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秦鏡粉盒

李賢瞧著跪坐在床下的年輕工匠,見他臉色急劇變幻,閉目不語,一時也不著急催促。扭頭望一眼長兄,太子投給他一個安慰神色。

大哥宅心仁厚,又一向同情前些年被誅殺貶流的宗室貴戚們,有這反應不奇怪。連李賢自己,前些天剛得知這“秦鏡粉盒”由來時,也吃了一驚,半晌回不過神。

那是在城東臨潼的行宮裏,用過晚膳後,二聖召入他兄弟倆,也是在這般的燈下案上,將金粉盒打開攤平。父親以手支頤,斜倚**,聽著母親講述:

“你們看了這盒蓋上的銘文,想必也覺得了,這盒蓋象是仿著鏡背的花紋鏡銘造刻的。沒錯,武德末貞觀初,先帝確實命將作監鑄造了這樣一批銅鏡賞人。賞得秦王鏡,判不惜千金。非開欲照膽,特是自明心——無量奴,你說說,這四句銘文是什麽意思?”

太子想一想,回道:“‘秦王鏡’本是前代早有的典故。傳說秦始皇鹹陽宮裏有一麵大方鏡,能照出人的腸胃五髒、心思隱情,所以後世往往以‘秦鏡高懸’來指法司斷案公正無私,‘千金為判’也是這個意思吧?至於‘照膽明心’,字麵來講,自是在形容對鏡的情景,隱含的意蘊麽……”

大哥看一看父親,天皇陛下笑笑:“你隻管說,又沒外人,就我一家四口,還有什麽顧忌的?”

“兒子大膽。武德朝,先帝封‘秦王’,天下皆知,取這典故鑄為鏡銘,也是一語雙關。當時息隱二凶逼淩迫害先帝,屢次以金銀財寶、高官厚祿引誘先帝手下反叛,‘特是自明心’這句,似乎與此有關。”

太子說完,父母都笑了。父親笑向母親道:“我說這兩個孩子都聰明,果然一猜就中。”

天後點頭:“玄武門之變前後,先帝命將作監按前代舊銘和這‘功狗’紋樣,鑄成一批銅鏡,賜給心腹舊人,以為賞功。大部分‘秦王鏡’都賞給了名位不高的老衛士,象尉遲大將軍那樣聲名顯赫的大將,倒未必有。這且不提。據說鑄鏡紋樣是由長孫太後親自甄選描畫的,她膝下長樂公主看得有趣,也想要一麵秦王鏡,太後不願亂了規矩,堅執不予。後來先帝知道了,特命按那花紋,又造了一批金粉盒,原是要給皇後用來賞賜命婦。長孫後嫌金器奢華過甚,也不願使用,就一直存在內庫當中,直到她老人家過世,收拾器物,才又翻出來。”

“原來這金粉盒是長孫太後的物事?”李賢咋舌,又仔細看看案上金盒。得到“功狗”提示後,他再瞧盒蓋中心那一對奔跑的瑞獸,果然比較能看出犬隻的模樣來了。

天後微微搖頭:“長孫太後生前,從未用過此物。她薨逝後,近侍找到這批金粉盒,一色四隻,一模一樣的,當時太後親生的公主,恰巧也是四位……”

她說到這裏,太子兄弟不約而同“哦”了一聲,李賢又轉眼去看父親。天皇淡淡一笑:

“是呢,我同母一姐三妹,各得賜一盒。那年我才九歲,養在內宮,日日和姐妹們廝混,看得眼熟了,還一度很是羨慕,也想要一個,被阿耶責罵‘你一個男兒漢要粉盒做什麽’……後來啊,長樂阿姐,十九妹,都早早的去了,阿耶哭得昏天黑地,隻能命給她們陪葬昭陵立寺,殉品從厚。那兩個主人心愛的秦鏡粉盒,自也相從於地下,如今應該還在昭陵陵園裏埋著吧。”

四個嫡親姑母當中,死於貞觀年間的這兩個,怕是命最好的呢,李賢默默想,當然沒敢說出口。

他大哥也不接話,父親怔怔想事,母親左右瞧瞧,灑然一笑:

“成吧,我說。你們的十六姑城陽長公主,前些年卷入巫蠱謀反,跟著駙馬一起流放房州,夫妻都死在那裏,三個兒子扶靈回京。主上念著同氣情份,準允他夫妻倆陪葬昭陵,她那隻秦鏡粉盒,應該也陪殉了,一樣在地下。”

“十六妹下葬前,我瞧過殉物帳,上頭有鏨瑞獸金粉盒一隻,應該就是了。”天皇歎息。

“那就隻剩……”李賢小心地開口,“二十一姑?她可比十六姑薨逝下葬得還早……”

“二十一妹命苦,前夫合族謀反,受牽連離婚,再嫁沒幾年,又突然暴死。”父親歎道,“我雖命以皇後禮厚葬她,當時傷心驚怒,自己身子也有病,沒留意看過她的葬儀文書,也不知道她手中那隻秦鏡粉盒哪裏去了。這麽多年,我一直以為那粉盒也陪她葬於地下,但既然這一隻突然現世,那……推算下來,最可能是二十一妹手裏那個。”

“按狄仁傑的說法,這隻是先帝還陽現身所賜,原先一直在那盜墓小賊孫浪手裏。”天後微微皺眉,“孫浪正是發掘二十一長公主墓時,被先帝降雷電劈昏的。難不成他遭雷劈之前,已經挖穿封土進了地宮,盜出這金盒?”

