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馬背上的女子

秋千盤膝坐在母親和阿姐之間,身下茵席厚軟,新做的織金紅錦半袖硬硬地摩擦她的肩膀和鎖骨。稍微一動身子,發髻上的步搖就丁當作響,引得侍立在旁的宮內女官投來警告目光。

她隻能挺直腰板僵坐,自覺是一具珠寶錦繡堆出來的假人。

離東宮大婚還有不少時日,裴家上下卻已經忙得腳不沾地。秋千從來不知道東都洛陽城裏有那麽多皇親國戚、達官貴人,每家女眷還都想來拜望親近準太子妃……或者說想來瞧瞧熱鬧,天後親擇的嫡兒婦,將來的大唐皇後,到底是個什麽模樣?

看完回去,恐怕議論笑話她的人更多,秋千默默地想。

“二娘子,這些邊陲野人的舞樂,恐怕你聽不大習慣吧?”隔著母親,一張中年婦人臉伸過來,滿麵堆笑,“真是沒法,涼州荒僻窮困,我們也沒多少能拿得出手的禮物……”

這中年貴婦就是今天這趟遊宴的主辦家“弘化長公主”。秋千聽母親說,這位長公主原是貞觀年間和親下嫁到吐穀渾的,在吐穀渾做了多年王後,因吐蕃侵襲,如今全族暫時遷居涼州,仍保有王號,二聖也允諾助其夫家複國。為了東宮大婚,吐穀渾可汗夫婦特意從涼州來洛陽獻貢賀喜,誠意滿滿,不能不給麵子。

母親和阿姐同聲稱讚遜謝,秋千插不上話,隻是微笑、點頭、躬身。

弘化長公主致送的賀禮,除了金銀織錦,還有西涼馬伎女樂,一般宅院裏都擺布不開。鴻臚寺特為奏請,二聖允準弘化長公主在洛陽城外皇家西苑裏大宴命婦仕女,展示她的貢禮。

西苑當中有幾片巨大的湖泊,據說還是前隋煬帝挖掘引水建造的,唐室修繕維護至今。湖麵波光瀲灩,岸邊草木青翠,隔著一道長堤,湖心幾座“仙島”遙遙在望,再往對岸窺看,重簷樓閣鱗次櫛比,那邊就是皇家離宮院落了。

弘化長公主在湖岸這邊圈了一塊平坦地麵,數十馬匹載著歌舞伎人一邊奔跑一邊吹拉彈唱,有十餘女子立在馬背上隨音樂起舞。更奇的是那些盛裝健馬,竟也能合著節拍前騰後踏、搖鬃聳尾,場外觀看的貴婦士女們指指點點,拍掌歡呼不絕。

秋千母女三人是這次宴會的主客,被弘化長公主請上中間榻床同坐。母親和阿姐保護地把秋千夾在了中間,這也是準太子妃應有的矜持,主家沒什麽可挑剔的。長公主不斷給秋千遞果子送飲漿攀談,秋千不太會說話,隻是低眉謝受著,任由母姐應酬。

眼前的美景歌舞都隻能入眼不能入心,她神思恍惚,還沒從昨天的驚嚇裏回過神來。

昨天武皇後又召她入宮了——到洛陽後的第一次。這回是說天皇聖體稍可,想親眼瞧瞧兒婦。

說“親眼瞧瞧”,其實還是隔了層珠簾。秋千由女官給妝扮好,依著指點,到簾外盈盈下拜,就聽到簾內傳出一陣中年男子的咳嗽聲,伴隨著濃烈的藥味……她知道這就是自己的公公天皇陛下了,卻連抬頭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簾內武後傳命,兩邊宮婢扶她起身。天皇似乎邊咳嗽邊笑著說了聲:“身量倒是挺高,怕比無量奴還高吧……”

“身量高,骨頭架子大,有福相。她娘和阿姐都生了好些兒子呢。”武後也笑著回,天皇便道:“那很好,不錯,不錯!唉,也不知我這身子,還能不能拖到抱孫子那一天了……”

