾、伯克利和紐約大學的電子錄取通知書。我將他們打印下來,貼在桌子上,問江海:“集齊七個OFFER,可不可以召喚愛因斯坦?”

江海沒理我,他正在做一道電磁學物理題,通常情況下,我和江海相處的模式都是我一個人喋喋不休,然後過一會兒,他才後知後覺地抬起頭問我:“你剛才說什麽?”

我回應他的,是一個大大的笑臉。

我無所事事地回**著雙腿,上一個月體育課檢測出來我才155CM,當之無愧地成為整個高中部最矮的女孩,但是我一點也不在乎,因為我的智商比全校最高的女生的身高還要高。

我耐心地等江海做完一道題,然後他轉過頭,還沒開口我就搶先問他:“你去哪個學校?”

“Stanford,”他淡淡地回答我,“我想要去看看金門大橋。”

“為什麽?因為它被譽為死亡聖門?”

“不,因為它是一個奇跡。”

“你知道嗎,”我衝他笑了笑,一邊笑一邊將其他學校的OFFER折成紙飛機,“馬克吐溫說,最寒冷的冬天是舊金山的夏天。”

我和江海,就這樣再一次名聲大噪。媒體記者們扛著家夥蹲在學校門口排隊要采訪我們,天才少年少女,十三歲升入高中、十四歲獲得國際數學奧林匹克一等獎、十五歲以SAT和TOFEL滿分的成績被世界級名校全獎錄取。

聽起來都跟神話一樣。

甚至網上最火的八卦論壇裏也有人發帖,“沒人八一八最近紅遍全國的那對天才嗎?”

下麵有人留貼說,“同年同月同日生,同時跳級升入初中成為同桌,兩年後一起跳級升入高中,一起參加的大小競賽一共十八個,其中國際競賽四個。不過最值得八的還是那個男孩,鋼琴十級,國家二級運動員,偏偏還長了一張秒殺入江直樹的臉,不說了,說來都是淚,直接上照。”

然後樓下統一回複:媽媽請再生我一次!

我咧著嘴一邊笑一邊將鼠標往下拉,終於見到有人插樓。

“這等緣分,這等造化,比言情小說還狗血啊!”

“找了找他們的合照,女孩子也挺小巧玲瓏的,這種天才的世界我等阿姨隻能仰望。”

“江山代有才人出,祝福兩個孩子越走越好。”

“祝福+10086”

“十年修得同船度,百年修得共枕眠,他們這得修多少年啊?”

我樂不可支,笑得肚子疼,計算機老師疑惑地問我:“薑河,肚子不舒服?”

我趕緊關掉網頁,一臉無辜地搖搖頭。等到老師大家挪開注意力,又重新打開,披上一個叫“江河湖海”的馬甲留言說:“大概是修了一部上下五千年!”

下了計算機課,我心情大好,去小賣部買了支棒棒冰。回到座位上,我將手上的棒棒冰分成兩半,扯了扯江海的衣袖,遞給他長的那邊。

“不用了,你吃吧。”

“我吃不下,會肚子疼的。”我笑嘻嘻地回答。

他接過去,我們一人咬一口棒冰,草稿紙上是鋼筆“沙沙”的聲音,我覺得無比的心滿意足。

媒體采訪之後,有出版社來找我和江海約書稿,書名就叫《璀璨》,江海還沒聽完,就站起身衝對方鞠了一躬:“抱歉,我還有事先走了。”

戴著十幾萬一支手表的中年人尷尬地愣住,將期待的目光投向我,我便津津有味地聽他們說完,半圖半文似的傳記,講述我同江海的天才人生。

“我們會將你們打造得比那些少年成名的明星更加閃耀,讓所有的學生和家長瘋狂地崇拜你們。”

我支著下巴笑著問:“那我們呢?我們可以得到什麽?”

“榮耀和金錢,這些還不夠嗎?”

