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六駿轉生

一匹剛出月不久的小馬駒子,緊隨母馬身邊小跑蹦跳,四蹄如雪,全身毛色黑緞子一般,驕陽下熠熠閃光。

敏之瞧著身邊隨行的這對母子,暗暗歎口氣。但願他的計劃能行得通。

他與丘義、索元禮在淺水原上梳犁那麽多天,沒找到任何疑似與先帝、六駿有關的事物。好在也不是全無收獲,那胡人縣尉在當地頗有聲望,很快從各牧場篩選出十幾頭出生不久的白蹄黑馬駒。

送來給敏之挑選,幾人都懂馬,評頭品足一番,認定這一匹骨相最好,拿來假充——不,最符合“先帝坐騎轉世投胎”的模樣。

索元禮還說,已經問過牧子,這駒子的出生日就是六駿失蹤那天,這不巧了麽不是?

這樣夠不夠呢?敏之不確定。他想先把駒子帶回昭陵,給郭尚儀瞧瞧,再問問她有什麽法子,能讓這事看上去更可信。阿郭在宮中呆了不少時日,也許更了解他那可怕的二姨母。

他不能在長武那邊耽擱太久。昭陵送來消息,說明崇儼踏勘今上皇陵,已有成果,擇了兩個吉地供選。敕令統領這差使的霍王李元軌,也很快要到昭陵。他得和這些人會齊,定下陵址來,然後把自己外祖母太原王妃的陪葬墓址也選好,開始修墳遷葬。

武皇後的生身母親,屍骨棺槨還停放在長安故宅,等著入土呢。天大地大,沒這事大。

敏之比霍王晚一天進入昭陵陵園。等他到陵署安頓好,霍王恰從北司馬院拜祭過先帝,穿著一身祭服回陵署客舍,敏之自得拜迎寒暄。

霍王元軌他見過幾次。每年冬至元旦朝集,外藩親王宗室總得到京城叩拜天子。記憶中,這位十四皇叔身量頗高,年過五旬、須發花白、不苛言笑,此時離近了行禮問候,隻見他臉龐瘦削憔悴,比前更蒼老不少,一對眸子卻仍明亮有神,不怒自威。

敏之心下惴惴。現仍在世的高祖太宗庶子偏孫當中,霍王元軌向稱文武全才賢能公允,聲望很高,也受當今天子器重尊敬。

六駿失蹤那天掠過陵寢上空的隴州鸚鵡群又出現在他眼前。他一直懷疑是現任隴州刺史的蔣王背後搗鬼,但查不出實跡,現在又來個霍王,這叔侄倆會不會聯手勾結,繼續坑害他武家?

李元軌表麵上倒很謙讓,與敏之客套幾句,回房換穿了常服,又出來和敏之落座敘話。他二人要等著明崇儼來此會合,然後一起上路為當今帝後擇定陵址,合作辦差,該交代探問的事著實不少。

“大王在東都朝見了二聖,又在京城見過太子,才來昭陵的?二聖和東宮可有甚吩咐?”敏之最關心這個。

李元軌躊躇了下,緩緩回答:“有些例行叮囑。當今聖明,太子仁孝,恩德戴天,自不消多言。二聖特別敕令元軌,多加關注陵上六駿失蹤一事。昨日某也實地瞻望過了,確屬詭異。聽聞周國公前陣時日不在昭陵,就是親身前去先帝戰場勘查此事了,不知可有獲益?”

敏之猶豫片刻,決心小賭一把:

“有的。敏之到當年先帝揮軍對戰薛氏的淺水原上,偶得奇遇……”

他把自己路上編好的故事講給李元軌聽,又命人將那黑馬駒子牽來。李元軌聽得認真,下堂繞著駒子轉幾圈細看,險些被護崽母馬尥一蹶子。

看完了,他隻對敏之誇一句“好苗子,精心養出來必是寶馬”,卻沒提六駿。敏之不死心,笑道:

“大王深得先帝器重,想來也很熟悉先帝的愛馬坐騎了?以大王高見,這駒子是不是‘白蹄烏’轉生呢?若能確認,上報宮中,解二聖煩憂,敏之也就沒白跑這一趟。”

他希望能得到這位皇叔的確認擔保,更希望先由李元軌而不是他自己上書報告這駒子的存在,那樣看上去要可信得多。反正馬駒是他武敏之“受先聖靈啟找到”,這功勞誰也埋沒不了他的。