李賢立刻否認:“回阿娘,兒子親眼看過孫浪挖掘的盜洞,離地宮還遠,新城長公主墓上也沒有別的盜跡。應該不是從墓中取出來的。”

天皇點頭:“我想也是如此。這粉盒,大概二十一妹生前便給了人……給了她在世上最親的人。”

這話說出來,房中又一片寂靜。一家四口心照不宣,先帝最幼女新城長公主,其實是被她同母阿兄當今天皇夫婦坑害死的。

太子半日沒說話,一直低著頭默默籌算什麽,此時抬起臉,問弟弟:

“阿允,你說那盜墓小賊孫浪,他現今多大年紀?長什麽樣?口音呢?”

“我也不太清楚……看模樣,有二十出頭吧,跟我差不多。”李賢回答,“相貌沒什麽特殊,中人而已。官話說得不錯,口音還是能聽出是南邊來的……”

他自己說完也是一愣。大哥笑了笑:“果然是南人口音麽?”

“無量奴,你想到了什麽?”父親問。太子回:

“二十一姑初嫁長孫詮,共居有六七年吧?她若生有兒子,算算年紀,最大的到今恰也該二十出頭了。長孫一族謀反,公主離婚,她所生子既然姓長孫,該是隨父族一起流放到黔州去了,在那裏長成,口音自然似南人。”

長孫家傾覆,在十五年前,當時李賢兄弟都隻剛記事不久。後來宮內很忌諱提起“長孫”兩個字,倉促之間,太子能想到這些,已屬不易。他們母親便不作聲,父親沉吟良久,才緩緩道:

“你猜那個孫浪,就是你二十一姑的兒子,對不對?其實啊,今日在外頭,一瞧見這粉盒,耶娘也都想到了……可那孩子要真是我的外甥,他千辛萬苦,從流放居所偷跑回昭陵,怎麽居然會去盜掘自己生母的墓呢?”

天後鼻子裏哼出一聲:“這等不孝子,難怪先帝都看不下去,特意天打雷劈降罪。”

她說著,目光還有意無意地往李賢臉上一掃,李賢趕忙低頭,心下暗誹:與貶殺自己生母全族的天皇陛下相比,挖母墳也不算什麽奇事吧。旁邊還有親手掐死自己親生女的呢……

“所以,二十一姑在長孫家,確實生有兒女?”太子詢問。

天皇點頭:“她身子弱,隻生了一個兒子,抱進宮裏給我瞧過幾次。她原本要我賜名的,後來因事一直拖著,再後來……她不大進宮了,我諸事煩心,也沒怎麽管。那時候阿舅謀反的動靜已經鬧大,唉……”

李賢忍不住說:“老舅公雖然舉族謀反,迫得二十一姑和駙馬離異,那孩子才幾歲大,本該能跟著他阿娘一起過活吧?”

“理當如此,我的意思,也是叫二十一妹留下兒子,帶著另嫁良人。可聽人報,當時阿舅突然大發脾氣,說他長孫氏的骨血,不能丟到別家苛且偷生,硬從二十一妹手裏奪了娃兒,帶著一起貶流黔州去了……那一去多少年,長孫家人死得沒剩幾個,我也以為那幾歲孩子熬不住困苦,早死了。哪知道他能活下來,還偷著回了關中……”

父親說著,又絮絮向李賢詢問阿浪的身貌舉止、閻立本轉述“先帝托夢”細節等,愈發篤定他就是新城長公主與駙馬長孫詮所生之子。後來太子兄弟拜別父母回京,李賢特意到宗正寺查舊檔,耗了大半日,終於在一堆塵封簿冊裏查到了那男孩的大名——長孫浪。

那簿冊裏還記載了老舅公長孫無忌的十二子,皆以水旁字為名,如衝、渙、濬、淹、溫、澹等。娶了新城長公主的長孫詮,其實是長孫無忌的小堂弟,他的兒子,也與長孫無忌的兒子同輩排行,名“浪”,看著整整齊齊一大片。