事實上,秋千知道,眼前這對夫婦早抱上孫子了——雍王賢已有二子。但他們說的顯然是“東宮嫡孫”,將來要繼承大唐皇位的那個……被左右扶持著的秋千隻覺腹內發涼,腸胃緊縮成一團。

天皇天後又聊了幾句,忽有宮人入簾,低聲稟告些什麽,就聽天皇長歎一聲,象是倒回了禦**。天後也歎息道:

“畢竟還是沒救回來啊……大家也別傷心,薛阿師那個年紀的人了,又素來身子不好,兩京來回,鞍馬勞頓,就這麽一病不起,也是她修行圓滿了。她禪理深湛,於生死看得極淡,臥病以後大家敕令送醫送藥,她都不願服食,想也是真心慕歸,如今達成心願,大家該替她欣慰才是。”

“雖這麽說,畢竟是我從小的師傅啊……這幾年她從靜安宮尼寺到你身邊,幫著擬稿草詔,不也很得力?常聽你誇薛師文采佳妙論述精辟呢……她這一去,我感懷一陣也罷了,你處分國政可少了個好幫手,更累了……”

“大家放心。妾身邊幫辦文墨的,也不隻有薛阿師一個,雖然她是裏頭頂尖出挑的吧……唉,當今世上,能象她那麽寫一手好文章的女子,實在也不多……”

武後感歎著,忽然轉向簾外的秋千,問:

“阿裴?你也讀書識字吧?能寫詩文麽?”

秋千一震,忙回“妾家武職,讀書極少”,天後便命“拿筆墨來,叫裴小娘子寫篇字給我瞧瞧。”

宮婢送來筆墨紙硯案幾茵褥,秋千挽袖俯跪,戰戰兢兢提筆蘸墨,紙上還是一片白,汗滴先流下她額角。

寫什麽呢?

她有記憶以來,全家一直跟隨父親東遷西轉各地宦遊。父親是武官,家裏日常交往的也多是軍屬。她母親和阿姐粗識文字,教秋千讀過幾本童蒙書,作詩寫文章那是全然不會的。秋千思來想去,隻能落筆寫: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一口氣寫了兩百餘字停筆,宮婢將紙張呈進簾內,天後接過一看,便笑了:

“就這啊……字還不算太醜,千字文可太淺近了。你要隻讀過這些書,將來怎麽輔佐太子理政呢?”

“能識字寫個手敕也罷了。無量奴身邊那麽多飽學宿儒,哪用指望娘子輔政?”天皇陛下倒替兒婦說了句話,“象你天後這般的女中英傑,一千年也出不了一個。可別拿你自己比這孩子,她也還小呢……”

武後笑起來,答聲“大家說的是”,轉向秋千,又教訓她:

“成婚之前,有空多讀讀書也好。婦人就算不幹政,可也得明禮法、懂好歹、有見識。象文德皇太後吧,那是多賢惠的中宮典範,先帝請她議政她都力辭,可太後也是才女,平生手不釋卷,肚裏不知多少詩書呢!令尊是武官,家裏不重教女兒讀書,這能諒解,現在亡羊補牢,還來得及……”

“亡羊補牢”的舉措,就是天後親自指定了兩個“教引內官”,四五十歲的宮婦,跟著秋千回裴家,日夜守在她身邊“教太子妃讀書學禮”。

秋千知道自己入宮以後,餘生都隻能過這種日子了。但她明明還沒出嫁呢,怎麽剩下的最後一點自由時光,都要奪走?

麵前空場上響起歡呼,聲樂漸止,是西涼伎樂演奏完畢了。妃主貴婦紛紛放賞,裴夫人也湊了熱鬧,秋千忽見一名紅衣女子牽著匹火炭似的駿馬出列,在兩個馬背舞姬的陪伴下,向賓朋席走過來。

“這是我家送二娘子的,區區一匹乘馬,不成敬意,還望賞收。”弘化長公主又隔過母親向秋千笑說,她忙躬身遜謝。母親和阿姐一陣客氣推辭,秋千默默望著那紅衣女子牽馬越走越近,心下不由得癢癢起來。

那匹紅馬身高腿長,膘肥體壯,步履輕快迅捷,一身水滑皮毛在陽光下閃緞似的熠熠發亮,再不懂馬的人也能瞧出是匹神駿非凡的寶駒。更兼金鞍銀鐙,綠錦障泥,馬具豪華鮮亮,格外精彩奪目。

