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兩道詔敕

乍一聽天皇居然在痛罵太子李弘,婉兒大吃一驚,心突突亂跳。

她完全不知道是為什麽事,勉強按捺著聽下去,皇帝口風一轉,又開始埋怨妻子:

“這幾年無量奴監國處置庶務,跟你有很多意見不合,我有時候也偏向著他一點。他是太子啊……需得慢慢立權威。可他畢竟太年輕,沒經驗,耳根子又軟,一味寬赦。再怎麽說,他是你親生的兒子,你看著不對,就該訓導他嘛!”

武後笑著回道:“兒大不由娘。我這老太婆,幫大家讀了這些年奏狀,代擬批敕畫日,已經惹得朝野議論紛紛,什麽奇談怪論都出來了。如今太子能拿得起政務,妾正樂得清閑呢。東宮僚屬齊全,有那麽些舊臣大儒輔佐太子,還不夠用?何必我多嘴?”

“唉,話不是這麽說。姬溫權善才他們,還有那個狄仁傑,要隻是當殿頂撞我,麵刺寡人,也就罷了。先帝當年教導過我多少次,要包容諫諍、善待諫臣……可他們犯的是什麽罪?荼毒昭陵,得罪先帝,神明示警,天下驚動!無量奴一筆勾掉,饒過不殺,置我大唐宗廟社稷於何地?東宮諸臣一味袒護同僚,沽名釣譽……”

皇帝說得激動起來,氣喘噓噓,又開始咳嗽。武後拍撫丈夫後背,幫他順氣。大唐天子一語決斷:

“不行,得把那幾個人加回名錄裏,秋決一並處斬!媚娘,你還得寫書教訓責罵無量奴,他……太妄為了,隻顧收攬人心,沒輕沒重……”

“大家別心急,一切按主上意思辦就是。”天後忙著安慰,“妾這就著人給長安寫書擬稿,教訓太子一頓,讓他知錯謝罪……”

一邊說著話,那雙鳳目轉向婉兒,竟現出幾分嘲諷意味。

天皇罵得累了,向後仰倒在枕上,不再出聲。武後便起身,帶了婉兒出閣,問她:“你聽明白了?”

婉兒猜度著,似乎是太子抹掉了秋決犯人名錄上的姬溫等人,惹得天皇發怒。這事不複雜,武後三言兩語就交代清楚,又向宮人吩咐一聲“去內書省”,便有宮人前行開道撩帷打簾。

武後帶著婉兒走進緊鄰寢閣的一處鬥室,室內布局和婉兒昨晚度夜的存檔所有些相似,地方不大,擠著放了好幾套書案坐席和高架櫥櫃,到處堆疊滿紙卷、書帙、筆墨、硯盂,墨香之濃重,直追天子寢閣裏的藥香。

不用人多說,婉兒也知道這裏就是武皇後身邊侍書女官替她看閱奏狀、草擬文誥的地方。武後指住室內最大的一張書案:

“你就在這裏起稿,給太子的詔敕,快著些別磨蹭。”

幾位伏地拜迎的女官,都抬頭看了婉兒一眼,神色驚異。她們當中還有兩個是光頭僧袍的年輕尼姑。婉兒看那書案上筆涸硯幹收拾得空**,象是有陣子沒人使用了,心下猜度這是“河東夫人”薛尼生前的位子。

看室中的布置,薛尼當是這裏總掌文翰的女官。所有文書送交天後之前,都要由她過目修改過。婉兒不敢妄想將來自己也能做到那一步,先把眼前的難關過去再說吧。

天後站著口授幾句責備兒子的主要內容,丟下她就走,匆匆趕回皇帝身邊。婉兒跪坐到案前,援筆磨墨開紙書寫。

為這次太子擅自刪改秋決名錄,二聖十分不滿,話也說得很重。婉兒猜度著天後心理,仿擬母親的口氣給兒子寫信,什麽“吾親愛之,汝疏憎之;汝所為每與吾違,其可久乎”,什麽“父母於子,雖肝腸腐亂,為其掩蔽,不欲使人聞其罪”,什麽“母欲令子善,唯不能殺身,其餘無惜也”,最後連“禍福無門,吉凶由己,惟人所召,豈徒言哉”都寫進去了。

