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黑白世界:無邊無際 與鎮長見麵和西蔡的失蹤

做了個夢。

我孤單一人站在飄雪的廣場中央,天空一片蒼茫,無邊無際。雪厚厚地鋪在腳下,沒有冷的感覺,沒有站在什麽上麵的實感。我四望一圈,目力所及,全是白茫茫的雪。我想抬腿往前,雪粘住我的腿,讓我無法移步。

有人隱約朝我走來,雪突然在眼前如瀑布般傾瀉而下,擋住了我的視線。前方一片模糊,遠方傳來誰的呼喚,我大聲回應,但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雪緩緩止息,天空凝然不動。眼前出現一堵冰牆,牆對麵有個朦朧的身影,看不清臉,但可以感覺出對方緊緊注視著我。冰牆擋住了聲音,彼此無法交談。我們就這樣站在冰牆的兩邊,靜靜地凝視對方。

身影向冰牆走近,貼在牆麵上,我心裏一驚,因為我看清了,那是我的臉。身影漸次變得模糊,最後消失無蹤。我努力向前眺望,卻隻有白茫茫的雪無邊無際地延伸到世界盡頭。

“這裏是哪裏?”我用盡力氣大聲喊。

“這裏是醫院呀,喂喂,醒醒!”

我驀然驚醒,蔡西正著急地搖我的手臂,她的著急模樣相當可受,我不自覺地抬手撫摸她的臉:“沒事的,我醒了,好端端的呢。”

蔡西有些難為情似的將我的手推開握在自己手上:“真的醒了麽?不會再突然暈過去吧?”

“醒了,會不會再暈一次就要問醫生了。”我坐起身,肩膀發出一陣酸痛,蔡西拿枕頭給我墊在身後。

“醫生說了,說身體沒有任何問題,一點問題也沒有,大概是精神方麵原因,過分緊張或者壓力過大導致。”

我轉臉望向窗外,幾根光禿的樹枝探頭探腦,灰白的天空毫無生機。夢中蒼白的場景浮上腦海,我不由歎息:“或許我並不好,並不像看上去那麽好端端的。也許哪裏出了問題,哪裏出現一個看不見的黑洞。我不明所以,為什麽身體一點毛病也沒有?為什麽一切問題都是莫名其妙的精神因素?我不認為自己總是緊張兮兮,心裏坦坦****,絲毫不覺緊張。也沒有什麽壓力,眼下是我人生最幸運的時期,至少目前為止從事態看來是幸運,然而,看不到色彩、腦袋莫名陣痛、無緣無故地暈倒做了場真真切切的夢,這些讓現在的我開始擔心。我想知道,在這個我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出了什麽故障?為什麽有那麽多無法解釋無法說明的情況出現?”

當然,蔡西給不了我答案。我隻當是自言自語:“就好像站在無邊無際的哪裏,舉目四望,隻有茫茫一片蒼白。”

“或許隻是對這裏還不適應,別擔心,都會好起來的。對了,帶你見一個人。”

“見誰?”

“鎮長。你昏迷的時間裏鎮長來過醫院,問了你的情況,讓我等你醒後帶你見他一麵。”

既然是鎮長,應該知道些什麽,我想。

“走吧,現在就去。”

“不多休息一會?”蔡西仍然握著我的手。

“反正醒了,身體不是一點問題也沒有麽,我可不要賴在這病**。先向蔡心道謝,結掉醫療費,然後直奔鎮長家裏。現在幾點?”