我哈哈笑了兩聲,學著江海的樣子向他鞠躬,然後背上書包,跑跑跳跳地追上了已經走到林蔭道上的江海。陽光落在我的鼻尖,我側過頭去,看到身邊少年眉頭緊鎖,我猜是因為昨天的那道傅裏葉變換。

所有人都隻看到我和江海風光無限的一麵,但是他們都忽略了,江海對科學如癡如醉的癡迷,他曾經被自己調製的化學試劑炸傷,至今額頭還留有一道傷疤。

而我?甚至連刻苦程度遠遠不如江海的我,每天也要背下五百個單詞,連睡覺都塞著耳機在聽Sixty Seconds Science。

辦理簽證那天,陽光照射下的大使館像是閃閃發光。簽證官隔著玻璃窗戶問我,“你為什麽要選擇斯坦福?”

我笑得胸有成竹,眉飛色舞:“Because I deserve it(因為我值得).”

他衝我露出讚揚的微笑。

大部分人努力程度之低,根本輪不到拚天賦。

2.

學校的公告欄櫥窗,掛上了我和江海的巨幅海報。那是去年的照片,我和江海獲得全國物理競賽一等獎,報社來采訪,江海毫無興趣地低著頭看書,我正在上課開小差,看到有鏡頭貼在玻璃上偷排我們。我靈機一動,拍了拍江海的肩膀,他回過頭來,我迅速地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咧嘴比了一個“V”的動作。我們身後的梧桐樹上還停著一隻麻雀,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

我很喜歡那張照片,謀劃已久後鬼鬼祟祟地從書包裏摸出螺絲刀,拿書擋著我的臉,趁著四下無人之際試圖擰鬆櫥窗的玻璃擋板。

就在我成功解開第一顆螺絲釘的時候,我身後傳來一道硬邦邦的聲音:“薑河!”

我轉過頭,看到一臉不爽的顧辛烈大少爺。

他穿著淡藍色的T恤,皮膚被曬成健康的小麥色,黑色的鴨舌帽壓得極低,白色的耳機線一路落進他的褲包。他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麵色鐵青地瞪著我,散發出一身的低氣壓。

我有些惋惜地收回手中的螺絲刀,給他打了個招呼:“嗨。”

他看著我手上的工具,和背後那副雙人海報,他冷冷地說:“出息。”

哪兒沒出息了?照片的主角之一好歹也是我本人啊。雖然覺得渾身不對勁,不過我還是心虛地點點頭,然後東張西望一番,用商量地口吻同他說:“要不,你幫我?”

顧辛烈狠狠瞪我一眼,不可思議地反問:“你讓我幫你?”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櫥窗:“最上麵那兩顆螺絲有點高,我墊腳都夠不著,你來得正好,我們好歹同學一場……”

我話還沒說完,他就冷冷地打斷了我:“做夢!”

“你沒事吧?”我有些疑惑地問,他今天可真是反常,“脾氣這麽差,誰惹你了?”

顧辛烈不說話,隻是瞪著我。

“別看我啊,連你顧大少都搞不定的人,我怎麽可能有辦法。”

“薑河,”他一副快要被我氣死的樣子,“美國有什麽好?”

我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為很遠吧,夢想不是都在遠方嗎。”

顧辛烈不說話了,直溜溜地盯著我。我正準備說點什麽,他忽然轉過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我二仗摸不著頭腦,聳了聳肩,拽什麽拽啊。我隻得自己去草坪裏去搬石頭,石頭又重又髒,弄得我灰頭土臉,我一邊搬石頭一邊感歎道,男人心,海底針呐。

等等,我忽然反應過來,剛剛顧辛烈罵我沒出息?

不是,你顧辛烈顧大少從小哪次不是抄我作業和試卷,腦袋裏裝的全是豆渣渣,你居然也有資格罵我薑河沒出息?

可是那兩顆釘子實在是太高了,我就算是踩上了石頭,也得隻能勉強夠著。正在我垂頭喪氣之際,忽然身後伸過一隻手,輕而易舉地扯出了螺絲。

我轉過頭,看到顧大少一張帥臉上寫滿了不開心。

“看什麽看!”他吼我,“沒看過帥哥啊?”

我努力憋住笑:“你怎麽又回來了?”

