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

何惜惜走後,江父江母的探親假也結束回國。我調整好狀態,去IBM就職。我分去的組一共六個人,隻有我一個是新人。我向他們道歉,我遲到的這一個月裏,他們的任務加大不少。

組裏有一個名字很複雜我念不順口的印度人,我多瞅了他幾眼,覺得他十分麵熟,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他:“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他一邊咬著筆杆一邊笑著回答我:“我們一起選過James教授的模擬電路,你在實驗室裏問過我,有沒有去過波士頓。”

我恍然大悟,“哦哦哦”地激動了半天,世界真小,機緣巧合又十分奇妙。

他衝我友好地伸出手,他說:“我還是沒有去過波士頓。”

我笑了笑,想說些什麽,最終放棄。

公司每天十點上班,六點下班,我的房子沒有租在SAN JOES。下班後我開車一小時去醫院,我陪著江海,給他講一些白天的故事,或者放點音樂,找最新一期《NATURE》的論文念給他聽,試圖喚醒他。

他依然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護士安慰我說不要氣餒,這才剛剛開始。

“我知道,”我笑著合上手中的書,“我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準備。”

有一天夜裏回來,小區停電,我手機也沒電了,摸著黑上樓梯,遇上我的鄰居,他正好在走廊上抽煙,用打火機幫我照明。

我的鄰居是一個年輕的中國男孩,曾經來找我借過一次鹽,我們便算是認識了。後來我發現他每天清晨都會去樓下,放一個盤子,倒上貓糧。

“是你養的貓嗎?”我問他。

“不是,野貓吧,我也不清楚,”他笑著說,“每天都來這裏找吃的,就習慣了。”

他穿著一件運動裝,看起來很甚至比我還年輕,他是一名機械工程師。他說出“習慣了”的那一刻,我覺得他看起來很悲傷。

我感歎:“你真是一個細心的人,你的女朋友很幸運。”

他笑著搖搖頭:“我們分手了。”

我正想說抱歉,他在鏤空的樓道口坐下來,問我:“要不要聽一個故事?”

我點點頭,在他身旁坐下來。

“也不是什麽驚天動地的故事,我是高中畢業之後來的美國,當時暗戀的女孩子在國內考上北方的一所學校。我們一直沒有怎麽聯係,然後第一年的冬天我回國去找她,在寢室樓下等她,她和幾個朋友吃過飯回寢室,在路上看到我,一下子就哭了,於是我們就這樣在一起了。”

“後來就是漫長的異國戀,視頻,郵件,博客……那幾年微信啊、LINE之類的社交軟件還不太普及。隔著時間差,聯係起來並不方便。我在外麵打工,一有時間就回國去看她,她也開始去做兼職,給中學生當家教,一直說存夠了錢就來美國找我。我們還約好,以後去拉斯維加斯結婚。”

“後來我畢業了,找到了工作,她讀研,一邊讀研一邊考GRE,我幫她聯係學校,收集資料。二月末的時候她拿到OFFER,來美國找我,我帶她去了迪士尼,我們認識了七年,談了三年的戀愛,卻都沒有好好約過一次會,去過一次遊樂場。那天回去,我給她做了一桌菜,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吃完之後我們同時開口對對方說,我們分手吧。”

我很驚訝,皺著眉問他:“為什麽?”

“嗯,”他有些寂寞地笑了笑,“我其實也很想知道為什麽,距離和時間都被我們克服了,明明已經能真正的在一起了,可是兩個人都同時決定放棄了。我想,這就是感情吧,愛或不愛,有些時候隻在一瞬間。”

我低下頭久久的沉默。

他說:“抱歉拉著你說這些,今天是我們分開的第三年,想起來有些難過,忍不住想找個人說說話。”

“我們這些留學生,表麵看著光鮮照人,在網上不斷地發著旅行和美食的照片,引人羨慕。可是究竟過得好還是不好,如人飲水罷了。”

他走之後,我坐在最頂端的樓梯上,我麵對著天空,說不出話來。

我是在哪一個瞬間發現自己不再喜歡江海的呢?會不會有一天,時光的盡頭,我也會發現自己可以放下顧辛烈了?而他,他又會在什麽時候,微笑著將我忘記?

