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第二年的三月,波士頓的春天還沒有正式來臨。美國的東北部還沉睡在陡峭的春寒中。

這一天後來被載入史冊,隻是在這天的開始,我們每個人都同往常一樣從睡夢中醒來,拉開窗簾看到窗外一片霧色茫茫的時候,誰都沒有想過這一天會有什麽不同。

我早餐吃了一個炸得金黃的荷包蛋,配上一杯牛奶和兩個華夫餅,有點意猶未盡,依依不舍地放下杯子,心想中午去吃雞翅好了。

我開著車慢悠悠地晃到學校裏,停車的時候旁邊的帥哥將空位留給了我,衝我笑了笑。

上午十點的時候,我去星巴克買了兩杯拿鐵,一杯帶著辦公室給我的導師。我即將碩士畢業,想要同他商量接下來我升為博士生的事情,科研方向、經費、獎學金,走在麻省理工同斯坦福全然不同,十分新奇和現代化的建築物之中,我忽然有點惆悵。

下一個三年,好似就這樣塵埃落定。

我才同我的導師說了最近的作業,還沒來得及切入正題,大地開始晃動。我愣住,放在麵前桌子上的咖啡不停地晃,然後“嘩”地一聲全部倒在了我的身上,我下意識地大叫了一聲。

我的導師原本靠在軟綿綿的椅子上,晃動的感覺比我輕微,直到我叫出這聲以後,他才立刻回過神來,大聲喊著讓我蹲下。

震感越來越強烈,窗戶玻璃嘩啦嘩啦,我們像是站在沉睡的巨鯨的寬闊的背上,此時它憤怒地將身體一甩,我們便失去了立身之處。我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快被掀起來了,我一個踉蹌,倒在了牆邊。

“抱住頭!躲在桌子下麵來!”他繼續喊。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經曆地震,我整個人都呆若木雞,這才後知後覺地聽到導師的話,機械般地按照他說的做,連滾帶爬地蹲進了書桌下麵。

大地越晃越厲害,吊燈在天花板上搖搖欲墜,劈裏啪啦地響著,導師桌麵上的書和電腦都嘩啦全部滾落到了地上,他的玻璃相框清脆地“咣”了一聲,散落一地的殘骸。

一整棟樓全是尖叫聲,美國女孩子的聲音真是又尖又刺耳,怪不得那麽多海豚音。

我已經不太清楚這陣突如其來的災難持續了多久,外麵的尖叫聲越來越小,那一刻,我的腦海裏浮現出很多畫麵,許多過往的人事如剪輯過的電影般一幀幀翻過去。

“顧辛烈……”我失神地喃喃道。

奔騰的查爾斯河將我們分隔在這座城市的兩邊。

“顧辛烈……”

他不會有事的。

等我拿出手機,哆哆嗦嗦地撥打顧辛烈的電話的時候,地震也終於慢慢平息。波士頓的移動信號在這一刻徹底崩坍,顧辛烈的信號占線,根本沒有辦法打通。我不死心,掛掉又重新再打一次。

我的導師走到我麵前,他的辦公室已經一片狼藉。他彎下身將地上那張他珍貴的照片撿起來,玻璃已碎,可是照片卻完好,上麵是一家四口,笑得陽光燦爛,他凝視著照片上的人,沉重地歎了一口氣。

我依然在不停地打電話。

“薑河,”他關切地問我,“你還好嗎?”

“我沒事,”我點點頭,從桌子下方鑽出來,“很抱歉老師,我現在需要去找一個人。”

然後我一把抓起車鑰匙,頭也不回地往外大步跑。

他的聲音被我拋在了而後,他說:“注意安全!還會有餘震!”