他沒搭理我,問我:“你拿這張照片幹嘛?”

“啊,”我摸了摸腦袋,不能說實話,隻好含糊地說,“留作紀念吧。”

“有什麽好紀念的,”他冷哼了一聲,“笑得嘴都咧開了。”

名聲大噪之後,煩惱和麻煩也馬上隨之而來。為了學校的重點大學升學率,我和江海依然留在學校參加這年的高考。因為江海年紀的原因,高中部的女生對他大多還是當弟弟看待,可是初中部的女生早已把他當做了男神,還十分無聊地成立了一大堆後援會。

這使得我每天都偷偷對著江海那一抽屜的情書和巧克力恨得牙癢癢,於是清理這些東西成了江海每日必做的一向功課。

江海這個人,雖然沉默寡言,但是家教非常好,做不出將它們嘩啦一聲全扔垃圾桶裏的事,於是他去問老師找來一個很大的紙箱,整整齊齊地將女生們送給他的東西放進去,等裝滿一箱,便鄭重地交還給後援會會長,那是個紮著雙馬尾的可愛的女孩子,然後再由她轉交回別的女孩子。

我自告奮勇:“交給我來處理吧!”

“你喜歡吃巧克力?”江海驚訝地問我。

“不是。”我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內心深處有個小人在慢慢磨刀,陰冷一笑。

第二天清晨,我起了個大早,學校寂靜得鳥鳴聲異常清晰。我一邊叼著油條一邊喝著豆漿,潛伏在教室門口,正好堵住了那群偷偷來送情書的小女孩,噢,不對,或許我同她們一般大小。

十五歲的我,挺了挺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胸部,用一種學姐的眼神將她們從上到下的打量了一陣,然後我問她們:“你們能記得圓周率後幾位小數?”

她們麵麵相覷,不明所以地看著我。

“你們知道常規的實驗室裏怎麽測量普朗克常量嗎?”

她們繼續一頭霧水。

我繼續嘲諷地看著她們:“你們寫一封情書的時間是多久?三個小時?一天?一個星期?你們花在背曆史上的時間又是多久?你們記得第一次世界大戰哪年到哪年?你們知道抗日勝利是那一天嗎?”

她們終於扯著衣擺低下了頭。

清晨的陽光落在我的臉上,我一字一頓慢慢地說:“我不知道你們喜歡江海哪一點,但是如果愛慕一個人,想要陪在他的身邊,那就應該讓自己變得更好,堂堂正正地、成為唯一能夠與他比肩齊鄰的人。”

一群女生被我說得鴉雀無聲,我自己都忍不住在心中為自己拍手喝彩,薑河,你真是帥呆了。然後我喜上眉梢地打了個哈欠,回過頭去,我剛剛張大的嘴一下子僵住,閉也不是,合也不是。

因為我居然在短短三天以內,再一次見到了顧大少,這個頻率完全不符合概率統計。自從進入青春期,他的身高勢如破竹,抽條拔節,大概比江海還要高上一點。他站在那裏,有些反常地衝我吹了聲口哨,我第一次發現他笑起來沒有以前那麽蠢了。

他迎麵向我走來,越過那群癡呆狀的女生,將一瓶溫熱的牛奶遞到我的手上。

我愣了愣,下意識地問:“幹嘛?”

他沒回答我,敲了敲我的腦袋,一點也不誠懇地、拽死人地說:“拜托你啦,小矮子。”

顧辛烈走後,我才回過神來,見他恢複正常,不再是幾天前吃了火藥的樣子。撕開奶瓶的蓋子,習慣性地舔了舔上麵的牛奶,然後咕嚕咕嚕幾口就將牛奶喝了個底朝天。

純純的奶香,一如六年前。

3

到了高考前衝刺階段,老師們開始理直氣壯地霸占體育課。所以當好不容易有一節體育課幸存時,全班就像是動物園被關了一個月的猩猩放假,一窩蜂衝了出去。

我和江海依然和他們顯得格格不入。通常體育課上女孩子都是兩三結伴一起打羽毛球,但是從初中開始我和江海就習慣性地不被同班的人所接納,最開始的時候我果斷選擇了翹課。而江海解決這一困擾的辦法顯然就比我高明得多,他一個人在體育管理打壁球。