命運的無常之下,誰能始終如一。

冬天的時候,美國的節日開始多起來。有一天下班之前,組長特意來我問我:“今年的感恩節你有什麽安排?如果有空的話,可以來我家做客,我的太太會準備很多好吃的食物。”

我想了想,還是搖頭拒絕了他:“抱歉,我有了別的安排。”

那天夜裏,全美國大部分的人都排在了商場外等BLACK FRIDAY的打折,我以前也去搶購過一次。是在我波士頓的時候,顧辛烈對這些打折和血拚沒有興趣,被我強拖著過去。

我們在瑟瑟寒風中穿著羽絨服排了兩個小時的隊,晚上十一點商場開門,人群一窩蜂衝進去,顧辛烈順手幫排在我們身後的人拉了一把玻璃門,結果後麵所有的人如魚貫出,搶著衝過來,連謝謝都不同他道一句。

顧辛烈氣急了,又不敢鬆開手,怕玻璃門砸到下一個人。

於是那天夜裏,我和顧辛烈排了兩個小時的隊,外加在商場門口拉了一個小時的玻璃門。

商場裏傳來此起彼伏的尖叫聲,我和顧辛烈麵麵相覷,忍不住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

最後我們沒有買什麽打折的東西,我送給他一支巨大號的波板糖,他送給我一條紅色的大圍巾。

而今年的感恩節,我在超市買了一份烤雞,帶去醫院。江海靜靜躺在病**,我同往常一樣,給他念書和報紙,然後放了一曲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

“江海,”在時而激昂時而哀傷的音樂聲中,我開口同他說,“你醒一醒吧。”

“我一個人去中國餐廳吃飯,點什麽都不合適,一份菜不夠吃,兩份菜又太多,”我說,“你醒一醒吧,我在舊金山一個朋友都沒有了,我不想再一個人吃飯了。”

“惜惜回國了,公司在北京,還叫我下次去北京找她一起玩。你還記得惜惜嗎?前段時間,她也每天來看你。”

“那天我同事還向我問起你,他說他一直記得你,你是全年績點都是4.0,他的電磁場和流體力學和你選了同一門,你永遠都是全教室最先交卷的人。”

說到最後,我覺得自己沒法說下去了。

窗外一陣繽紛閃過,是遠處在放煙花,一簇一簇,熱烈而璀璨。病房的白熾燈被我關掉,隻剩下床頭暖黃色的台燈,煙花的盛大更襯托出我的形單影隻。

“江海,你醒一醒,你再看看我吧。”

2.

感恩節之後就是萬惡的聖誕節,公司給了我們五天的假期。有人在留學生論壇上發帖子,從舊金山開車去紐約過元旦,光是看著行程計劃就覺得十分轟轟烈烈。

我心情煩躁,關掉電腦把自己丟在**。

夏天的時候,我曾經腳心對著腳心坐在地上,笑著對顧辛烈說:“要去時光廣場跨年啊,因為今年是最後一年了。”

越想越難受,我幹脆抓起包開車出門兜風。

梅西百貨燈火通明,到處是SALE的標簽,我逛了一圈,隻買了一雙雪地靴。

拎著購物袋走出梅西百貨,便看到對麵聯合廣場上巨大的聖誕樹,掛滿了燈具和飾品,閃閃發光。人流熙攘,熱鬧非凡。

我混在人群中,無所事事,有情侶站在聖誕樹下拍照,為了不擋住他們,我在一旁等了會兒,準備等他們拍完才穿過去。這時候,忽然有人從身後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轉過頭去,是個陌生的男人,他笑著說:“哇噢,真是有緣。薑河你好。”

我十分驚訝:“你認識我?”