“五點十分,你昏迷一下午了。”

我再次抽出手撫摸蔡西的臉,蔡西沒有抗拒。

“謝謝你。”我說。

從醫院出來,感覺像是真病過一場。精神格外疲憊,淺淺的困意揮之不去,但已經睡了一下午,做了那麽一場讓人失落的夢,再不願躺下。我打起精神,開大音量收聽車載調頻。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幾位特邀時事評論員就中東局勢議論紛紛,反政府武裝和政府軍的交戰仍然一蹋糊塗,難民四處逃跑,聯合國強烈譴責。

我盡量集中注意力,但思維過於渙散,總是不自覺地想到其它一些無關緊要的鎖事。我拍拍腦門,關掉調頻。

“怎麽了?腦袋又痛了麽?”蔡西問。

“沒,隻是注意力集中不好。”

“不要緊的,我上學時注意力也不好。強迫自己刻意地想什麽,往往會有不相幹的事情出來搗亂,順其自然就好。”蔡西打開車載MP3,調小音量播放“班德瑞”的鋼琴曲。

一路伴著飄飄然的鋼琴曲,我隨蔡西來到一座古典而華麗的別墅前。蔡西在路邊停好車,走到鐵門邊按下門鈴,不久出來一位女傭模樣的中年婦女。蔡西報上名號和來意,女傭打開牆邊的開關,鐵門自動開啟。通過花園石板路,我們進入別墅大廳。女傭請我們在沙發落座,端來茶水招待,說鎮長很快就來,請稍等片刻。

“這裏夠氣派的啊。”女傭退下後,我輕聲對蔡西說道。的確氣派,大廳裏有高檔茶幾,有壁櫥,牆上有大型平板電視。地板鋥亮,地毯綿軟,天花板的圓形吊燈看上去金碧輝煌。即便沒有色彩,也掩蓋不了大廳的豪華氣派,如宮廷一般。

“鎮長別墅是鎮上最豪華的地方。鎮長兩年一換,隻要努力,表現優秀,誰都有機會當選,住到這裏麵。”蔡西同樣輕聲回答我。

“像白宮一樣?”

“別墅裏可沒有國防部長,沒有地下室,沒有軍隊把守,純粹隻是私人住所。”

我還想再說些什麽,但大廳側邊走廊裏出來一位端莊得體的貴婦人,蔡西起身迎接,我隨之站起。

“您好,海怪先生,鄙人即鎮長。”

我大為吃驚,眼前高貴端莊的少婦怎麽看都不像通常意義上的鎮長,倒更像是鎮長夫人。這位迷人的鎮長,身著優雅的連衣裙,脖頸上戴一條纖細的項鏈,化著淡妝,讓我想起《亂世佳人》和《魂斷藍橋》中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女星費雯麗。

蔡西悄悄踩了下我的腳背,我回過神來,鎮長正伸出手等著與我相握,我回應一聲你好,與鎮長握手。

“請坐吧。”鎮長在單人沙發坐下,女傭隨即端茶上來:“對於這座小鎮,每一個人每個角落我全都了如指掌。我在此出生、在此成長,並將毋庸置疑地在這裏死去。我熱愛鎮子,就像珍視生命一樣珍視鎮上所有的一切。這一點,首先必需讓你明白和接受。小鎮乃神聖之物,需懷絕對的敬畏之心,投入真摯的感情,隻要情真意切,小鎮便會給你回報。”

鎮長一臉認真的凝視我的眼睛,我不習慣被如此注視,很不自然地從茶幾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

“至於你的情況,”鎮長放鬆了盯視我的目光:“我同樣了解。原為某廣告公司的平麵設計員,整夜端坐在電腦前為各種各樣的設計稿絞盡腦汁,平均每晚喝七杯咖啡抽二十五根煙,每天睡六至八個小時,做適量的運動。大學畢業時與相戀兩年的女朋友分手,至今單身,若是有意,女孩手到擒來,但自認為前麵的人生必將出現一段完美的戀情,為此安心等待,不焦不躁。生活平淡無聊,孤獨的時候一個人旅行。沒有生活負擔,也沒有遠大理想,有的隻是靜靜等待,等待奇跡般的愛情。”鎮長停頓片刻:“我說的,沒錯吧?”

我啞然無語,這家夥如何得知我的情況?

“這些情況我如何得知眼下無可奉告,總之我了解你,知道你從哪裏來,你的個性及為人在我這都有詳細的資料備份。既然你被送來小鎮,作為鎮長的我就不能對你置之不理。還有幾點需要說明……”

“慢。”我打斷鎮長的話問道:“你是說我被送來這裏?”