說來就來,在我跑到停車場時,第一波餘震開始襲來。停車場的車子倒了一片,比我先來一步的人在前方給我打著手勢讓我回去,地震發生的時候,開車逃逸是個十分愚蠢的行為。可是我哪裏還顧得上那麽多,一口作氣跑到我的車前,解開鎖一屁股坐上去,發動油門的時候,我又給顧辛烈打了一通電話。

依然占線。

我幹脆將手機開了功放扔在副駕駛座位上,一邊開車一邊不時伸過手去摁重撥。

急促的忙音讓我心煩意亂。

汽車在波士頓寬闊的大道上飛馳,美國房屋建築很矮,雖然不知道震源在哪裏,但是如此震感如此強烈,這次地震的等級一定不會低,但也沒有見到房屋坍塌。

但是一路上橫腰而斷的樹木和廣告招牌有許多,校園人口密度大,擺設物和雕塑太多,我忍不住地擔心。

我在汽車地轟鳴聲中,穿越了大半個波士頓。餘震一波接一波地襲來,我精神狀態很差,死死地握住方向盤,口中一直念念有詞著希望顧辛烈沒事,下一個路口,我轉彎太厲害,汽車又一次直衝衝地撞上了一顆堅挺的大樹。

“轟”的一聲,整輛車毫無征兆地熄火。

我十分焦躁地坐在駕駛座上狠狠踢了它一腳。

我忽然想起上一次,我撞上路旁的樹,打電話給顧辛烈,他第一時間趕來。我笑著告訴他趙一玫和南山的故事,周傑倫十年如一日地唱,我想就這樣牽著你的手不放開,愛可不可以簡簡單單沒有傷害。

我低聲咒罵了一句,扭動車鑰匙,打火,帶著被撞得凹下去的保險杠繼續飛馳。

連續拐錯三次彎,有巡警舉著手臂試圖叫停我,我統統視而不見,加快速度從他身邊呼嘯而過。

我去過兩三次顧辛烈的學校,顧辛烈學的是藝術設計,固定上課的那棟樓我認得,可是當我將車開到樓前時,卻發現自己已經不再認得它。

因為是老式的建築物,由學生自己設計,當年未曾考慮防震,一棟樓房已經坍塌一半,支離破碎的大理石和水泥遍地都是。

有人員受傷,血浸染在地上,救護車就停在一旁,紅色的警報器一直作響。

周圍圍了很多人,大家都在盡自己的可能幫忙,我衝上去,拉住一個男生焦慮地問他:“你有沒有看到一個亞洲男生,大概比你高一點點。”

他想了想,搖搖頭遺憾地對我說:“抱歉。”

我不知道應該開心還是難過,我繼續追問:“那受傷的人中呢?有沒有亞裔的麵孔?”

他還是搖搖頭。

然後他試圖安慰我,不要擔心。

我怎麽可能不擔心?我給顧辛烈打了幾十個電話都無人接通,現場一片混亂,大家都在找人,各國的語言夾雜在其中,我穿梭在人群中,大聲喊:“顧辛烈——顧辛烈——”

有女生開始哭,我轉過頭去看她,淺色的頭發,看不出來是哪一國人,在災難麵前,我們不分國度。

我找不到顧辛烈,這才發現他的朋友我隻認識許玲瓏一個人,可是我也找不到她。我絕望至極,天空烏雲密布,是大震過後總會伴隨的驟雨,為了大家的安全,保安開始驅逐無關的人員。

我甚至不知道我是怎麽將車開回家的。

一路上,我眼前全是崩塌的教學樓,被壓在鋼筋水泥中的學生,暗紅色的血跡,哭泣的人群,幾欲壓城的烏雲。

他曾經對我說過什麽。

他曾經對我說過那麽多、那麽多話。

他說,我是誇父,你是我追逐一生的太陽。

他說,直到我追上你的腳步。

在大地咆哮的那一刻,他是我腦海中浮現的唯一。

我回到家時,天色已經完全暗沉下來,我在車庫停好車,沒有開燈,在一片黑暗中我仍然不斷地撥打他的手機,我麻木地從連接客廳的側門裏進去。

我“咯吱”一聲扭開側門,忽然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鑰匙聲,我愣住,握著門把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屋子的另一頭,正門被打開,顧辛烈抬起頭,看到我,也是一臉的錯愕。

