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府兵梁忠君

“狄公,孫郎,索七娘托我給你們帶個話。”

上官婉兒向月色下的狄仁傑和阿浪施萬福禮,兩個男子都起身還禮。客套完,她繼續說道:

“七娘帶著孩子躲到深山牧場裏去了,臨行前叫我放了梁阿兄,再來向你們二位致謝。多謝你們及時報信,讓她能逃回長武,沒失陷在豳州城裏坐冤獄。她說,她安頓好家裏老弱,就要上京去告禦狀,如果還能相見,再拜謝你兩位的大恩。”

“那也算不上什麽大恩,好說好說,就……妹子,你怎麽突然跑這裏來了?還跟索七娘和梁阿兄在一起?”阿浪問。

這一問是題中應有之義,婉兒隻對他脫口而出的“妹子”怔了下,倒沒覺得反感不適:

“慚愧,婢子是被周國公帶到豳州來的。”

“武敏之?”阿浪訝異,“他也來了豳州?怪不得那天我在州衙外麵瞥一眼,恍惚看著一個人影象你,還以為眼花了……”

狄仁傑插口問:“是我等離開昭陵刑徒營之後,周國公追來的?”這中年官員眉頭深鎖,似是意識到事態嚴重。

有多嚴重,婉兒不知道。她隻知道武敏之這決心也下得不容易。在昭陵陵署得知狄仁傑帶著阿浪走掉以後,他直接去找郭尚儀,二人閉門商量大半天,皇後外甥才命人準備行李馬匹,他也要到豳州昭仁寺去尋找“白蹄烏”。

“閻立本那老糊塗夢見先帝傳諭,明明是叫皇家外戚去尋回六駿,難道我武氏不是外戚?”武敏之撫床冷笑,“可笑老糊塗和雍王兩個人心懷鬼胎,一唱一和,竟然咬定那個盜墓小賊是先帝選定的人,隻當我武敏之是個死的!我也不跟他們爭,等找回六駿破了失蹤案,二聖駕前,再說先帝屬意的到底是誰!”

被叫進房的婉兒長跪在地,隻是低頭聽著,連大氣都不敢喘。郭尚儀坐在一邊笑道:“你也不用著急,也不用大動。那小賊不是跟著狄仁傑兩個去查了麽,一個年輕有力氣,一個查案有經驗,閻老相的夢要是真有準兒,他倆應該能找出點什麽來。你就暗暗跟在後頭,等他們有結果了,再——”

女官伸出玉手,在空中一攥,婉兒隻覺她攥緊的是自己脖頸。

“他們是去豳州昭仁寺了,對吧?”武敏之問婉兒,她忙不迭點頭應是。皇後外甥笑道:“狄仁傑那廝就是個書癡子,一心一意奔著太宗皇帝當年領兵的戰場去跑……可惜我在蘭台沒怎麽讀過國史,不大熟悉太宗打的那些仗,不然我說不定也能從中找出什麽線索來。”

“所以叫你帶上她同去啊。”郭尚儀向婉兒一努嘴,“這賤婢也是個兩腳書櫥子,隻要是文書筆頭上的事,她都應承得來……不過你忍著啊,別忘了雍王可能還要跟你糾纏寶國寺那一夜,這賤婢的身子可不能破。”

武敏之大笑:“放心!你看她長這寒磣倒黴相,我哪有一丁點胃口……”

如此定計。郭尚儀命婉兒換穿男裝,混在武敏之的隨從中,微服上路,也往豳州行來。他們不費力地在沿途官驛打探到狄仁傑主仆行蹤,遙遙尾隨,一直跟進豳州城。城內驛館住宿時,武敏之遇到了個熟人,便是那右衛中郎將丘義。

“武敏之和丘義原本認識?”狄仁傑神色更緊張。

“是。婢子在旁聽說,那丘將軍的先父,也是朝中有名的將軍。他們這等貴家子弟,在兩京往來交遊頻繁,差不多全認得。周國公與丘將軍交情甚好,一見大喜過望。置酒攀談,原來丘將軍此來豳州,主差使就是查緝海東逃兵,順帶巡視牧監、查對馬籍。”

“丘某人怎麽知道這裏有海東逃兵?”阿浪問,看梁忠君一眼,了悟:“是有人向京裏官府告發吧?”