“沒錯。”

“送我來的是個叫喬治亞的家夥吧?”

鎮長閉口不答,我理解為這就是默認了,但看樣子鎮長並不打算告訴我其它內容:“那麽,我為什麽被送來這裏鎮長你是不準備如實相告的吧?”

“抱歉。能告知的部分有限,眼下不能談及更深入的內容。”鎮長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看上去並非有意裝作如此,而是真真正正的無可奈何。

“好吧。”我說:“什麽時候能告知其它部分呢?”

“等你接受小鎮,完完全全地融入這裏之時。”

我一聲苦笑:“那就請繼續說明能告知的部分吧。”

鎮長喝口茶,繼續說道:“小鎮名喚‘海底鎮’,原本是什麽也沒有的海,隨著版塊運動從海底升起一片陸地。從遠方航行而來的一艘貨船在暴風雨中不幸沉沒,幸存者爬上陸地,據資料記載,幸存者們一登陸就看見此處有房屋有田地,還有古老的圖書館。圖書館有關於陸地的大致介紹,從介紹中他們得知此地為‘海底鎮’。他們在此休養生息,開墾荒田造網捕魚。這些幸存者,就是鎮上最早的祖先。

“當然,也有人造了大船試圖回到原來的世界,但這些出海者幾天後便被海浪衝了回來。出去時全都活蹦亂跳充滿希望,回來後卻是冷冰冰的屍體。人們於是害怕了,誰也沒敢再出海,安安分分地在鎮上生存。隨著年月的流逝,鎮子雖然緩慢但確實在不斷地擴大,版塊運動從未止息,鎮子越變越大,人口也越來越多。人們選出鎮長,製定規矩,其中有一條:不準靠近海。海乃危險之物,打魚的人都已收網改成耕田,每年都有人被海吞食,接近海的人沒一個活著回來。人們遠離海,和平共處,從不滋事吵鬧,平靜幸福地生活。這裏沒有矛盾,沒有謊言,我們每年舉辦一次‘海祭’,將心底陰暗的部分排出體外,投入大海。由於人們相親相愛,團結一致,鎮子得以繁榮昌盛,經久不衰。

“有人死去,有人出生,有人被海吞食,也有人從外麵進來。我們對陌生來客笑臉相迎,將其當作我們的一員。有適應下來的,也有不適應試圖回去的,前麵已經說過,海乃危險之物,一旦靠近就再也回不來。那些想出去的人,全都成了海的甜點,被海吞入巨大的胃中。我們以我們的方式生存,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工作由鎮長安排,大家一起為小鎮的繁榮而不懈努力。你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青年,我了解你的喜好,眼下準備安排一份適合於你的工作。圖書館管理員年事已高,腦袋變得糊裏糊塗,總是把書分錯類,我想請你暫時到那邊當個助手,你意下如何?”

鎮長端起茶,小口品著,耐心等我回答。我看了看蔡西,蔡西悄然向我點頭,示意我答應鎮長安排的工作。我一聲輕歎:“明白了,我就在圖書館當助手吧。”既然鎮長前麵說過,進入小鎮的人沒一個活著出去,不管我能否活著回到原來世界,在找出回去的方法和路徑之前,想必要在此生活很長一段時間。首先必須了解,充分了解這怪模怪樣的“海底鎮”,更多地把握自身情況,解開謎團,找回色彩。

“那就請明日和蔡西一起到圖書館報道,蔡西原本就在圖書館工作,將你倆安排在一起我想或許更合你心意。”

我點頭,無論工作怎樣,能和蔡西一起我也就心安了一些。

“具體工作內容由老管理員向你說明。其他還有什麽問題?”

我想了一會:“為什麽我看不到色彩?”

“意識障礙。”鎮長爽快答道:“剛到這的人,都會出現這樣那樣的意識障礙,色盲、拉肚子、嘔吐不止等。不過用不著擔心,等你融入小鎮以後,完全成為我們的一員時,色彩便自動回歸原位,世界美好如初。”

“意識障礙?為什麽在醫院檢查時隻告訴說是精神因素?”