一麵作文,一麵想象太子弘捧讀此書的模樣,她很是酸楚不忍。嚴格說來,她與儲君尚無肌膚之親,一切還可挽回,但婉兒不這麽想。

那一夜,她與皇太子燈下相對,漫淡疏語,李弘待她是溫和仁善的。她知道太子雍王兄弟定計收攬她來對付武後,太子的舉動有其用意,但他眸中透出的同情憐惜,卻非偽裝。

為那暗夜孤燈般的一點點憐惜,婉兒自認,從此之後她是太子的人。

武後肯定也是這麽想的,否則,為什麽特地指定她來寫這封責罵太子的書稿?

在箕硯裏蘸一蘸墨,婉兒捺下紙上“歟”字的最後一筆,輕輕籲出一口長氣,收卷書狀。她想讓其他女官給自己看看文章寫得是否合適,抬起頭,卻見人人都在躲避她的目光,專心低頭寫字讀書,室內安靜得近乎死寂。

這是……此地的規矩麽?不許各人之間說話交談?

此時簾外傳來呼報“天後至”,婉兒連忙擱筆退後,與其餘侍書女官一起伏地行禮。武皇後入室徑直奔了她來,問:

“訓誡東宮的文誥寫完了沒有?我知道時間緊了點,不過你不是下筆挺快嗎?就算沒寫完,也給我瞧瞧草稿,隨擬隨改吧。”

婉兒不敢違命,拿起案上一卷紙,雙手呈過頭頂。武後接過展開:

“哦,寫完了啊,還不短……嗯……”

她在案邊床榻上坐下,垂腿倚靠著一個隱囊,快速瀏覽完,搖搖頭:

“口氣太溫軟了,罵得不夠狠。我雖是太子生母,但這是奉敕訓誡,製誥要明發朝堂,不能按慈母家書那麽寫。婉兒你那一筆好修辭呢?多用典故不會嗎?正經製書沒見過?鋪陳排比、駢詞儷句少不得,你要是寫不來就早說……”

默默聽武後斥責她一陣,婉兒才又拿起另一個紙卷,原樣雙手呈過頭頂。皇後驚訝地“哦”一聲,接過展開,繼續看。

這一稿是按朝堂宣讀的明誥文風寫的,什麽“不以高危為憂懼,豈知稼穡之艱難”,什麽“矜一事之微勞,遂有無厭之望”,什麽“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什麽“聞惡能改,庶得免乎大過。從善則有譽,改過則無咎。興亡是係,可不勉歟”。

武後看完這一卷紙,沉默許久沒作聲。言辭冠冕堂皇,責罵狠厲毒辣,這道文誥明發出去,隻怕臣僚們猜疑要廢太子的心都有了。

兩道詔敕稿,婉兒水米不進地趕製出來。用哪一稿,你天後說了算……她垂頭等待回應,心下還是忐忑的。如果武後責她“恃才傲物炫耀已技”,那也是死得著的罪名。

輕笑聲在室內響起來。

皇後拂袖起身,將兩道書稿都塞進了自己袖筒裏,一指婉兒“你隨我來”,帶著她出內書省,又轉回了帝後寢閣。

一走近天子禦床,婉兒就查覺皇帝的情緒十分不好。雍王賢和英王顯都陪在父親身邊服侍湯藥,皇帝以手加額,正怨憤地跟兩個兒子嘮叨:

“……都不知道這些諫臣生的什麽心腸!天天罵我不敬父祖褻瀆宗廟,惹高祖太宗在天之靈不高興,所以大非川又打敗仗啦,遼東島嶼又處處叛亂啦,吐蕃人又侵邊啦,歸根結底是祖宗不肯保佑。這我要整頓綱常、重懲亂臣賊子,他們又上表反對!阿耶怎麽做都是錯,他們怎麽說都有理……”