我們就這樣呆呆地凝視著對方。

屋外,“轟隆”一聲悶雷,劫後餘生,這場大雨終於落了下來。

我的手臂垂下來,終於可以鬆開緊緊捏著的手機,它清脆一聲落在安靜的屋子裏,屏幕一閃一閃,隱約傳來占線的忙音。

我們無聲地彼此對立而站,顧辛烈喉結微動,幾番欲言又止後才發出聲音:“你……”

下一秒,我已經奔跑起來,我發瘋一樣跑到他的麵前,死命地抱著他,我將頭埋在他的肩窩,用力抱住不肯放手。

在我抱住他的那一刻,他全身驟然繃緊,然後又慢慢地、慢慢地防鬆下來,他的雙手懸在半空中,過了好一陣子,才小心翼翼地抱住我。

他是這樣的鄭重其事,將我視為珍寶。

我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來。

所以的愛意在這一刻終於迸發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

我緊緊地抱住他,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麽要道歉,隻是一直哭,一直說。

回應我的,是他更加強烈而沉默的擁抱。

這是我們相遇的第十五年。

這一天,波士頓發生有史以來第一次7.0級地震,整個美國降下半旗默哀。

這一場大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

顧辛烈的手機在地震中被壓壞,他向周圍人借來手機給我打電話,一直顯示我正在通話中。他萬般無奈之下開車開往我的學校,我們大概曾在同一個街區擦肩而過,一人朝東,一人朝西。他幾乎找遍了每一個角度,我們學校沒有人員傷亡,他這才稍微放下心來。

然後和我幾乎同時回家,他走前門,我走後門。

他麵紅耳赤地給我從冰箱裏拿出牛奶和果汁,東張西望,裝作不經意地問我要喝什麽。

我臉上猶有淚痕,坐在沙發上,心跳還是快得要命,我覺得它隨時有可能從胸膛蹦出來。我想我的臉紅沒比他好多少,我結結巴巴:“隨、隨便。”

我裝作低頭看書,餘光偷偷瞟他,他好像認真地想了想,把牛奶和果汁都放回冰箱,從櫃子裏重新拿出一瓶度數不算高的白葡萄酒,倒在杯子裏,然後做了一個深呼吸,有點緊張、手腳擺動不太自然地朝我走來。

笨死了。我在心底偷偷笑話他。

他微微咳嗽了一聲,然後將玻璃杯放在我麵前,“壓壓驚。”

“我才不驚!”我欲掩彌彰地大聲嚷嚷,同時將書舉得更高了,讓它擋住了我的臉,試圖擋住我一臉的緋紅和不知所措。

他笑了笑,挑挑眉毛:“書拿反了。”

我趕忙把轉180度轉了一圈,然後眨眨眼睛,發現這樣才是反著的。

我惱羞成怒地將書“啪”一聲合上,“大騙子!”

我因為害羞而通紅的臉暴露在他的麵前,剛剛哭過的眼睛已經腫起來,一定醜死了,我在心中暗暗傷感地想。

“薑河。”顧辛烈忽然輕聲開口叫我。

我不明所以地抬頭看向他。

他衝我眨了眨眼睛。

然後他俯身過來,吻住了我的唇。

這突如其來的一吻,讓我的心髒像是要炸開一樣開始狂跳,我手忙腳亂,雙手不知道應該放在那裏,我覺得那一瞬間實在是太短暫了,他離開了我的唇,然後滿臉通紅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窗外大雨依舊滂沱,黑雲壓城,寒風獵獵地敲打著玻璃。

我們卻都沒有說話,隻是不好意思地、別扭地凝視著對方。

剛剛的那一瞬間,我們都忘記了要閉上眼睛,我在他棕褐色的眼眸裏,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顧辛烈的臉越來越紅,耳垂也跟著紅起來,我終於忍不住,和他同時傻笑起來。

“顧二蠢!”我笑著叫他。

“顧笨蛋!”