李元軌卻隻笑一笑:“慚愧,餘生也晚,並未目睹過先帝六駿的風采,實難判定。六駿均殞身於武德年間,當時曾隨在先帝身邊征戰的老元從……存世的也不多了。不過……”

他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招手叫過一個仆僮,低聲吩咐一句,那仆僮領命而去。敏之隻聽到他說“嚴令”,沒聽清楚,李元軌已轉向他問:

“不知周國公明日有何安排?明閣主走到哪裏了?是否有新消息?明日若能還在此地耽擱一日,元軌想去魏文貞公陵上一拜。”

“呃。”敏之怔了下,“明日沒什麽事吧,大王請自便……大王要去拜祭前朝魏相麽?那倒離陵署不遠,可要安排陵上人引大王過去尋找?”

他好歹暫管了昭陵陵園幾天,別的陪葬墓在哪裏不知道,貞觀名相魏征墓是群臣當中離陵寢最近的,就在向南五裏鳳凰山頂,幾乎抬眼可見。李元軌捋須苦笑:

“那倒不必了。魏相乃是元軌嶽丈,當年送靈下葬,某全程都在,路徑還記得清楚……”

敏之“啊”一聲,忙叉手賠禮。他是真忘了,霍王妃就是魏征長女,眼前這位是要以女婿身份去給老丈人進香。

李元軌回禮,又解釋說他早就在河北封地接到了卜陵差敕,之所以動身這麽晚,也是因為他元配魏妃纏綿病榻,暑夏猶重。他不忍棄置不理,上書祈請,二聖也應允他暫緩辦差,這陣子妻室病勢見好,他才出封地就道。

正說著,方才他打發出去的那仆僮回來了,陪著一名眉眼細長的紅袍中年官員上堂,向霍王和敏之行禮告罪:

“家叔路途勞頓,身子不適,正在小憩晝寢。某不敢擾醒家叔,恕罪恕罪……”

這人敏之認得,是東宮家令閻莊,在京城常出麵承太子令辦事的。他品級不低,敏之和李元軌均起身還禮。

敏之心下詫異,不知道這位太子的“大管事”怎麽會忽然出現在昭陵,而他口中的“家叔”,莫非是……

“豈敢。令公年紀大了,又長年疾病纏身,本該好好歇息。元軌著人請令公出來辨認馬駒,也是為了六駿的案子。當今世上,曾親眼見過先帝那六匹坐騎的,怕也隻有令公了。不過此事不急,待令公睡醒,恢複精神再說吧。”李元軌回應。

閻立本那老家夥又來昭陵了?

敏之眉頭快擰出繩疙瘩,實在掩飾不住心中的不快。探問之下,原來這也是儲君的吩咐。閻立本在京送走二聖車駕後,本要回醴泉別業養病。老宰相這一趟折騰得辛苦,太子特命其侄閻莊護送叔父回去,順便為東宮大婚向先帝告廟。

“令公是先到陵署這邊歇歇腳,明日再回別業嗎?”敏之問閻莊。他真不想再見那倚老賣老咬牙難纏的致仕老相了。

閻莊笑笑:“也不是。家叔原打算直接回家,可小趙國公辭氣哀切地求他指點其祖塋穴方位,家叔推辭不得,就一並同來昭陵了。”

“小趙國公?”這又是誰?

閻莊看一眼李元軌,目光帶著疑問。霍王略有些尷尬:

“某還未與周國公談及小趙國公……他也與我等同行到了昭陵,昨日與元軌一起上山祭拜先帝太後。他是長孫氏嫡裔,格外尊崇文德後,欲齋戒沐浴行香,如今仍留在北司馬門院,明日才下山。”

說了一串話,敏之終於反應過來:“大王說的是那個……老趙國公嫡孫,當今聖上的親外甥?名叫什麽來著……”

“長孫延,長樂長公主親生獨子。”閻莊遞話。

敏之從長武回來的路上,確實在驛站聽說了朝廷追尊皇室先祖、改帝後號、改元大赦、命元舅太尉趙國公長孫無忌遺骨歸葬昭陵、由其嫡孫承爵辦理等詔敕,為此氣悶許久,很不解為什麽二姨母會放任這事發生。

難道宮中有大變故?