對方穿著一件棕色的格子風衣,嘴角抽搐,大概沒想到我會忘記他:“我們見過一次,在波士頓的時候,我的生日派對上。”

我還是沒想起來,我參加過的派對屈指可數,沒什麽生日派對。

“好吧,”他無奈地聳聳肩,“我是顧辛烈的朋友。”

我這才想起來他是誰,顧辛烈那圈富二代的朋友。

我笑著伸出手:“好久不見。”

他握了握我的手,身邊正好有一群小孩子嘻嘻哈哈地走過,他看了我一眼,笑著對我說:“Merry Christmas。”

“Merry Christmas。”

我也笑著回答他,這是我今天收到的第一個祝福,也是第一句說出的祝福,好像心裏空缺的一大塊東西被填補上了。

其實我在美國認識大多數有錢人家的孩子並不是小說裏寫的那樣飛揚跋扈不可一世,他們有著不錯的教養,與誰都聊得起來,我曾經問過顧辛烈為什麽,他懶懶地回答,因為你今天認識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成為明天幫助你的人。

無論如何,在這個寂寞的夜晚能夠遇到一個曾經認識的人,我還是很開心的。

“你來舊金山了嗎,”他說,“怪不得……”

我好奇:“怪不得什麽?”

他看了我一眼,想了想,又看我一眼,又想了想,然後才說:“你有男朋友嗎?”

我愣住,搖搖頭。

他笑起來:“那你要不要和我date(在美國,男女以交往為目的的約會)試試?”

我被嚇得魂飛魄散,瞪大了眼睛看他。

他衝我眨眨眼睛:“試試吧,難得的聖誕節。”

我哭笑不得:“你開什麽玩笑呢。”

“好吧,”他垂頭喪氣地說,“我隻是想報複一下顧辛烈那小子。”

這是他今晚第二次提到顧辛烈,我聽到這個名字,會覺得很難受,但是又渴望繼續聽下去。

我試圖讓他多說一些關於顧辛烈的事情,“關他什麽事?”

“誰讓他拐走了我的玲瓏。”他無辜地癟癟嘴。

我花了一會兒的時間,才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

然後我又花了很長一會兒,去麵對這句話的意思。

我說:“哦。”

他被我的反應嚇了一跳:“你,你不是一直拒絕他嗎?每次喝了酒就問我們呢,他玉樹臨風英俊瀟灑,為什麽你都不肯對他笑一笑。”

我沉默地聽著,心想那可能是幾年前的事情,我和顧辛烈相愛的時間太短,消息來不及更新,又分開了。

我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繼續說:“聽說你喜歡的人在舊金山?所以你才過來的嗎?咦,你不是沒有男朋友嗎?”

我想了想,回答他:“我們分手了。”

“抱歉,”他說,但是並不太誠懇,他頓了頓,從褲包裏摸出手機,又笑起來,“那,和你拍張照吧,這個要求不過分吧,今天可是聖誕節。我發送給顧辛烈,估計也能氣他個半死,可惜波士頓現在已經是淩晨了,不能與狐朋狗友們分享這個好消息。”

我哭笑不得,果然是物以類聚,顧二蠢的朋友們,也都是一群二貨。

我為難地說:“還是算了吧。”

“好啦,不給你開玩笑,不然真的要被揍死,”他笑了笑,再一次衝我伸出手說,“交個朋友,趙亦。我從小成績就差,我爸拿皮帶抽我呢,我一直很佩服像你這樣又聰明又努力的人。”

我和他我了個手,有些無奈地說:“薑河,你知道我的。”

看著他收回去的手機,我有些遺憾,我想其中說不定會有一張顧辛烈的照片。

“我見過許玲瓏,”我說,“她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孩子。”

趙亦憤憤不平:“好白菜都讓豬給拱了。”

我低下頭,沒有說話。

3.

第二年的夏天,我去中國城剪短了次頭發。二十刀一次,醜得就跟狗啃了似的。我順便在中國超市買了許多冰淇淋和速凍食品,買了一大口袋橙子和虎皮蛋糕,收到了一疊優惠券,這麽多東西,我其實根本吃不完,但是一個人實在是太寂寞了。

舊金山其實沒有特別明朗的四季之分,冬天的時候也能有十幾度和暖洋洋的陽光,夏天也不會悶熱,有些時候一陣風吹過,還會讓人忍不住瑟瑟發抖。

難怪馬克吐溫要說,最寒冷的冬天是舊金山的夏天。

江海依然沒有任何蘇醒的征兆,曾經負責他的病房的護士小姐已經換人了,以前的那一位嫁給了一名澳大利亞人,去了南半球。

新來的護士曾很長一段時間裏認為我是江海的女朋友,我不知道要如何向她解釋,我隻能聳聳肩說:“就算是吧。”

