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阿浪

天雷滾滾,暴雨滂沱。

抬手抹一把快從睫毛滴進眼內的雨水,阿浪歎氣。他偷溜出來以前綁條抹額多好。

狂風襲掠過山坡樹林,卷裹著撲天蓋地扯線成簾的大雨,持續衝澆阿浪的光赤上身。他隻穿了條犢鼻褲,腳上草鞋也泡爛了,幾乎是無遮無蔽地浸在雨幕裏,時常呼吸困難。這倒沒什麽,在他預料之內。

隻是額頭眉睫不斷流下的雨水,把眼前的漆黑夜色攪擾得更模糊,很妨礙他手中鋤頭精準落地。煩。

阿浪抬頭望向那株大樹,尋思樹下衣包裏能不能翻找出一條長布,臨時係在眉額間擋水。那樹其實距離不遠,就在這塊坡上小空地的邊緣。他記得把油布包放進樹下草叢後,拎著鋤頭鐵鏟走了十來步,就找到腳下這堆石塊了,然後埋頭掄鋤開掘——但如今撐著後腰直起身子看過去,那株老柏輪廓全無,一徑隱入四周連綿不盡的濃黯陰影中。

這些影子都是活的。象是大大小小蹲伏在夜雨中的獸群,咻咻喘息,毛發聳動,顫抖的邊緣隨狂風起伏搖擺。偶爾一道閃電劃破天幕,阿浪甚至覺得那些是凶野巨狼,亮出獠牙向自己撲過來。

八成是被雨澆昏頭了。而且他俯身一口氣掘了太久,也許一個多時辰?再直起腰免不得頭暈眼花,胸腔也隱隱作痛。不太妙,在暴雨山林裏幹苦力活果然不是輕鬆差使。

沒關係,阿浪安慰自己。我這麽年輕,又幹慣了力氣活身強體健,大夏天的,澆一夜雨生不了病。天亮以後回役夫茅棚,跟燒飯阿婆甜言蜜語幾句,說不定能騙一碗薑湯喝下,萬事大吉。

他實在沒更好的選擇。陵上役夫都在傳說,權大將軍因為伐柏被抓了治罪,朝廷派來的“查案敕使”這兩天就到。阿浪也是隨隊砍過樹的,估計要被篩查。他那隨隨便便馬馬虎虎的冒籍文書,自己想想都心虛。他得快點把事辦完,然後腳底抹油溜他娘的。

低頭看看自己剛刨出來的坑,阿浪再歎一口氣。他知道單憑自己一人,一夜之間,不可能挖穿這座墓的封土進入壙道。

對對,其實雨水已經浸得泥壤比較鬆軟了,可隻是表層幾寸。再往深處挖,他的鋤刃每次都會撞到石塊,叮叮當當的響聲震得自己耳鳴,更不用提手臂有多酸爽。

一個多時辰,坑隻挖了半人深,用來活埋自己都不夠。

這還得感謝今夜活見鬼的天氣。大雷雨不但使陵區行人絕跡,也極好地掩蓋了他弄出的大動靜——雖說這座陪葬墓的墓主生前不修德,死後家裏連守墓奴都懶得給指派,方圓幾裏本來也沒啥人,但畢竟這山頭就在九嵕山主峰腳下,又臨近上山主路,陵署衛隊日常巡邏都會路過。也隻有這種天氣,衛隊才會停止夜巡,給一個陵上役夫奮力發塚掘墓的機會。

天明之前,他還得想法用木棍樹枝苫布石塊之類把洞口蓋好,不能讓巡山衛隊瞅見。照這個速度,他要想明晚再挖一夜就能鑽進墓室,那得需要佛祖梵天祆神老君一起大發神力保佑他運交華蓋,真的選準了離地下穹頂最近的發掘點。

有一瞬間,阿浪很想拔腳朝那株老樹走過去,翻開苫布包,就算找不到布條勒額,也能把裏麵那物事取出來,放到半人深坑的坑底拜一拜……也許會有用?也許能顯靈,給他點提示?

這種風雨交加的暗夜深林,正是最方便魂魄離開陰間暫時現身的地方,不是嗎?