不管怎麽說,長孫家全族流放嶺南十五年,這道恩詔一下,他們能接旨回到長安,應該在數月之後。怎麽長孫延會如此迅速地到了昭陵?

他倒是明白李元軌為什麽有意不和他談這個,天下誰人不知長孫家和武家之間的血海深仇?

閻莊這太子手下卻不管那麽多,談到朝廷公開給長孫家複爵遷葬,長孫延到東宮向監國太子謝恩,得知霍王與閻氏叔侄也要來昭陵,於是同行。路上長孫延提及,他祖父長孫無忌早在貞觀年間就奉敕在昭陵做好了塋穴,可十五年前長孫家被貶流放,那舊塋漸漸湮廢,具體在陵園何處,他家中已無人知曉。

現世上最熟悉昭陵園塋布局的,也就是閻立本了。長孫延一再求懇,看在一世老同僚份上,閻立本不能不允諾指點他。但老相病體衰弱,到陵署後要先休養幾天,才能帶小趙國公上山找墓穴。

說來頭頭是道順理成章,敏之心中卻生出警覺。

六駿失蹤以後,正是閻立本聲稱夜夢先帝,傳話“我家外親在此,著其尋回六駿”。然後這老頭子力摒自己這個“正牌皇家外戚”,反而咬定那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小賊孫浪才是先帝屬意的“外親”。如今他又跟上一代的外戚嫡裔勾勾搭搭,不顧自己病體支離,死撐著要幫忙把長孫無忌遷葬回昭陵……這老家夥,到底想幹什麽?

“依我看哪,主上忽然要給長孫家複爵歸葬,說不定也是閻老頭子背後攛掇的呢。”

陵署一下子多了這些人,耳目混雜,敏之格外小心。等到第二日,他才找到機會偷溜到宮內女官們居住的院落,見了郭尚儀。把經曆跟她一說,女官很快推測:

“閻老頭子前陣子不是和雍王一起回京了嗎,說要向主上麵稟先帝托夢詳情?他那個資曆,無論怎麽胡說八道,二聖都會虛心聽一聽。他要是再添油加醋,說先帝思念先後兄妹倆……我記得先帝生前,本來也特別寵信長孫國舅的吧?”

“是啊,太宗皇帝本來是讓長孫老國舅輔政,主上剛登基那幾年,老國舅說話比皇帝還管用呢。”敏之撇撇嘴,“當皇帝的,誰能忍得了這個?那不是後來天後回宮,幫著主上做翻了長孫家勢力,才有今天?”

“所以嘍,主上忽然又抬舉長孫家,對我們武家可不是好事。”郭尚儀之前一直服侍武後生母楊老夫人,儼然早把自己算成武氏的人,“其實我早懷疑,昭陵出的這些事,跟閻老頭子脫不開幹係。這地方就是他主管建造的,他又一直住在附近。雖然聽說他這些年跟陵令合不來,不怎麽進園了吧,可底下熟人那麽多,他想安排布置什麽,都方便啊……”

“你的意思,六駿失蹤,也是閻老頭子一手安排的?”敏之思索,“就為了警動聖心,然後他借機進讒言,要主上疏遠武氏、召回重用長孫氏……可長孫家也沒什麽人了啊?就那長孫延,多少年裝聾作啞沒人理的,他能翻了天?”

“誰說長孫家沒人了?”郭尚儀一笑。

“嗯?”敏之疑惑地看她,“你知道還有別的重臣姓長孫?”

“長孫家的人,未必一定要姓長孫啊。”女官伸出手指,輕輕戳一下敏之額頭,“文德皇後的親生兒子、親孫子,不是她家的人麽?”

敏之悚然一驚:“太子兄弟……”

這話沒說完,門外忽然來報“有事”。問什麽事,答曰:“陵署衛隊在園北遇到一個女官,自稱是奉郭尚儀之命外出辦差。”

敏之與郭尚儀疑惑對望,後者再問:“哪個女官?”