作為江海的忠實跟屁蟲,我當仁不讓地扛起球拍,自信滿滿地要同他大戰三百回合。

“如果我贏了的話,”我想了想,“你就請我吃燒烤好了。”

“好。”他點點頭。

可是事實證明,我的小腦構造和顧辛烈那廝的大腦構造一樣,是完全不能夠使用的。

十分鍾下來,我輸得慘不忍睹,江海卻居然一直用的是右手,沒錯,江海是個左撇子。

從那天以後,我就知道不要再用自己的運動細胞在江海麵前自取其辱。好在我的人生從來不知道放棄為何,下一次上體育課,我便背了一個畫夾子,坐在體育館的地板上畫速寫。江海線條流暢的小腿,江海掛著含汗水的下巴,我一邊畫一邊感歎,江海真是上帝造人的極致。

所以這最後一節體育課,我也同往常一樣,支起畫架,把頭發紮起來準備開工。

“薑河。”江海難得地主動喊我,他走到我身邊,將球拍遞到我麵前,“我們來打一局吧。”

受寵若驚!我趕忙站起來,用手梳了梳我雜亂無章的頭發,可是我這一激動,膝蓋踢到了我的畫架,它“砰”一聲摔在地上,裏麵的夾著的畫全部掉了出來。

跳躍的江海,揮拍的江海,抿嘴的江海,喝水的江海,擦汗的江海……江海江海,江海散了一地。

我目瞪口呆,偷偷用餘光瞟了一眼,再瞟了一眼江海。他倒是麵色不改,十分鎮定地蹲下身將畫紙一張張撿起來,疊好,重新放回我的畫板裏。

“你要打嗎?”他又重新問了我一遍。

“打,當然打!”我點頭如剁蒜,“贏了請我吃燒烤噢。”

發球權歸我,我有些心不在焉,屢屢出界,反手擊球的時候更是直接把球拍揮了出去。江海很快拿到九分,他一邊拋著球一邊走到我麵前:“去美國以後,再一起打球吧。”

對啊,我和江海,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呢。

我笑著同他握手,然後背著畫板走出體育館,準備好好再觀賞一遍我的母校。

經過籃球場的時候,我無意轉過頭去,看到一群少年在球場拚得火熱。正好籃球滾到我的腳邊,我彎下腰撿起來,有男孩跑到我麵前,抱歉地說:“不好意思。”

我抬起頭,和顧辛烈麵麵相覷。

他穿著白色運動背心,看起來倒是人模狗樣,原來我們的體育課是在同一節,三年來我竟然從未發現。我心情頗好,也不同他找茬,將球遞給他。

“你等等。”他接過球,轉過身將球拋給還在球場的隊友,然後又重新看著我,不知道想說什麽。

“你幹嘛?”我不耐煩地皺起眉頭。

“哦,是這樣的,”他有些胡言亂語,大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你今年NBA的時候可別忘了去洛杉磯,火箭有比賽。”

我無語地看著他:“我對籃球又沒有興趣。”

“可是你以前不是很喜歡看《灌籃高手》嗎?”

“笨蛋,我隻是為了看流川楓啦。”

顧辛烈不說話了,訥訥地看著我,他的隊友在不遠處大聲催著他。我“噗嗤”一聲笑出來,踮起腳尖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啦,你要想看NBA的話,就來美國我們一起去看啊。”

“真的?”他驚訝地張大了眼睛,“你說的。”

“我說的。”我點點頭。

他這才往回走,一邊走還不忘辯解:“喂,我又不是非看不可。”

我站在台階上看了一會兒他們的比賽。顧辛烈三步上籃,手腕輕輕一扣,籃球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穩穩當當地落入球框。我忽然想起六七年前和他一起躲在課桌下偷偷看《灌籃高手》的日子,櫻木花道不分晝夜地練習投籃,兩萬個球,最後他站在球場上,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鏡。

他叉著腰哈哈大笑:“我是天才!”