有些時候,我凝視著江海那張俊美的臉,我會突然升起一股很陌生的感覺,好像從來都不曾認識過他,好像我們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這個時候,我就會無比恐懼地覺得,他此生都不會醒過來了。

可是那隻是短短的一瞬間,在大部分的時間裏,我都堅信著他會醒過來,他隻是做了一個溫柔的夢。

這天,離開中國超市後,我同以往一樣去銀行寄錢回國給父母,我父母還未退休,他們總是說自己的工資養活自己綽綽有餘,可是隔著千萬裏,除了每月準時向他們打錢,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再為他們做什麽。

國際匯款是個很麻煩的手續,工作人員業務不熟,耽誤了很長時間。從銀行出來,我順道去了加油站,油價又漲了,加州真是個昂貴的地方,擁有全美最高的稅、油價和華人數量。

我迎著夕陽開車回家,小區偌大的湖泊在眼前顯現,我的車速忽然減下來,慢一點,再慢一點。

我家門前的台階上,靜靜地坐著一個男人。他戴著黑色的棒球帽,穿著黑色的T恤,聽到車輪的聲音,抬起頭向我望過來,我坐在車中,隔著前方的玻璃與他對視。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眼萬年,我覺得這一眼,幾乎望穿了我的一生。

他終於若有若無地笑了笑,低聲說:“薑河。”

殘陽如血。

我喉頭梗塞,不知道該說什麽。我根本忘記了要把車停入車庫,我從車上走下來,我日夜思念的人站在我的麵前,我連呼吸都不知道該如何了。

我這時才發現顧辛烈的身邊還立了三十寸的黑色旅行箱,我便知道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了。

我輕聲問他:“你要走了嗎?”

他點點頭,“想了很久,還是決定來給你說一聲。”

一年未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顧辛烈好像長高了一點。他說話時臉上始終掛著一種若有若無的笑容,他的氣質和從前不一樣了。他以前就像是個爽朗的大男孩,而現在,我說不出來,他成熟了許多,給人一種很沉靜的感覺。

我低著頭:“……謝謝。”

顧辛烈動了動嘴角,好像想說什麽,又放棄了。

我問他:“你從舊金山起飛麽?”

他點點頭,抬起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晚上十一點半的航班。”

我心中五味雜陳,他沒有從紐約起飛,千裏迢迢來到舊金山,隻是為了同我說一句再見。可是到了最後,我們也隻剩下這一句再見了。

我從包裏拿出鑰匙:“你進來坐會兒吧,我八點半送你去機場,來得及吧?”

他搖搖頭:“不用了,我預約了出租車。”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了,還是低著頭將門打開了。

顧辛烈進屋來,我的房間不大,一個人住我不喜歡太大的房間。

我打開冰箱問他:“沒有可樂,橙汁可以嗎?”

他說:“礦泉水就好。”

我愣了愣,顧辛烈一直不喜歡喝礦泉水,每次去超市都要扛一箱碳酸飲料回家。我以前懶得說他,後來實在看不下去了,將他的飲料都鎖在了櫃子裏,他就半夜起來去廚房裏偷喝。結果有一次,我通宵寫代碼,正好餓了去廚房找宵夜,就看到他可憐兮兮地蹲在地上,一邊抱著芬達一邊看著我。

隻是一年的時間而已。

我沉默地從櫃子裏拿出礦泉水遞給他,又不知道可以說什麽了。

我問他:“你沒吃飯吧?我看看廚房還有什麽,湊合著吃可以嗎?”

他好像有些詫異,他頓了頓,說:“不用了,我在機場買點東西就好。”