“正是。婢子不知詳情,但聽丘將軍說,豳州守軍向衛署送了密書,報知此地牧場有浮浪牧子,疑似海東軍中逃亡人,且不是尋常逃兵,可能帶有勳階。丘將軍本人去年才從海東軍中劉老帥帳下調回,熟悉人事,上司便命他走這一趟。駕部又移文說,有人告發宜祿馬坊私賣官馬情弊,案子都在一處,也都是軍司兵部該管事項,就命丘將軍順路兼辦了。”

“原來如此,我說怎麽這般湊巧。”狄仁傑點頭撫須。阿浪冷笑:

“那兩個案子的告密人是誰,可真難猜啊……妹子你跟著武敏之過來,怎麽又受索七娘托付放人傳話?”

婉兒看梁忠君一眼,也輕輕一歎:

“周國公、丘將軍、索鎮將三人在州城相見,互通案情,又抓到了梁阿兄。因還要追查藏匿他的人,一並治罪,他們帶梁阿兄來長武,叫他指認。梁阿兄死不肯吐供,給打得慘,我看著難受,偷著送些食水,幫他擦洗傷口。不知怎麽被索七娘知道了,她的侍婢夜裏帶我出去,跟七娘相見。她……說動了我。”

“說動了你?”狄仁傑審慎地打量她,“如何說動的?”

這經驗豐富的中年法官不會輕易相信別人。婉兒有準備,斂衽答:

“我所聞機密太多,周國公將來必定會找時機殺我滅口。七娘是張萬歲公之女,在京城也有些勢力,她賭誓會救家母出掖庭,再送我母女倆一筆家財,將來可以跟著她備辦文墨,也可在隴上擇地隱居……當今二聖都是英明之主,丘義、索元禮這等小人,不會有好下場。梁阿兄深得劉老帥賞識,在軍中亦有威望,度過這一劫,隻要還有戴罪立功的機會,前途不可限量。婢子左思右想,就……賭上這一把好了。”

她沒有多少可選擇的,也沒有什麽能失去的,除了母親。

阿浪一邊聽她說話,一邊已拉著梁忠君查看他身上的累累傷口。海東逃將身體極結實剽悍,皮肉受損雖重,穿件完好衣裳便不大顯。婉兒偷了馬和鎖鏈鑰匙,與他同逃出來有兩天了,這漢子隻偶爾上下馬時眉頭一跳嘴角一抽,露出點疼痛相,平時騎馬走路都如常人。

“你偷放了他,怎麽不帶他去找索七娘,反而到昭仁寺來了?”狄仁傑繼續問。婉兒答:

“是七娘的主張。她說原與狄君主仆約在昭仁寺見麵,眼下情勢,她得先安排家人躲起來,怕是來不了。狄公是京城來的大官,品行端方,公平正直。梁阿兄身份既然暴露了,再逃再藏,一輩子不見天日,也不是上策。不如幹脆來向狄公自首,送一份大功給你,也指望你好生帶他回京,交部審罪,如果能再順便替他求求情最好。七娘將來也必有重謝。”

阿浪聽得笑了:“七娘這是怎麽想的!叫他自首,那幹嘛還費事先逃獄?逃獄要罪加好幾等呢,是吧狄公?”