至於剛剛在昭陵被毒死的小趙國公長孫延,則是無忌長子衝的兒子,長樂長公主所生——

李賢當時想了好一會兒,才理清頭緒,原來是他五姑和二十一姑姐妹兩個,嫁給了長孫家的叔侄兩個。年紀大得多、出嫁生子早得多的五姑長樂公主,嫁的是長孫無忌的嫡長子,幼妹新城公主卻嫁給了姐夫的小堂叔……好吧,他們皇家聯姻,向來不講究這些,倒也不奇。

不過有個事,李賢想起來就好笑,跟大哥也說過笑話。此時麵對著疑似長孫浪本人,他還是忍不住問出來:

“長孫浪,你跟小趙國公長孫延兩個人,在家裏相互怎麽稱呼啊?要按父族呢,他得管你叫小叔。按我家母係算,他又是你的姨表兄……”

眼前的年輕人擰著脖子,梗了好一陣,才悶悶回答:

“大人看不著,就幹脆不稱呼。他叫我阿浪,我叫他阿延,鬧那麽多禮數幹啥,又不能當飯吃。”

這算……他承認了自己的身份吧。

太子探身向前,語氣嚴厲了許多:“既然你是新城長公主之子,為何竟然改頭換麵潛入昭陵,盜掘自己生母墳墓?這等不忠不孝、逆壞人倫大罪,你有什麽借口辯解?”

阿浪抬頭望向案上金粉盒,冷淡一笑:

“沒什麽借口,這罪我認。不過是為了完成一個謀反株連罪人的臨終心願,在殿下兄弟倆看來,自然算不得正經理由。”

“是嗎?謀反株連罪人?”李賢追問,“不會是你的生父長孫詮吧?”

聽他當麵直呼自己父親姓名,阿浪怒視不答,卻也沒否認。李賢心下得意,這推論是他靈機一動冒出來的。

當日狄仁傑在長安東郊外向二聖呈獻秦鏡粉盒,曾說盒中裝的疑是一個年輕人的骨灰。阿浪對這金盒視若性命,那骨灰生前當是他的至親。他又帶著骨灰去挖掘生母的墓……

“你想給父母合葬。”李賢肯定地說,“令尊在流放地年輕逝世,你不甘心讓父母永遠分離,又不能讓朝廷下令給駙馬拊葬,隻能出此下策。”

阿浪哼一聲:“我倒想給公開合葬,還為此去找過阿延,妄想他還剩一點良心,能出力推動這事。那是前年還是大前年了,我找到了他,才知道……”

他忽然咬緊下唇,恨意湧上臉孔:

“……才知道新城長公主生前,不但畏懼貧困勞苦,寧可離婚,也不願同丈夫兒子一起貶遷,自己一個長居京城享受她的榮華富貴,還……利利索索另嫁別人了。韋氏大族,去天尺五,說不盡的高門風流啊……就算後來死了,她也是跟韋駙馬合葬同穴,心裏何曾還有我們父子!隻可憐家父癡心,生前心心念念,隻想著還有重回長安、全家團聚的機會,又思念發妻,不能自已。要不是為了家父遺願,我才懶得去理什麽長公主!”

“其實……”李賢傾身,想說“你冤枉你母親了”,旁邊大哥卻揮手止住他:

“即便如此,你也不該在先帝陵園裏動土盜掘,此罪實無可赦,我也不能期瞞二聖,當據實稟報,恭請天皇聖裁。”

阿浪聳聳肩膀,又哼了一聲,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憊懶相。

“唯今之計,你隻有一條生路。”太子認真地盯著阿浪,後者果然抬頭與他對視:“什麽生路?”

“戴罪立功,尋回你所述‘六駿’雕馬磚,證明你乃是先帝欽定完結此案的功臣,二聖自會網開一麵,給予恩赦。”太子答,又頓了下,繼續說:

“此外,主上有意起複長孫家,奉文德皇後宗族香火。新任趙國公卻又不幸身死,家中失卻主腦……”

“阿延有兒子。”阿浪想都不想,衝口而出,“名叫元翼,今年……該有五歲了吧?趙國公爵位當然是他承襲,長大了就是長孫家族長。沒我什麽事,我不希罕人家的祖爵。”

太子掃弟弟一眼,李賢會意,笑道:“你這倒象句人話,誌性不錯。趙國公爵位,確實該當老國舅的嫡孫一係承襲。可那幾歲娃兒,連帶年輕寡母,能不能守住家業,平安長大,你自己好好想想。這世道,處在他們那位子,沒個能頂立門戶的官人男丁幫忙,他們會是什麽下場,不用我危言聳聽,你自己明白。”

眼見阿浪沉默不語,低頭猶豫思忖,李賢與大哥又交換個眼色,扭頭笑道:

“除了你,這事還牽連到別人……上官氏,知道你母親現在哪裏麽?”

一直悄悄跪在旁邊,幾乎快要消失的小宮婢猛然直起腰,臉色驚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