我沒理他,自顧自地打開冰箱和櫥櫃的門,然後絕望地發現我根本沒有什麽可以做飯的食材。

這一年來,我每天中午在公司餐廳裏吃飯,晚上去醫院的餐廳,周末的時候隨便吃點什麽填飽肚子,好像真的沒有認認真真做過一頓飯。

我覺得很委屈很想哭,到了最後,連老天跟我作對。

我自暴自棄,起鍋燒水,將剛剛從超市買來的速凍水餃倒下去。熱水沸騰,點三次水,我沉默地站在廚台邊,顧辛烈就在不遠處的椅子上坐著,窗外的黃昏慢慢沉落下去。

靜悄悄的屋子裏,隻聽得開水咕嚕撲騰的聲音。

我卻在這樣的安靜中,忽然覺得,這個屋子,有了那麽一點生氣。

速凍水餃煮起來很快,我調了兩個蘸水,一起端去飯桌上。

我和顧辛烈麵對麵地坐下來,我沉默著遞給他一雙筷子,一片氤氳的熱氣中,我已看不清他的模樣。

他看著眼前這一大盤玉米豬肉陷的水餃,有些無可奈何地說:“你……”

我沒抬頭,也沒吭聲,夾了一個餃子到碗裏,一口咬下去,不知道是辣椒還是醋放太多了,嗆得我眼淚差點落下來。

我們沉默著吃完這頓飯,不是什麽好吃的東西,4.99刀一袋的水餃,我們卻都吃得很慢很慢。

吃完飯後,我準備收拾碗筷,顧辛烈說:“我來吧。”

我想了想,“算了,先放著吧。”

下午六點半,我們還剩下兩個小時。

“公司還好嗎?”他問我。

我點點頭,“嗯。同組的人都挺好的,我又不爭名不爭利,沒人把我當個威脅。”

他欲言又止,最後換了話題:“江海呢,還好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咬著嘴唇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顧辛烈大概是明白了,他說:“還有點時間,一起去看看他吧。”

我愣了愣,顧辛烈和江海並不熟,因為我的緣故,他們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實際上卻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吧。

“你想去嗎?”

“嗯,”他點點頭,“算起來,我們也是校友,我叫他一聲師兄不為過。”

我便抓了一件外套和顧辛烈一起出門,關門的時候他在門口頓了一下。

“怎麽了?”我問他。

“沒什麽,”他笑了笑,“隻是沒想到,你的屋子收拾得很整齊。”

我黯然。以前他在了的時候,我從來不肯收拾房間,現在隻剩下自己一個人了,反而勤快了許多,知道要打整屋子了。

聽起來十分嘲諷,可是誰不是呢。

到了醫院,我帶著顧辛烈來到江海的病房。我同往常一樣,掩上窗戶,拉上窗簾,然後將江海病床前的花瓶裏的花換了水。

花瓣有些枯萎了,我心想,明天來的時候得重新買一束了。

房間裏隻有一條凳子,我將它讓給顧辛烈,他靜靜地看著我做完這一係列瑣事,搖了搖頭:“不用。”

顧辛烈走在江海的麵前,皺著眉頭細細地看他,然後他回過頭,對我露出一個抱歉的表情:“即使……”他頓了頓,然後柔聲道,“我還是很感謝他,能夠救你。”

我好像知道他想要說什麽。

即使我們因此而分開,即使我們因此而有了不同的人生。

我有些難受,別過頭:“我知道。”

顧辛烈凝視我片刻,然後也轉過頭:“他會一直這樣嗎?”

我搖搖頭,“不知道,”然後又立馬改口,“他一定會醒過來的。”

“我其實,”我有些遲疑地開口,大概是太久沒有人陪我聊天,我很想找個人說說話,“一直在想,如果江海知道的話,他究竟會不會願意醒過來,醫生說過,後遺症的可能性很大,通常來說,顱內的血塊可能導致他身體的癱瘓、記憶力喪失、思維遲鈍……”

我說不下去了。

而思想,思想是江海的一切。

顧辛烈伸出手,大概是想拍拍我的頭,在空中的時候他停下來,垂下了手臂。

他說:“薑河,你別難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以前也這樣說過,薑河,你別難過,還有我陪著你一起老。

我們離開醫院的時候是晚上八點鍾,顧辛烈打電話告訴了出租車司機地點。醫院外是一條大道,種滿了棕櫚樹,7-11的燈光夜裏異常醒目,晚風習習,路燈一盞一盞延伸至遠方,偶爾有車輛呼嘯而過,就像是我們曾經有過的青春歲月。