“顧呆子!”

“顧傻子!”

他無可奈何地看著我。

我笑嘻嘻地,探出身,踮起腳尖,飛快地在他唇上重新掠過一吻。

“顧辛烈。”

輕輕的一個吻,已經打動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教我思念到如今。

可是這一瞬間,又是那樣的長,長到足以彌補我後半生所有的遺憾與不甘。

2.

雖然距離震源更遠,但是紐約受災比波士頓更為嚴重。沒過多久,這座城市的人就很快從地震中重新站了起來。

顧辛烈他們學校更是厲害,教學樓垮了,沒關係,咱們重新建一個就好了。於是穿著沙灘褲的校長一臉笑容地對顧辛烈他們說:“小夥子們,好好幹,爭取早日回到寬敞明亮的教室裏學習。”

接下來就發生了讓許多本科生刻骨銘心的一幕,一棟樓的學生從此開始了奔放自由親近大自然的美好生活。上課的時間,他們坐在草坪上聽老師講課,每個人膝蓋上都放一台MAC,隻是他們的每日作業也自此變成了搬磚蓋樓房。這一次,他們再也不去追求什麽現代化的、具有象征意義的房屋建築。

你說這人吧,為什麽總得是吃了教訓之後才能明白,平平凡凡就是真。

聽完,我瞠目結舌,不禁豎起了大拇指感歎:“學藝術的,就是與眾不同。”

顧辛烈瞪我,他穿一件牛仔外套,扣上一頂黑色的鴨舌帽,衣袖挽起來,可以看到手臂上流暢的弧線。

我忍不住走上前,隔著T恤戳了戳他的肚子:“有腹肌嗎?”

他斜著眼睛,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的臉“唰”地一下紅了,咬住下嘴唇踩了他一腳,裝作十分鎮定地昂首挺胸,轉過身走了。

轉眼已是四月,我的導師出差回來,主動找到我,同我談起繼續讀博的事情。和同組的師兄一樣的工資,再加上我的導師名聲不錯,學術界大牛,連草稿都能被人拿來膜拜,況且他人還隨和,感恩節還會邀請我去他家裏吃火雞。

我開車回家的時候,顧辛烈正在做晚飯。他的廚藝一點點的長進,偶爾有幾道菜,還能讓人吃出驚豔,隻是偶爾也會有那麽一些菜,讓人實在難以下咽。

顧辛烈今晚頗為自信的嚐試了一道蟹黃豆腐,原本又嫩又白的豆腐被他鏟得四分五裂,他沮喪地看著我,我笑著接過來,舀了好幾大勺放進我的碗裏,就著米飯大口吃起來。

“你今天心情不錯啊。”顧辛烈也不拿筷子,就坐在對麵看著我吃。

“嗯,”我想了想,喝了口水,放下碗筷,認真地告訴他,“我今天導師找我談讀博的事情,我拒絕了。”

顧辛烈愣住,過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你怎麽……”

我微笑著看著他的眼睛。

我曾經以為我和江海是世界上最默契的搭檔,因為我們的腦電波處於同一個頻率。可是在我重新遇見顧辛烈之後,我漸漸地明白,相愛的本質,隻是一個眼神。

我們看著彼此的眼睛,我想起下午我在辦公室裏對導師說出的話。

我說:“我很高興能認識您,也很感謝您這兩年來對我的照顧,可是很抱歉,我不能繼續做您的學生,我想我的學生生涯到此為止就可以了。我明年將要回到我的祖國,因為明年,我喜歡的人就要畢業了。”

導師有些惋惜地搖搖頭,然後對我說祝你幸福。

這個國家的偉大之處在於,他們給愛最大的自由。

我開口打斷顧辛烈的話,我說:“我隻是不想讀博而已。”

“薑河,”顧辛烈怔怔地開口,“如果你是為了我……”

“少自作多情了,”我衝他翻了翻白眼,“誰說我是為了你?”