穿著初中部校服的女孩子們將球場圍了個水泄不通,大聲地為顧辛烈加油。他笑著舉起手臂,同隊友們一一擊掌。

那一瞬間,我忽然有些恍惚,如果我沒有遇見江海,如果我願意選擇一條平庸的道路,那麽現在我也應該是他們之中的一員,肆意地享受著青春,沒有那麽多的光環,也不必體會揠苗助長的痛。

我站在五月的微風中,同平行世界的自己說了一句再見。

然後我背著畫板,蹦蹦跳跳地回到屬於我的世界。已經是放學時間,教室裏的人走得空空****,我驚訝地發現江海還在座位上:“你怎麽沒走?”

“嗯,”他平淡地說,然後合上手中的手,“請你吃燒烤。”

“你在等我?”

“嗯。”

我這才想起下午打球前我那句開玩笑的“贏了要請我吃燒烤噢”,可是我明明輸了呀。

我笑了笑,放下畫板:“好啊。”

我所選擇的那一條道路,看起來又獨孤又曲折,沒有那麽多陽光和雨露,沒有那麽多歡聲和笑語,可是,我側過頭看著與我並肩而行的江海,他的劉海跌入眼睛,還是跌碎的月亮。

可是,我還是比較喜歡現在的自己。

5.

我奔赴美國的前一天,是個一如既往的炎熱的夏日。兩個三十寸的行李箱已經滿滿當當收拾整齊,靠在牆壁邊,又大又寂寞的樣子。

我心中有種忐忑的期待,又有一種難以言狀的傷感,我用透明的皮筋將劉海紮起來,看起來像是多啦A夢的竹蜻蜓。夏天的衣服都已經打包好,我翻箱倒櫃才找到一件藍白條紋的吊帶衣,和係鬆緊的居家短褲。我坐在地板上,毫無形象地啃著西瓜,老爸在一邊又劈開一個遞給我,心疼地說:“多吃點,去了美國可就沒得吃了。”

我一邊機關槍一樣地吐著西瓜籽一邊回答我爸:“得了吧,美國要沒西瓜,那怎麽來的watermelon?”

我爸瞪我一眼:“少貧嘴,美國的西瓜哪有我們的好吃?”

“爸,那裏可是加州,四季如夏,陽光充足,水果是出了名的好吃,加州甜橙您聽說過沒?車厘子您沒吃過吧,又名美國大櫻桃,2.99刀一大袋呢!”

聽到這,正在對照著行李清單的我媽猛然抬頭:“壞了,那加州有冬天嗎?我給你塞了好幾件羽絨服呢!”

“有,還是沒有呢。”我眼珠子轉了轉,然後放下手中的西瓜,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等等,我問問。”

老媽又開始罵我:“讓你不準在身上擦手,女孩子家家的,像什麽話!”

我吐了吐舌頭,拿起電話撥了江海家的電話號碼。這八個數字,對我而言爛熟於心都不足以形容,我可以完全不加思考地用它們做幾百種數字排列,在電話嘟了三聲後,我又猛地砸了電話。

我要是問他“加州有沒有冬天”一定會被他認為笨死了。

於是我咬著指甲,自作主張地告訴我媽媽:“不用了,北加州沒有冬天。”

我媽媽半信半疑地打開行李箱,從裏麵拿出兩件羽絨服,又不放心地塞回去:“還是帶著吧,以防萬一。”

我看著那脹鼓鼓地兩個行李箱,歎了口氣:“媽,不用帶這麽多的。你看看你都塞些什麽,擀麵杖、衣架子……還不如兩瓶老幹媽來得實在。”

“都帶著吧,萬一呢,那邊東西多貴啊……”

“哪有什麽萬一,什麽買不到啊,飛機是有限重的,一件行李23公斤,超了要罰錢的。”

我媽這才不情不願地把什麽毛褲、熱水袋拿出來,我爸還在一旁慫恿我:“來,再吃一牙。”