牽馬女子是個三四十歲的胡姬,高鼻深目膚色微暗,容貌頗為豔麗,走到主榻前屈膝行禮,開口倒是流利漢話,毫無異音:

“舉天慶會,率土獻壽,百獸來儀,八駿孔阜。妾等敷張皇樂,啟迪歡趣,頓纓而電落朱鬣,驤首而星流白顛,盡庶能於意外,期一顧於君前。唯以此馬,為娘子壽,祈望不嫌鄙陋,驅策是效。”

秋千聽得似懂非懂,但知是送禮的祝辭,於是由母親領著下床謙謝。行完禮,一抬頭正對上那胡姬深陷的眸子,裏麵隱隱盛滿笑意:

“這馬靈透馴良得很,小娘子可要試騎麽?”

秋千瞥向紅馬溫柔的深黑色大眼睛,躍躍欲試。她母親卻阻攔道:“小女體弱笨拙,怕是駕馭不了生馬,等回去先讓人馴幾天,再讓她騎才安穩。”

“夫人請放心。這匹‘火雲’是賤妾從小親手馴養到大,深知它的性子,妾為小娘子牽馬,保準出不了意外。”胡姬笑眼彎彎,又轉向弘化長公主:“阿娘也替女兒說句話吧?”

阿娘?女兒?

秋千怔了下。以她目測,弘化長公主比這胡姬恐怕大不了十歲,而且二人長得……半點都不象啊。

弘化長公主似是看出在場人的疑惑,笑向裴夫人道:“這是我家可汗的長女,早早嫁到豳州那邊牧場,為大唐養馬幾十年,極通馬性,辦事也穩當。她牽馬帶著二娘子走一圈,絕不會有事,夫人盡管放心。”

這意思,好象胡姬是她丈夫的庶出女,雖不是弘化長公主親生,也沒有朝廷封號,母女二人情份倒還好。秋千不再細想,眼見母親終於點了頭,忙欣喜上前,挽著裙子認鐙上馬。

胡姬在旁邊扶著她,一托一送,秋千輕鬆跨鞍坐穩。她向胡姬笑笑,問:“娘子怎生稱呼?”

“妾自幼過繼到張家,姊妹中排行第七。夫家姓索,小娘子喚我張七或索七都行。”胡姬邊笑回邊牽韁繩開走,紅馬“火雲”隨之舉步。

此時西涼伎樂展演結束,已開始收拾什物準備退場,來觀賞與宴的命婦們也漸漸散去,隻有主家弘化長公主和貴客裴家還不忙收拾,且坐榻上繼續閑聊,等待秋千試騎回來。

胡姬七娘牽馬帶著秋千,沿湖畔行走,一路隨意說笑。秋千緊繃的心弦鬆快了些,主動要求:

“七娘,我其實會騎馬。你鬆開韁繩,讓我自己跑跑吧?不然白費了火雲這麽好的腳力呢。”

“真的?小娘子你敢騎奔馬?”七娘長睫毛閃動,一臉驚訝,“可我不敢隨便放你快跑,萬一出事,我十個腦袋都不夠賠的……除非……”

“除非?”秋千探問。

七娘狡黠一笑,仰臉輕輕說幾句話。秋千遲疑了下,回頭望向母親,卻見那大榻床邊,兩個宮內女官仍直挺挺站著,目不轉睛望向自己,一霎都不肯放鬆。

“就是這樣。”秋千向七娘點點頭。胡姬便牽馬回程,走到弘化長公主和裴夫人麵前,鬆了韁繩,伸手要扶秋千下馬。

秋千歪一下身子,無視了七娘的手,彎腰大聲向母親道:

“阿娘,今日天氣這麽好,這馬又馴良聽話,我再去跑一圈,回來再收拾回家,好不好?不會太久,等我一會就行啊!”