他悶悶地“哦”了一聲,然後又不放棄地繼續追問:“那你為什麽突然不想讀了?”

“哪有那麽多為什麽,快點吃飯。”

顧辛烈卻不依不饒,他認真地說:“薑河,其實你不必這樣,我也可以為了你留在美國,我也可以回國等你,大不了……大不了,我也讀研好了。”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別逗了,你壓根就不是讀書的料。”

他幽怨地看了我一眼,“好歹是我滿腔熱情……”

我繼續笑,夾了一塊肉堵住了他的嘴。

我不知道該如何告訴我。

我也想要為他做一些什麽,就像是他一直那樣努力地愛著我一樣,我也努力地想要回應他。

想要將自己的心擺出來給他看,喏,它在這裏。

吃過飯後,我和惜惜在網上聊天。我給她說了我放棄讀博的時候,我笑著打字說,“你看,我人生兩次放棄讀博,兩次竟然都是為了愛情。”

隔了很久,她的頭像才重新亮起來,她說,“你會後悔嗎?”

我想了想,回答她,“我唯一後悔的事情,就是,讓他等了那麽多年。”

“那你還愛江海嗎?”

還愛他嗎?

我手指停留在鍵盤上許久,不知道要如何去表達。

“顧辛烈曾經對我說,對他來說,我就像是太陽。其實對我來說,江海也是一樣的。他就是太陽,普照我一生。因為他的出現,我的一生都被改變了,這是比愛情還要深刻的羈絆。”

“我們在一起十年,他就是我的整個青春、全部的信仰,我一直跟隨他的腳步,我仰慕他、崇拜他、喜歡他。有一天,我發現他屬於了別人,我所祈求過的全部美好,他都給了別人。我真的整個人都崩潰了,覺得全世界都灰暗了。”

“我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來忘記他,其實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個人不是顧辛烈,那麽我恐怕這一生都沒有辦法忘記江海了。因為在我心中,江海是日月星辰,其他人都是淤泥塵埃。我要上哪裏再去找一個,像他一樣會發光的人呢?”

“他是我年少時候一直追逐的一個夢,唯一的夢啊。”

打到這裏,我覺得心頭難受得厲害,堵得慌,可是又哭不出來。

見我停下來,何惜惜才緩緩地替我說出心中的那句話:“有些時候,我們懷念一個人,也許隻是在懷念一段歲月,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時光。以及……一種再也無法實現的人生。”

“但是顧辛烈不一樣,他給我帶來了很多很多的快樂和感動。他是個很浪漫很深情的人,就像是一個深淵或者無底洞。你知道,其實浪漫本身就是一種愛情。他讓我,心動,很心動。就是那種非常強烈的覺得,自己在活著。”

這一次,何惜惜回得很快:“恭喜你。”

我想了想,覺得自己的人生真的很幸運,上天待我不薄。

“希望有一天,趙一玫也能夠想通。”她說。

我本來想說“我和趙一玫的感情不一樣”,但是想了想,這不是廢話麽,世界上本就沒有完全相同的感情。而且我們煽情煽這麽久,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趕忙說:“她才是真人生贏家好嗎,斯坦福博士輟學,現在正在阿根廷享受美男和海灘吧,你看我,至少拚死拚活有個碩士學位。”

她打了一連串的省略號過來。

我又感歎了一番,這才是坦****的人生啊。然後又問惜惜婚期訂在多久。

“婚紗正在定製,再等幾個月吧。”

我開心地揶揄她,“從此以後,你就是上流階級的人了。”

“薑河,”她問我,“你喜歡美國嗎?”