這天和以往我家的每一天,好像並沒有什麽區別。

直到我媽忽然驚乍乍地站起來,跑到樓下去裝了一袋子泥土回來,小心翼翼地封好:“丫頭,我給你說,等你到了美國把這泥拿一點出來衝水喝,就不會水土不服了。”

“媽,你知道這裏麵多少細菌嗎,喝了我才水土不服呢。”

“還貧。”我媽伸手過來打我的頭。

“媽,你別打我頭,打笨了怎麽……”

我趕忙拿雙手捂住頭,最後一個“辦”字卡在嘴邊,說不出來了。

因為我看見我媽的眼淚觸不及防地落下來,滂沱得跟冰雹一樣。一滴一滴,傾訴地全是她不曾說出口的愛與不舍。

這就是家,由兩個人的宣誓而開始,卻隨著孩子的離去而瓦解。

我爸悶聲不吭地,抓了一包煙去了陽台。

我一看我媽哭,眼圈也一下子紅了,我仰著頭,沙啞著聲音說:“媽你哭什麽,再哭都不美了。”

我媽捂著嘴哭:“美國啊,美國實在是太遠了,坐飛機都要十幾個小時,你一個人在那邊,萬一出點事,我和你爸該怎麽辦啊……”

我木訥地抱著我媽,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我媽哭了一會兒,也漸漸緩和下來。我去能美國念書,我媽其實是最高興的人了,她一輩子連省城都沒出過,美國都從來隻在新聞聯播裏聽過。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她一定獨自一人哭過好多好多次。

我就是在這樣傷感而沉重的氣氛下,聽到了顧辛烈二缺的聲音。

顧辛烈這個人,從來都是隻長身高不長腦袋的,他竟然還和小學我們坐同桌那會一樣,拿一個擴音喇叭在我家樓下大聲喊:“薑河,薑河!”

……要不怎麽說你是暴發戶呢。

我沒好氣地踩著拖鞋衝到樓下,在我爸笑眯眯地目光中,一手奪過他手中的喇叭,一手捂住他的嘴,我惡狠狠地瞪他:“你發什麽羊癲瘋!”

他笑嘻嘻地衝站在陽台的我爸和我媽揮揮手,我這才發現,他身後停了一輛大紅色的哈雷,簡直拉風到沒朋友,我嘴角抽了抽:“你的?”

他回過頭看著我,不說話,我被他的眼神看得毛骨悚然,我縮了縮脖子:“幹嘛?”

“你怎麽穿成這樣。”他哭笑不得。

我不在意地扯了扯衣擺,然後問他:“你找我什麽事?”

“帶你去個地方。”

我挑挑眉毛,跨上他的摩托車,隻聽到“突”地一聲,我們像是風一樣飛出去。我下意識般抓住顧辛烈腰間的衣服,他身材精瘦,皮膚被曬成健康的小麥色,這樣近的距離,我甚至能看清他耳朵有一顆痣,我隱約中想到,好像好幾年前我就一直知道他這顆痣,可是時間太久,我早已忘記。

路上人煙稀少,他突然加快速度,我不得不使勁抱住他的腰。我和他貼得很近,我甚至能感覺到他身體散發出來的熱氣,他刺蝟一樣的頭發紮在我的臉上,有點疼,又有一點癢。

我在他耳邊大聲叫:“停下來!停下來!顧辛烈!顧——辛——烈——”

他恍若未聞。熟悉的街景在我眼前飛速後退,一幀一幀,像是一台高速運轉的機器,我幹脆閉上眼睛,在腦海裏翻出一道相遇問題,A地的火車以45 km/h的時速,B地的火車以30km/h的時速,一隻鳥以10km/m的速度……

在我已經在心底算完三道應用題後,顧辛烈終於在郊外的湖邊停下來。

他替我摘下頭盔,已是夕陽近黃昏,天邊的火燒雲翻滾,一層一層,燦爛得像是在燃燒。我翻了翻嘴皮,正準備罵他,他卻先開口了:“薑河,你覺得剛剛的速度快嗎?”