“這裏有嚴謹的製度,在沒得到允許的情況下,誰也不能向你多透露一句。”

“那麽無端昏迷也屬於意識障礙?”

“沒錯。就當是水土不服吧,適應一段時間自然好轉。”

我喝了一大口茶,感覺像是被愚弄被開了個大玩笑:“小鎮是什麽樣的地方我毫無概念,能否順利融入其中也難以保證,既然你說需懷敬畏之心,那我就暫且敬畏著。讓我到圖書館工作,先安頓在那裏也無妨。可是我覺得這裏麵有不應該有的東西,有錯的部分,我或許會努力將其糾正,或許找出離開的方法逃之夭夭。對目前的我來說,也隻有順其自然,我是個普通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普通得可憐可悲。如你所言,沒有理想沒有奢望,隻是靜靜等待什麽。來到這裏——不管情不情願,事實上我來到了這裏,腦子出現意識障礙,意識裏麵有一團混沌的東西,雖然不明所以,但遲早弄個水落石出,把那團東西變為具體的形態。我要說的是,一旦我解開了謎團,找出了答案,或許會做一些出格的事,和海一樣,我可能也是個危險之物。”

或許我說了不該說的話,但鎮長既然對我的情況了如指掌,索性就將所有想法一古腦兒倒出來。我很想對誰大吼大叫,向誰發泄一番,為什麽大家都對我守口如瓶,為什麽隻有我一個人不明不白?又是誰允許他們這麽做的呢!

“我們是為了你好,為了讓你的人生更為順利,讓你不普通不平凡不無聊,給你的人生注入營養。有些事情不能透露,請相信這都是為你著想。至於你想做什麽有什麽打算,那都是你的自由你的選擇,我們無權幹涉。你並不是危險之物,沒有人會覺得你危險,大家都會一團和氣地待你,也希望你好好和我們相處。”鎮長把手溫柔地放在我手背上:“人們隻是對陌生的環境陌生人本能地排斥,等你了解小鎮以後,我保證你會愛上這裏離不開這裏。”

我沉默,鎮長拍了拍我手背,之後抽回手喝口茶:“接下來,有些規矩要向你解釋。小鎮從海底升起,自然四麵環海。我們可以接收到外界來的信號,可以正常收聽調頻,但僅限於此,不允許有人私底下與外界聯絡,我們可不想招來公務船或者海盜。我們在這裏隱居,從不打擾世界,也不想被世界打擾。所以,請你交出手機,以免你私下打電話引來不三不四的家夥。”

我掏出手機:“一定要交麽?如果不願意的話,是不是強製執行?”

鎮長笑笑:“抱歉,無規矩不成方圓,大家都這麽嚴格遵守,也請配合一下。”

“好吧。”我把手機推到鎮長麵前:“有網絡麽?”

“唔,網絡沒有,但我辦公室裏有一台筆記本電腦,是鎮上唯一的計算機設備,沒人使用,在這裏我們不需要網絡也用不著電腦,人腦就夠用了。非用不可時,須鎮長審批才行。”

我頗為不悅,他們有何權力沒收通訊工具?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為避免事態惡化,我隻能一聲冷笑:“明白了,乖乖聽話就是。”

鎮長再次顯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這無可奈何裏麵,平添了幾分做作。我和蔡西告辭出來,鎮長客氣一番,留我倆吃晚飯,但我直言拒絕,鎮長送我們走出別墅。

回公寓的路上,我問了蔡西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之後繼續聽“班德瑞”的鋼琴曲。途中繞到一家小型超市買了些青菜和凍肉,準備回去做一頓簡單晚餐。

回到公寓,西蔡不知去向,我們各處找了一番,但不見西蔡蹤影。

蔡西癱坐在沙發上,呆呆望著前方。

“別擔心,西蔡會回來的。”我安慰說,但我有種預感,西蔡被海吞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