我明了她想要問什麽,我回答:“我喜歡這裏,我在這裏呆了六年,愛也罷,恨也罷,哭過笑過,和青春有關的回憶都留在了這裏。可是我仍然覺得我不屬於這裏,這裏不是我的家。我和你,和趙一玫都不一樣。趙一玫追求的是愛情,你反抗的是命運,而我,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她說:“無欲則剛。”

我笑了笑:“我並非無欲,隻是每個人覺得重要的東西不一樣罷了。我隻想活得明明白白,不悔此生。”

然後她慢慢地打出了一段話:“我其實一點也不喜歡美國。”

我黯然沉默,是的,她反抗命運。正是因為她的人生,從來都由不得她做主。

3.

第二天上午,我起床遲了,開著車一路狂奔到學校。學校停車場的兩邊種滿了橡樹,這是一種在波士頓很常見的樹,特別是公園裏,簡直遮天蔽日。剛剛來這裏的時候,我會想念加州的棕櫚樹,時間長了,便也習慣了橡樹的美。

我拿著車鑰匙走出來,忽然整個人愣住。

遠處的路上,站著一個人,隻是一個模糊的側影,可是看起來卻像極了江海。

我知道這不可能,江海此時應該在舊金山才對。

就在我猶豫的時候,幾輛車飛馳而過,擋住了我的視線。我一腳縮回來,等它們都駛過,對麵果然已經空無一人。

肯定是我看錯了,我在心底想,昨天才和惜惜聊到他,今天受了點影響吧。

畢竟,無論有一千種還是一萬種理由,江海此時都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我拍了拍自己的臉,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然後摸出耳機,聽著歌繼續走。MP3裏全是已經過時的中文歌,來美國六年,我依然不能戒掉的兩樣東西,一樣是家鄉的胃,一樣是中文的歌詞。

我還是同往常一樣帶著兩杯拿鐵去找我的導師。雖然不能繼續讀博,但是我課餘時間依然在實驗室給老板打工賺取生活費。他最近在研究密碼通信,也順便丟了幾本書給我。

他問我:“你學過數論嗎?”

我點點頭,背出了高斯那句名言,數學是學科的皇後,數論是數學的皇後。

他笑了笑,說:“數論是一項偉大的學科。”

下午沒課的時候,我去了一趟圖書館,找了一些數論的資料,重點研究了一下導師所說的密碼通信。

密碼學起源早在幾千年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更是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我被這段曆史所吸引,決定找一點這方麵的記載。

我的電腦開著,不小心點開曆史記錄,“江河湖海”的博客彈了出來。

自從上一次他問我“為什麽要改名字”之後,我們便沒有再有聯係。我點開來,發現他更新了兩條日誌,依然是我看不懂的亂碼。他還給我留言,說:“波士頓地震,祝平安無事。”

我有些感動,覺得這應該是一個外冷心熱的人,很細心,也很善良。

這時候已經距離他留言的時間過了好幾天了,我還是回複了他:“平安無事,謝謝關心。”

這次他回複得依然很快:“不必客氣。我決定改博客的名字了。”

下一條消息緊接著彈了出來:“恭喜你,可以買一條新裙子了。”

我愣了愣,登時又是一陣愧疚感,我其實都隻是隨口開玩笑,沒有想到他會當真。

“不不不,不用,這個名字挺好的,為什麽要改啊?”

他沒有回答我,我五分鍾以後再刷新頁麵,發現他的博客名已經換成了:此情可待,就連背景圖片也引起了換了。原本波濤洶湧的海底換成了平靜的海麵,陽光照射下來,一篇波光粼粼、

我很惋惜:“好端端的,改了怪可惜的。”

他善意地提醒我:“你的裙子。”

我這才想起來,趕忙點開收藏夾,才發現這條我心心念念大半年的裙子已經下架。我呆呆的看著灰色標記的“SOLD OUT”,恍惚中,才意識到春夏秋冬已經又轉了一轉了。

其實感情也是一樣的,有多少人是在猶豫不決和踟躕不前間,就失去了它呢。

我有點多愁善感的回到對方的博客裏,沮喪地告訴他我失去了那條裙子。

他或許是想安慰我,他說:“或許那條裙子並不適合你。”

“可是我喜歡了它很長時間!”

“那又如何?”