“諫臣嘛,食君俸祿,可不就是規勸主上謹慎行事的?”武後走過去,笑著接話,“大家包容他們多少年了,也不在這一回兩回的。”

皇帝粗重地歎氣:“戴至德和張文瓘上書,諫止我殺姬溫、權善才那幾人,我不意外。他兩個本來就是東宮的左右護法,當然跟太子一個鼻孔出氣。那個大理寺丞狄仁傑,特別可惡!就他犯的幾項大罪,自己秋後問斬也該當的,我給他上書直奏權,本想讓他服個軟,謝罪寫幾句好話,彼此下台階,他怎麽越發得了意了!上書寫的那都是什麽!府兵啦,逃亡啦,馬政啦,真教我越聽越生氣……唉,不說這些了。訓誡太子的文稿,你那邊擬好了?”

“是。”武後從袖中抽出一卷紙,遞給了雍王賢,“阿允,讀給你阿耶聽。”

婉兒分辨不出她用的是哪一稿,直到李賢開始讀“儲副之寄,社稷係以安危”,才知道天後還是打算明發這道《誡東宮誥》,當著天下庶民、滿朝文武公開痛責太子不孝之舉。

這可不太妙……聽方才皇帝的口氣,分明也對長子弘十分不滿,正在氣頭上。他要一點頭,這詔書發了出去,正在長安監國的皇太子可得顏麵掃地了。

李賢的臉色也是越來越不好看,讀到紙卷末尾,手都有點抖,聲音越來越輕。乘母親扭臉沒看見時,他遙遙橫掃婉兒一眼,目光凶狠,顯然知道這文誥的擬搞人是誰。

婉兒低頭不敢看他,卻聽英王李顯先叫出來:

“阿娘,阿耶,不至於要這麽罵大哥吧?大哥犯的罪過也沒這麽嚴重?寫封家書說他幾句就是了嘛,何必明發詔敕整人呢?”

“佛光!”李賢搶著喝罵三弟,“什麽整人?耶娘二聖也是為了大哥好……不過這些措辭,兒子覺得,也是過分了點,寫得不好,弄得一家子象仇人似的。兒子下去再擬一稿,呈進來給二聖過目吧?”

皇帝躺在**,閉目思索,半天沒言語。武後也不催丈夫,靜靜等著他表態決斷。皇帝終於又歎一口氣,問:

“天後,你是當真打算在朝中明下這道詔書?”

“我是沒什麽。”武後淡淡一笑,“隻怕……大家割舍不得吧。”

一句話說得四口全笑了。武皇後又從袖中抽出婉兒寫的另一紙敕稿,這次遞給了英王顯,命他“這個你來念”。

“夫為人子之道,莫大於寶身全行,以顯父母,厥、厥類惟……彰……”

婉兒自己知道,她寫的這兩稿,“慈母訓子”這一版遣詞造句比另一稿淺易太多了,全篇幾乎就沒什麽典故駢儷生僻字。然而李賢讀“朝堂文誥稿”琅琅而下毫無滯窒——雖然他明顯越讀越氣——李顯念這些近乎白話的句子,結結巴巴錯音連篇。兄弟倆胸中才學實在相差太遠了。

李顯剛念過一半篇稿,李賢已經有點“掩耳不忍卒聽”,從三弟手裏拿過那稿紙,接著讀下去。李顯明顯地鬆了口氣。

“……興亡是係,可不勉歟。母敕。”

這一紙讀完,皇帝仍然沒立刻表態,隻轉向第三子,溫和地責備他:

“佛光,你隻比你二哥小兩歲,也一般的讀書學文,你自己說說,怎麽就能差這麽多……”

李顯倒是有一點好處,不強嘴也不賭氣,嘿嘿慚笑著聽父親訓斥自己,偶爾摸著頭認錯服罪。李賢在旁邊也替弟弟說情“怪兒子沒留意過三弟學業,以後多帶著他一起讀書”,皇帝本也沒怎麽動氣,父子三個說著話,看上去溫馨和睦。