“你說呢,小鳥還沒來得及掉頭就裝火車頭上了……”我語無倫次地回答。

“可是,對我來說,和你相比,這樣的速度什麽也算不上。”

我不明白地抬眼看他。

他看著我的眼睛,自顧自地說下去:“薑河,為什麽你總是這樣?你離開從來不說一句再見,你要去的地方,我永遠都無法追上。”

我腦子“嗡”地一聲,我愣愣地看著他,難得地發現自己反應太慢,慢到我隻能看清楚,原來顧辛烈的瞳孔是深棕色,和江海漆黑得猶如黑夜不同,他的眼眸清澈得像是一汪湖水。

晚霞照下來,站在我對麵的少年像是被鍍上了一層柔光,可是他難過的表情將使我畢生難忘,他說:“薑河,為什麽你從來不肯等一等我?”

明明知道追不上,為什麽小鳥還是拚了命地往前飛。

夏天的蟬鳴啊,不肯停歇地叫了一整晚,而孤獨的月光遠遠掛在天邊,和所有年少的心事一般不肯睡去。

6.

第二天,我爸比平常早起一個小時,連早飯都沒吃就去上班,我媽囔囔著要打掃衛生走不開,於是江海來接我的時候,我一個人站在我家樓下,左右一邊一個大行李箱,特別的淒涼。

江海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幫我把箱子搬上車,沒說話。

見我拘束地坐在後座,江海的母親從包裏掏出一盒巧克力遞給我,笑著說:“吃一點吧,舒緩心情的。”

江海的母親是一位美麗的貴婦人,將黑色的頭發盤起來,看起來又溫柔又優雅。我曾在家長會上見到過她幾次,每次看到她,我仿佛也能想象出江海穿著裁剪得體的黑西服風度翩翩的樣子。

眾人皆道我同江海是天造地和,世間最登對,可是其實他們都錯了,我是誇父,他是我追逐一生的烈日。

“我以前去英國留學,我父母也從來不送我,那時候我在心裏埋怨他們,後來我自己也為人父母了,才知道,他們的不送,正是因為對我的不舍。”江海的母親寬慰我道。

大概是為了照顧我的情緒,江海的母親到了機場,就稍微叮囑了他幾句,也主要說著“照顧好你同學”,便走了。

站在人來人往的機場大廳,燈光強烈得仿佛永遠是白晝,我正有些低落地想著我媽現在肯定在家把枕頭都哭濕了,忽然有人從背後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轉過頭去,看到氣喘籲籲的顧辛烈。

“你……”

“這是我的手機號碼,今天早上才去營業廳辦的。這是我家的地址,這是我的電子郵箱,雅虎的,應該能收到國外的郵件,但是我聽說你們國外都用gmail,我今天再去申請一個。這是我媽的號碼,這是我爸的,這是我爸公司地址……”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顧辛烈就遞給我一個皮套本子,一頁一頁地給我介紹裏麵寫著的信息。

江海就站在我們身邊,他大概不認識顧辛烈,可是我心中卻莫名地想起一首歌,《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然後我就開始自顧自地臉紅起來了,根本就忘了顧辛烈在嘮嘮叨叨些什麽。

“薑、河!”顧辛烈咬牙切齒地叫我,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

我發現很多時候,顧辛烈麵對我都隻有咬牙切齒這一個表情。

“算了,”他一副敗給你了的表情,然後將手插入褲包,他穿一件寶藍色的運動背心和沙灘褲,看起來十分吊兒郎當,他低著頭,看著機場光潔的地板,“你要是有什麽事,就給我打電話,我大概會在,十三,十五……嗯,反正會在二十四小時內趕到。”

“……你沒美國簽證,會被當做非法入侵。”我善意地提醒他。

“可惡,薑河你很煩耶。”他瞪著眼睛,衝我揮了揮拳頭。

我吐了吐舌頭,認真地將記事本放入登機的書包裏,誠懇地對他說:“謝謝你。”

顧辛烈被我這樣鄭重地表情嚇了一跳,憋紅了臉,大概忘了要說什麽。然後他煩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刺頭,看了我一眼,“那我走啦,拜拜咯,一路平安。”