“姓上官氏。”

居然是上官婉兒回來了。

敏之忙命叫她進來,又向郭尚儀說明:

“我在長武,不是抓了個海東逃將麽?那人死不肯供出同黨,上官這賤婢又跟那人和當地牧尉勾結,讓我發現了。我就叫她假意救出那個逃將,跟著他去找同黨,果然那逃將梁某和狄仁傑、孫浪都是一夥。要不是狄仁傑挺身阻攔,我就把那些人一網打盡了!不過也好,閻老頭子不是咬定說,隻有孫浪才能找到太宗六駿的下落?我是叫上官跟死孫浪,一旦他真發現什麽,趕緊給我弄來。她這時候回來,估計是找著什麽了……”

說著話,上官婉兒已被人領來,進門伏地叩首。多日不見,小宮婢衣衫襤褸,滿臉風塵,身型更瘦小仃伶,象是吃了不少苦頭。

敏之和郭尚儀自不在意,徑直問她發現了什麽。婉兒跪地稟報:

“婢子跟著孫浪和梁賊到了淺水原,一無所獲,又上到當時太宗皇帝領兵駐營的高墌。營寨基址依稀可見,兩軍戰場形勢也曆曆在目……”

“別扯這些沒用的!”敏之不耐煩地一拍憑幾,“就說你找著什麽了!”

“是……孫浪在先帝大營的纛旗堆壘下,找到了……一塊青磚。”

“青磚?”敏之皺眉,“一塊爛磚頭?”

婉兒抬起小臉,目光閃爍,不敢直視他二人:“磚上有雕畫,刻出了一匹奔馬形狀,據孫浪言,與已經失蹤的北司馬門‘六駿’之一模樣類似,隻是大小迥異。奔馬左上角又有細字銘文,文曰:倚天長劍,追風駿足,聳轡平隴,回鞍定蜀……”

“那就是‘白蹄烏’的讚語嘛!”敏之拍案,“一塊磚頭?六匹馬跑了,化身凝縮到了磚頭上?”

“是……婢子不知別的,但那磚頭確實在先帝駐營地出現,婢子親眼所見……”

“磚頭。”敏之搖頭笑歎,向郭尚儀道:“你聽聽,還不如我找來的馬駒子體麵呢!先帝這……”

他到底沒敢公然對太宗皇帝口出不敬。郭尚儀橫他一眼,探身問上官婉兒:

“那塊青磚現在何處?”

對了,這才要緊。小宮婢怯生生垂眼:

“婢子該死,幾次想偷拿到那塊青磚,孫浪實在看得太緊,睡覺時都要壓在身下。他為人警覺強健,婢子打不過他……”

“不是給了你一包藥?”敏之有點煩,“偷著下毒都不會?蠢!”

“孫浪一直對婢子有所懷疑,吃飯飲水都留意,婢子……不敢下手。”婉兒低頭,“不象梁賊,他以為性命是婢子所救,對婢子便深信不疑。要不是他有所攔阻,孫浪或許早對婢子不利……”

“行了,那兩個賊子現在哪裏?”敏之問。

“婢子說動二賊,將那青磚帶回昭陵,到北司馬門原六駿立處,或許先帝又有顯聖指示。二賊聽從,回程半路上……梁賊皮肉傷加重,高燒不退,死在荒野裏,婢子與孫賊將他草草葬了。”

“死了?”敏之將信將疑,冷笑道:“這對你倒是方便啊。”

婉兒從腰間布囊取出一枚鐵環,默不作聲呈給他。敏之一麵問“這是什麽”一麵接過來,與郭尚儀同看。

鐵環有碗口大小,上有燒鑄接痕,餘外就沒任何標記了。郭尚儀看了不認得,敏之倒模糊想起來什麽,細思片刻,問:

“這是嵌進梁賊肋骨裏那玩意?索元禮在長武縣獄裏給他燒紅扣上的?”

“是。”婉兒低眉,“梁賊半身潰爛,死後搬動屍體時,這鐵環掉落下來,婢子撿起洗淨收著。”

敏之歎口氣,有點懊悔。他當時叫上官婉兒假扮反水,去放梁忠君,丘義本來堅決反對,是他憑借官爵壓人下令的。那個海東逃將是通緝要犯,押回京城到案也是大功一件,沒想到會不明不白死在半路……

算了,等過了這陣,叫人去掘出屍首來辨認清楚銷案,也能立個功。

“那孫浪在哪兒?”他又問,“雕著馬的磚頭,還在孫浪身上?”

“是。”婉兒點頭,“婢子說服了他,先讓我來陵署探聽消息,找個安全穩妥辦法上北司馬院。他在陵上做工日久,熟人太多,一露麵就會被發現……我與他約好,明日午後見麵。”

“在哪裏見麵?”

“在……刑徒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