這種場合……武皇後象個外人。

婉兒安靜注視雖坐在床邊,卻如置身事外般神思恍惚的天後。她衣飾端莊,玉容平靜,眉梢眼角透出一絲寂寥。李氏父子之間的對話熱鬧而融洽,沒有她能插上嘴的地方。

“好吧。”皇帝最終做出決斷,“就用這一稿吧,不必明發朝堂了,何苦呢……無量奴也不容易,身子又不好,獨個留在舊京監國理政。辦事出錯,改了就是……對了,再添幾筆,叫他身子略好些,就趕緊上路來東都。離他完婚成禮的日子,也不剩幾天了……”

這日天黑後,婉兒被女官頭一回領到了自己的宿處——離內書省很近一個小閣室,沒有窗戶,以屏風帷幕分隔出來的。室內隻有一床,一箱,一案,一個可以放書卷紙張的架子,但這小室居然隻歸婉兒自己寢處,不必與其他女官共住。

她猜度著,這算很優待了吧……似乎其它侍書女官全都住在另一大間臥室裏睡通鋪。她們的宿處通過一排長長的廊屋,與內書省相連,廊屋裏萬簽插架汗牛棄棟,女官們說那是“天後藏書樓”。

婉兒乍一見這浩繁書帙,眼睛都直了,渾身發起抖來。

自懂人事至今,她唯一的樂趣隻有聽母親教書訓文,自己偶爾能摸到幾卷新書捧讀,就恨不得藏到誰都找不到她的地縫裏去,沉浸到書裏直至地老天荒。此時忽然有這麽多書籍能供她任意閱讀……

不,她還不能任意讀書。她還有一篇大文章要寫,寫得天後滿意了,才能給母親寄一封家書。

但是天後也沒限定完稿時間……要不然,今晚先讀書休息一夜?找一卷字少的,爭取睡著之前讀完?

婉兒戀戀不舍地穿行在書架之間,手舉蠟燭,拈起懸簽一個一個細看,隻覺這卷也想讀,那卷也舍不得放下。忽見一排懸簽上寫著《太宗實錄》諸卷,這是貞觀中後期的史誌,是婉兒抄寫過的《高祖實錄》《今上實錄》後續,她好奇已久了。

拿起一卷實錄,她盤膝坐地,放下蠟燭,揭開書秩抽出紙卷,靠在書架上借著燭光閱讀。不知怎麽回事,越讀紙上字跡越搖晃傾斜,最後陷入了長長的黑暗當中。

“……這裏有個人?哎?還活著嗎?”

有人在推晃婉兒,清脆嬌嫩的語聲也鑽進她耳中。婉兒一驚而醒,坐起身來,隻覺亮光炫目,伸手遮擋揉眼。

“活著活著!阿裴,大嫂子,快來看,有個婢子睡在阿娘的藏書樓裏呢!”

婉兒適應了一些,移開手,隻見麵前蹲了一個十歲上下的女童,頭綰三角髻,衣飾華貴,神情活潑靈動。緊接著,她身後又出現一個身型高大瘦削的女子,衣飾也不似婢妾,口中勸道:

“我說別往這裏跑,這是天後處置政務的地方,不是給你小孩子家捉迷藏玩的……沒什麽事,跟我走吧。”

這女子明明看到了婉兒,目光在婉兒的宮婢裝束、手中書卷、地上融蠟間打個轉,什麽都沒說,象是要裝作沒看見,隻催促女童快走。

婉兒忽然明白自己已犯下大錯——她讀著書睡著了,燭火很容易延燒開來,把藏書樓付之一炬,甚至波及整座宮殿和二聖人身安全……

一念至此,她渾身都嚇軟了。那高瘦女子牽住女童的手,又瞧婉兒一眼,目光充滿同情不忍,雙唇輕吐出兩個字“快走”,自己兩人先往樓門走去。

她們的身影被書架遮住後,婉兒仍然能聽到女子向女童低語聲:

“今天來藏書樓的事,你可別跟阿娘說,小心天後罵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