說完,也不等母親或別人回應,她猝然扯韁挽籠,調轉馬頭,雙腿用力夾緊馬腹,口中一聲呼喝,**“火雲”噅溜溜長嘶,奮蹄奔向湖岸。

腦後立刻響起一片叫嚷呼喚,不過很快被她拋在風中。狂風刮過秋千鬢發臉頰,她覺得頭上有些首飾掉落了,但毫不在意。眼前飛速移動的樹木花草、堤岸水波,身下溫熱肌胴有節奏的起伏縱送,都使她歡喜雀躍。

我沒讀過什麽書,也不會寫詩作文章,可我會騎馬,會打球,會射箭,會用刀,會遊水,會**高,秋千驕傲地想。我是大唐武官的女兒,我在揚子江裏潛泳過整日,在雁門關外與突厥女獵手逐兔射狼,我的小字就來源於五歲那年的清明秋千競賽之冠,三個弟弟的騎術和射技都是我手把手教的。我也有能耐。

另一陣馬蹄聲響起來,她回頭一看,七娘騎了匹白馬,正在追趕她。

肉眼目測,那匹白馬遠不如“火雲”神駿,而胡姬跑去找馬、上馬也要花費時間。但七娘的騎術遠比秋千高明,整條柔韌身子象生長在馬背上似的,隨勢起伏如風行草偃,毫不費力氣地越追越近。

二女一先一後奔進湖畔樹林,秋千又控引著火雲跑上長堤,重新出現在母親阿姐她們的視線裏——她並不想讓家人太過擔心。

堤上土路寬闊,浸入湖水的斜坡鋪滿磚石,象是整修過不久,堅固結實。堤上楊柳如煙,垂枝拂麵,秋千越發恣情縱意,全身都隨著清脆的馬蹄聲飛揚起來,幾乎要放聲大笑。她不記得自己上次如此快活是什麽時候了,也許這輩子從來沒有過。

她一口氣奔到長堤盡頭,前麵已能看到禁軍衛士執戟的柵樓了,才放慢馬速,準備回頭。七娘一直不疾不徐地緊跟在她馬後,此時趕上來,呼哨一聲,“火雲”隨即停步轉身,比秋千執韁示意還靈。

“二娘子的騎術真好,我原還不敢信呢,看走眼了!”胡姬笑著恭維。秋千心下得意,口上還是答:“哪裏,比七娘你差遠了。”

“嗐,我十幾歲就天天在牧場上放羊趕馬,風裏雨裏討飯吃,生來勞碌命。二娘子是有大福的,哪能這麽比……”

二女在堤上並肩騎行,秋千過夠了癮,不再催馬快跑,又對這胡姬起了好奇心,便問她家世過往。七娘並不隱瞞,很爽快地告訴她:“我是庶出,父王身邊的胡婢所生,還不記事,就被送人寄養了。”

原來她生父慕容諾曷缽可汗,從小是在中原長安長大成人的,後與母親一起被送回吐穀渾繼承王位,路上他與胡婢生下一女。過了幾年,天可汗太宗皇帝封宗室女為弘化公主,到吐穀渾和親下嫁。為怕公主不喜,當時的吐穀渾王太後作主,將胡婢母女都送給了相熟的牧監使張萬歲,七娘就成了張家的養女。

“太後——算我祖母吧——在隋末大亂中受苦深重,特別謹慎小心,一點不敢得罪當朝皇親。其實長公主為人挺厚道的,她嫁過去好多年,才知道有我這麽個女兒。她自己隻生了幾個兒子,當時就說過要接我回家、歸宗給封號的話,可連年跟吐蕃打仗,實在顧不上。後來我嫁人,她送了重禮,我也跟先夫一起到王城拜望過父母……一晃又十幾年了,我這回遭大難,隻能投奔他們,長公主也肯幫忙……”

“遭大難?”秋千注意地瞅七娘,後者象是自悔失言,隻“啊”一聲,勉強笑笑:“小娘子別在意。你喜事臨近,犯不著掃興。”

“嗯。”秋千眼望遠處湖畔那一群翹首遙待自己的貴婦女官,手上馬韁越發鬆馳,“我兩個要走好一陣,才能回去呢,七娘你就隨便給我講個故事吧。”

“好啊,講什麽呢?”胡姬眼眸深綠。

“講個……落難王女又遭大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