在我小時候,你給我講過好多這樣的故事啊……

阿浪仰天閉目,讓雨水在臉頰上衝刷,流進嘴角裏的水漬又冷又鹹。他仿佛又回到了極南海外波濤洶湧的汪洋裏,也是這樣的風暴雷雨夜,大浪如山傾,金蛇狂舞的閃電映出頹倒桅杆和斜豎甲板。他的身子在無底的海水中下落,想著,算了吧,活著太苦太累,就這樣吧。

但那時候,他心底知道,世上還有一個人在思念他,等著他,哪怕身處萬裏之遙。如果自己撐不過去,那個人會痛苦心碎。

如今呢?他活下來了,回來了,卻隻剩眼前一堆火,道邊一抷土,手中一把灰。

值得嗎?阿浪冷笑了下,咬緊牙關搖搖頭,又掄起手中鐵鋤,狠狠砸向地麵。至少他確實知道這些泥土石頭下麵,埋的是他們都想見的人,不會有錯。

泥漿飛濺,一坨腥膩恰好糊住他的口鼻,還侵進了嘴裏。阿浪呸呸呸地啐出泥砂,胡亂抹抹臉,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現在全身上下糊滿泥巴,有多麽汙穢不堪。好在他回工棚的路上有水溝,應該能把身上臉上弄幹淨了再出現。

也不必去翻弄樹下油布包了。包裏有他僅有的一套換洗衣裳,但願到天明還不至於太濕。他得偷溜回和役工夥伴們同睡的茅棚外麵,換上那套衣裳,裝作隻是早起出來鬆快了下的樣子,嗬欠連天鑽回去。運氣好的話,沒人會發現他消失了大半夜。

但願吧。明天晚上,他還得依樣葫蘆再來一遍,再考驗一次自己的運氣和機警。

這種時候,他忍不住會惦念自己跟隨那位婆羅門僧遊醫學藝的時光。當年怎麽那麽傻,就不知道多偷點曼荼羅迷醉藥出來呢,否則往工棚水缸裏放上一點,就不用擔心有人半夜起來了……咳,說起來也是好幾年前的事,就算當時順手牽羊,以自己的撒摱脾氣,也早就耗光了吧。

叮,當,當,當。

昭陵這地方,水脈深土層薄,樹根淺石頭多,坡上溝下挖起來都費勁。偏偏太宗皇帝中意這裏風水,下詔“因山為陵”,還要大唐的功臣密戚都陪葬在自己夫婦身邊。天子金口玉言一聲令下,二十年間,方圓幾十裏的陵園內修造工役不絕。

九嵕山左近村莊人家,大都被朝廷劃為了“陵戶”,輪流上陵服役。他們幫著官工匠一起挖穿山腰,鑿出巨大玄宮,又為上百位皇親國戚家族修墳造墓,對地形土石都無比熟悉。

阿浪初到此地,一眼望見埋葬太宗皇帝夫婦的山陵玄宮時,很震撼了一番。九嵕山背倚群巒,前臨渭原,一峰秀出,獨指蒼天。

玄宮南坡又起寢宮獻殿,有宮人供奉帝後衣物寢具等如平生,亦為此後來謁陵的天子君臣獻祭處。玄宮之峰北,地勢更平坦一些,建有司馬院廊殿,樹立著太宗六駿石屏、十四國蕃酋君長石人像等陪陵儀仗。此外,主峰腳下西南還有一片稱為“下宮”的房屋,是先帝守陵嬪妃宮人所居,管理昭陵庶務的陵署也在那一帶。

這三片屋院群,都在九嵕山上或緊鄰山腳下,外麵有一圈牆垣圍繞。牆垣內稱為“兆域”,開有四門,是昭陵主陵寢所在,管護最為嚴格。兆域之外,陪葬了諸多先帝妃嬪、公主、皇子墓,以及少數親信重臣——如貞觀名臣魏征墓。這片最靠近主峰的陪葬區由一圈密植的柏樹圍攏成牆,稱為“柏城”。

“柏城”之外,才是一般文臣武將的陪葬區,據說已經埋了一百多座墳。阿浪至今清楚記得老工匠帶自己爬到高處,指點江山時那驕傲語氣:

“禦道南邊那三連山頭封土啊,是英國公李勣墓,墓碑是今上親撰文書丹的呢,多大榮耀……緊挨的是尉遲敬德和程咬金兩位大將軍,園子裏有傳言,經常聽見那一帶地下傳出兵刃操練聲呢……前邊還有衛國公李靖墓,也是三連山封土,左近人家有娃娃在軍隊裏的,逢著年節都來拜衛公,說能保佑我大唐天兵平安打勝仗……對麵是房玄齡宰相墓,再往前那山頭,那是鳳凰山,山頭上有鄭公魏征墓,山腳下柏城外麵,還埋著秦叔寶大將軍……”

阿浪冒籍投到陵上做工快一年,且是留心有意打聽,又四處拜師傅學手藝,這一帶地勢諳熟在胸。很遺憾,他沒能探聽到腳下這座陪葬墓的精確架構,不過有人給他講過這種等級墓壙的大致構造,再結合小山坡的走勢朝向,以及封土上樹木的生長分布,他瞎猜——不,認真判斷選點,怎麽也該有七八成準吧。

跳到坑底,用鏟子費力挖出一塊大石,阿浪雙手使力,把石塊拋出坑外。

轟隆隆隆隆隆隆。

這……是……什麽動靜?