然後我還沒回過神,他人已經走出了機場。正午太陽明晃晃的刺眼。

我抬頭看了江海一眼,他依然沒有什麽表情。周圍送別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人人都是再三說著珍重,我在一旁隱約地聽著,我想,大概是因為江海在我的身邊,所以我覺得什麽都不怕。

飛機準點起飛,上升的加速度讓我開始耳鳴,我身旁的江海幫我向空姐要來一杯水。我沒想到他竟然還記得我暈機這件事。

當時我們一起去北京參加物理奧林匹克決賽,那是我第一次坐飛機,我暈機很嚴重,一直低著頭,想吐又吐不出來,吵到了坐我身邊的江海。

他沉思地看了我一眼,然後開口問:“薑河,你知道通古斯大爆炸嗎?”

我不明就裏,但還是點點頭。

然後他一邊想一邊緩緩開口:“我看過一則報道,有人猜想這是因為特斯拉的無線電能傳輸試驗引起的。”

我哈哈大笑:“怎麽可能,特斯拉的粒子武器根本沒有實現,而且沃登克裏佛塔的電能根本沒有辦法傳達到通古斯,太遠了。”

江海讚同地點點頭:“但是這個想法很有趣。還有,有一次,愛因斯坦在排練弦樂四重奏的時候被大提琴手訓斥,說艾爾伯特,你什麽都好,就是不會數數。”

“你知道嗎,我一點也不喜歡愛因斯坦,雖然他的相對論改變了整個物理界,你知道為什麽嗎?”

江海想了想:“因為他辜負了他的第一任妻子,米列娃.瑪麗克?”

我義憤填膺:“他是個渣男。”

“那你應該很喜歡阿基米德。”

“因為他將他的一生都獻給了數學?”我反問。

江海點點頭,我和他便這樣聊起天來,我喜歡我和江海之間的默契,那是一種無法同旁人言說的愉悅。江海的語速很慢,語氣也很平淡,偶爾還會頓一頓,大概是在回憶一些細節,我卻被他那樣麵無表情的樣子逗樂了。

“謝謝你。”我被他感動。

他又點點頭,看了看我,確認我已經被分散了注意力沒有再暈機後,再重新戴上眼罩繼續睡過去。

沒有想到,我們第二次一起乘飛機的機會來得這樣快。我們在上海轉機,從上海到舊金山,需要整整十三個小時的飛行時間。我們將途徑俄羅斯上空,跨越太平洋,然後在那座充滿傳奇色彩的城市降落。

我提前吃過暈機藥,上飛機後換上拖鞋,搭上毛毯,拿出MP3開始放柔和的輕音樂,準備一睡到底。

我煞有介事地咳嗽了一聲,問一旁的江海:“我可以靠在你的肩膀上嗎?”

江海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卻像是作為回答一般將調整了身體的高度,肩膀落下來,正好是我能枕到的位置。

“謝謝。”我在心底說。

然後我扯下右耳的耳機,閉上眼睛,安心地靠上了身邊少年的肩膀。

斷斷續續的睡眠之後,我們終於抵了達目的地。

廣播裏傳來空姐的聲音:“Welcome to beautiful beautiful San Francisco。”

隨著這道溫柔的聲音,我猛然轉頭望向窗外,透過機窗第一眼看到是,是舊金山那蔚藍色的綿延海岸,海天相接,近似無限遠。整座城市安靜地沉睡在海岸線之中,我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它是如此的奪目璀璨、金光閃閃,美麗得讓人無法呼吸。

而後的歲月,無論我多少次離開舊金山,又多少次回到這座城市,每一次俯瞰它,都會有一種如初戀般無法自拔的屏息。

我回過頭看向身邊的江海,他也正好抬起頭看向我,金色陽光落在他的臉頰上,好看得像是一幅畫,那一瞬間,我凝視他漆黑的眼眸,差點落下淚來。

你好,舊金山。

那時的我不知道,這座城市,將會埋葬我此生所有的愛恨情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