看到這傲慢的四個字,我不禁又想掀桌了,我想對麵一定是一位男士,他不懂對女生來說,失去一條心愛的裙子是多麽大的痛。

我不滿地關掉網頁,決定不再理會這個神經病。

密碼學是一門很有意思的學科,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玩的遊戲。那時候因為我不願意和周圍的小孩子玩,我通常都是自己和自己玩。畫一些隻有自己能看懂的畫,自己創造文字,自己同自己講話。

顧辛烈把菜端上飯桌的時候,我還在一旁看著,頭發胡亂地紮起來,劉海也不管形象地別過額頭。

他彈了彈我的腦門:“在寫什麽呢?明文?密文?密鑰?什麽亂七八糟?”

我便講給他聽:“呆子,來,姐姐給你解釋。這是密碼學,明文密文你知道嗎?簡單來說,明文就是表麵上看到的信息,密文就是經過破密之後,真正想要呈現的信息。而密鑰,就是將明文轉換成密文的算法。”

“那,”顧辛烈一臉迷茫地指了指我草稿紙上的一連串字母,“這個是明文吧?怎麽就轉換成了這一串,唔,密文了呢?”

我衝他勾了勾手指。

他伸過頭來。

我腦門衝他腦門響亮的一撞。

他立刻淚眼汪汪地看著我,我得意地笑,開心過後便繼續給他解釋:“這個是最簡單的凱撒密碼。凱撒密碼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密碼之一。它采取的是最簡單的移位,比如,‘YOU’,如果規定移動三位,就成了,‘BRX’。”

“那你說的密鑰呢?”

“可以用來加密的密碼種類太多了,還是拿凱撒密碼舉例吧,改進過後的凱撒密碼叫做維尼吉亞密碼,這是一種需要密鑰的密碼。”我一邊說一邊在紙上寫,“因為有了密鑰,所以通常寫出來的明文就會雜亂無章,像是一連串的亂碼——”

我的聲音戛然而止。

顧辛烈疑惑地看向我,一時間,無數的混亂的字母在我腦海飛過。

我一把抓住一旁的鼠標,喚醒休眠狀態的筆記本,點開網頁,找到那個我一篇日誌都看不懂的博客。

我飛快地將上麵的字母在紙上抄下來,然後用書翻開到維尼吉亞的凱撒密碼表,口中念念有詞,眼睛和手飛快的查閱和記錄下來。

沒用多久,我就破解出了這一行字。

他最新的一條博客,CHOXZLTMFOVARGWRVMGHKHMHLVA,如果采取他的博客名字的簡寫,JHHH(江河湖海)作為對稱密鑰的話——

密鑰:JHHH JHHH JHHH JHHH JHHH JHHH JHH

明文:CHOX ZLTM FOVA RGWR VMGH KHMH LVA

密文:LOVE ISAT OUCH ANDY ETNO TATO UCH

——love is a touch and yet not a touch(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

我看著紙上的這一行字,久久說不出話來。

我曾經聽過這句話。

那是十幾歲的時候,我讀了塞林格先生最著名的《麥田守望者》,很喜歡裏麵的一句話:“Remember what should be remembered, and forget what should be forgotten.After what is changeable, and accept what is mutable.(記住該記住的,忘記該忘記的,改變能改變的,接受不能改變的。)”

我興致勃勃地將這本書推薦給了江海,誰知他隻是微微一笑,告訴我他已經看過這本書,並且塞林格先生還寫過一本《破碎故事之心》。

他一邊回憶,一邊背出了這段話:“有人認為愛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點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許真是這樣的,萊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麽想嗎?我覺得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

“薑河?”身後傳來顧辛烈擔心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回憶。

一個毫無根據,卻又無比篤定的念頭在我腦海一閃而過。

我垂下眼眸,力氣耗盡般鬆開鼠標,喃喃出聲道:“這是江海的博客。”

江河湖海,我早該想到,他迷戀的,從來都是最古老而經典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