他手腳鋤鏟並用,跳出快到自己頭頂高的深坑,舉頭四顧。那沉悶聲音猶有餘響,斷不是他自己剛拋出來的石塊引發的,卻也並不象雷鳴。

雨勢已經小多了,夜色也似稀薄了些。阿浪喘著氣瞪大雙眼,努力觀察周圍是否有人,自己的隱密罪惡勾當是不是已經被發現了。

轟隆隆隆隆隆隆。又一聲。

這一聲比之前輕了很多,但足夠阿浪聽清楚聲音來向。他環視四麵山野,確定那聲音是從西北方向的較遠處傳來的。

西北方向是……埋葬著太宗皇帝夫婦的九嵕山主峰。

如果是晴朗白日,阿浪站在當地,能清楚望見那聚攏參天、頂上帶個小凹口的峰嶺輪廓,連坡上柏林和南向寢宮飛簷一角也曆曆在目。可眼下他什麽都看不見,麵前隻有墨池般的無盡黑霧。

大概隻是又一次山崩塌方,阿浪安慰自己。九嵕山主峰過於陡峭峻拔,近期雨水又多,土石鬆軟,大大小小的崩塌不斷。他們前陣子上山砍伐柏樹,是沿著天然水溝往上登攀幹活的,一路也見了好幾處鬆塌土石堆積。按理說樹林裏的水土比**石坡還緊固些……

一道閃電劃破長空,映照出巍然聳立的九嵕峰頂。

峰頂上……有人?

不,不是峰頂。阿浪揉揉自己眼睛。電光一閃而逝,夜幕重又閉合。但他眼前還有片刻殘影。細小的人形,不在峰頂,更偏北一些,接近北司馬院所在地。而且不止一人。

阿浪也上過北司馬院,親手撫摸過那些有名的陪仗石人石馬。他知道院內地形,東牆外就是懸崖峭壁。方才那兩三個人影出現的位置,象是站在……或者飄在……東牆之上。

這念頭夠蠢的。大雷雨夜,北司馬院裏的人爬到牆頭上幹什麽?土牆又濕又滑,腳下就是萬丈深淵,還不斷有崩塌滑坡。就算有人活夠了想自盡,也能找個更輕鬆更體麵的死法吧?

一定是眼花了。或者做賊心虛深夜膽寒。怎麽也不可能是太宗皇帝夫婦現身懲罰他這個該天打雷劈的不孝子孫嘛哈哈哈哈……

阿浪深深吸一口氣,默念告誡自己:你要擔心的,隻有會不會被巡陵衛隊和陵上別人發現、阻止、扭送官府治罪。那些都是活人,是活人。

至於已經死了的,那些埋在這座廣大陵園裏的數十上百具枯骨,無論他們生前有多尊崇高貴權勢熏天,無論他們是王侯將相、帝子公主還是偉大的天可汗太宗文皇帝及他美德垂範的結發原配文德長孫皇後,他們都已經死了,消失了,對這個世間的任何事都再也無能為力。

至於他們的在天之靈,如果真有的話——他們能坐視這二十五年來的朝局傾覆、忠良沉冤、高門流散、妖婦篡政,能坐視自己的子孫血脈引頸束手甘受屠戮,能坐視國內饑民浮浪逃亡、境外唐軍屢次敗績,這些他們都能坐視不理,憑什麽一次小小的發塚掘墓罪過,就能引動他們的雷霆怒火?

沒道理,不可能。

阿浪搖著頭,在雨中跳下坑底,找到鐵鋤再攀上來。坑底太狹窄,他已經揮鋤不靈使不上勁力,得把這坑再擴寬一些。抓緊時間幹吧,別再胡思亂想了。

我一定能成。阿浪手握鋤柄,舉起向天,抖一抖臂膀給自己鼓勁。他一定能用兩個夜晚挖穿這層封土,進入小丘下的墓室,完成心願。

此後,他在這世上再無牽掛,真正自由了。

後背突然毛剌剌地發癢。

仍然舉著鋤頭指天的阿浪茫然扭頭,意識到自己頸後、肩膀、手臂上的汗毛全豎立起來,甚至能聽到微小的劈啪爆裂聲。

這是怎麽回事?靈氣貫頂?

下一刻,白光和熱浪自天而降,吞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