我故意走在顧辛烈的身後,想要好好看看他的背影。

他寬肩窄腰,**在外的手臂肌肉一道好看流暢的弧線。我知道他身體的溫度,與他擁抱時喜歡摟住他的腰,他的嘴唇柔軟,吻上去就舍不得離開。

他曾經是一個,我非常、非常熟悉的人。

他停了下來。

他回過頭看我,“其實我這次來,是有東西想要給你。”

顧辛烈給我的第一件東西,是一顆透明的玻璃珠子。小時候的玩具了,一毛錢一個,像這種中心也是純粹的透明的,大概要五毛錢一個。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這顆珠子,第一次的時候,他喝醉了酒,整個人泡在泳池裏不肯起來。

他曾經說這是我送給他的,可是我依然不記得我什麽時候給過他這個東西。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惑,顧辛烈笑了笑:“很早以前了,我們小學的時候坐同桌。有一次我爸媽吵架鬧離婚,被我知道了,我逃課去遊戲廳裏打遊戲。晚上出來的時候正好在河邊碰到你,你去書店買書回來。”

我好像,隱隱約約中記起來一些片段。

小小的我皺著眉頭一臉鄙視地說:“我最討厭哭哭啼啼的男孩子了!”

他倔強地抬起頭,一雙眼睛通紅:“你懂什麽!”

“白癡!”我衝他作了一個鬼臉。

他“哇”地一聲又哭起來。

我慌了起來,摸遍了全身上下,想找出一顆糖來安慰他,結果隻翻到一顆廉價的玻璃珠子,我想了想,塞給他:“給你。”

“這是什麽?”他一臉嫌棄。

我咬牙切齒:“……水晶。”

“才不是,”他說,“我家盤子就是水晶的。”

我:“……”

記憶漸漸淡出,我恍然大悟地抬起頭看向顧辛烈,他手指摩挲著那一顆玻璃球:“你當時說過,我用這顆珠子,可以向你討一個心願。”

“這些年,我一直留著它,我絞盡腦汁、小心翼翼地想,我究竟要向你討一個什麽願望,”他緩緩地說,“以前我有很多很多的機會,一直舍不得用掉它,直到現在,薑河,我用它,換你一個笑容可以嗎?”

我伸手接過那顆年代已久的玻璃珠子。命運兜兜轉轉,它終於重新回到我的手裏。

我努力地揚起嘴角,露出一個笑容。

他看著我,最終別過頭,苦澀地說:“醜不醜。我虧死了。”

年少的時候,我們總以為自己擁有許多許多個以後,然後一步一步,就走到了盡頭。

“對了,”顧辛烈頓了頓說,“還有這個。”

他攤開手心,上麵靜靜躺著一把不算新的鑰匙。鑰匙孔被他用紅色的繩子串起來,他微微低下頭,垂著眼簾看著我。

我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他在波士頓的那套房子的鑰匙。我曾經也有一把,在離開波士頓的時候我把它忘在了房間裏,沒有帶走。

“薑河,”他開口輕聲道,“我們從相識到現在,十六七年,太久了,久到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們會真的分開。可是剛才在病房裏,我看到你習慣性地去打開窗戶,拉上窗簾,給花瓶換水,檢查江海的身體狀態……當我看著記憶中那個懶得要命的你,耐心而平靜地去做這些事的時候,我忽然有一種感覺——”

他頓了頓,他看著我的眼睛。

然後他露出一絲苦笑:“我已經徹底失去了你。”

“我由衷希望你能夠幸福快樂。如果有一天,你覺得很累,找不到地方休息,你可以回去波士頓,這是我最後能送給你的禮物。”

他伸出手,扳開我的手指,將已經被他握得溫熱的鑰匙放在我的手心。

“可惜你沒能看到,院子外的桃樹,今年開花了。”

我的淚水猝不及防地落了下來。

他聲音哽咽,無比沙啞:“薑河,抱歉……我曾經以為,自己可以給你一個家。”

橘黃色的出租車在路旁停下,顧辛烈上前一步,緊緊地抱住了我。

無關情欲和糾纏,我們彼此相擁,為這那些已經逝去的好時光。

然後他鬆開手,輕輕地、輕輕地,在我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薑河,再見。”

他的聲音低沉嘶啞,被風吹散在夜空中。

薑河。薑河。薑河。

少年的聲音,從遙遠的時光的彼岸傳來,一聲聲、一句句落在我的心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