婉兒輕輕搖頭:“孫郎,你是沒見那索元禮和丘義的拷打手段。七娘說了,如果任由梁阿兄落到他們手裏,等帶到京城,阿兄整個人肯定全廢了,就算不死,日後也再站不起來,更別提什麽戴罪立功回戰場……”

她說到此處,阿浪恰掀開梁忠君左襟,一眼瞅到他肋下黑糊糊一大片,嚇了一跳失聲問:“這是啥?”

婉兒急速轉開目光。她沒法再看那玩意一次。

“拿矛刃捅個對穿,然後燒紅鐵環,對半嵌進去,扣住我一根肋骨。”梁忠君自己倒很平靜,“說是既然木枷鎖不住我,就給我上個鐵環,看我還有勇力自己扯出來不。”

婉兒偷來鑰匙,給他解開係在那鐵環上的鎖鏈時,手抖得幾乎對不準鎖孔,鐵環內外焦臭腥烏的皮肉實在不是活人身上能有的。阿浪也罵了一聲,放下衣襟,拍拍梁忠君肩膀,不知該說什麽。

“沒啥,我活該自找的。”逃將苦笑一聲,“辜負了劉老帥,也對不起阿爺阿兄……簡直是報應。家父五十年前,也是讓燒紅的刀子砍斷半條腿,可他驕傲得很,逢人就說,隻怕到今天還日日念叨呢。我這……”

大漢突然失聲,急速別過臉去。婉兒自見他以來,無論受多大的折磨汙辱,他始終靜默自持,這還是頭一回如此失態。

“五十年前?”狄仁傑默算了一下,“你家是府兵上戶?令尊也是老兵?你說你認得去淺水原的路……莫非令尊曾經跟隨太宗皇帝打江山?”

“沒錯,家父是個‘老元從’。”梁忠君苦笑,“我家在河東稷州,太宗皇帝打劉武周宋金剛那年,家父從軍,跟著尉遲大將軍到了秦王帳下。然後就是一年年出生入死哪,從山西打到洛陽,從虎牢關打到河北……先帝在汜水城下被圍,家父跟在尉遲大將軍馬後衝進包圍圈,救出秦王,腿上中了一箭。後來傷口流膿,那條腿砍了,拿著賞賜回鄉,又有軍功又有勳田,四裏八鄉誰不敬他。光宗耀祖一輩子,到老了,讓我這個不肖子把臉麵全敗光……”

“貞觀年間,朝廷著意撫恤獎勵戰功和傷亡烈士,所以軍心安穩,將士奮發,戰無不勝。”狄仁傑喟歎,“這些年麽……”

“這些年,全不是那麽回事了!太宗皇帝坐殿,朝廷還把大頭兵當人看,打仗死了,有人送屍骨回鄉,給好好安葬。你要立了功,朝廷追贈個官職,你兄弟兒子還能頂個出身,好啊……太宗剛駕崩那幾年,長孫國舅當家,這些還都照原樣辦,後來就慢慢不行,打仗死了白死。別說吊慰給官,朝廷連發張紙通知家人都懶得發,誰家子弟當兵去了,再也問不著下落,家裏隻能當從來沒這人!”

梁忠君越說越激動:“從前,隻要隨軍渡遼海,去海東打一回仗,就給記一轉勳官,顯慶年以後,渡海多少次都沒人給記勳,那不是白玩命麽!州縣發遣兵募,也不按老規矩,家有錢財、跟官府走動得勤的上戶富戶,一到點兵就東西藏避,輕鬆脫身。抓來當兵的都是下戶窮人、老弱病殘,練兵都練不成,還怎麽打仗!勳田是早就不給了,我大阿兄用命掙回來的勳田,還一直懸在半空裏呢!勳官也越來越不值錢,身帶幾轉勳,照樣被催租收稅抓役,跟白丁沒啥差別……老百姓咋可能還樂意打仗?寧可丟了田地跑出來浮浪,至少命還在呐……”

“所以你也是為此逃亡的?”阿浪問一句。梁忠君苦笑搖頭:

“我倒是不一樣。家父一輩子心心念念,要忠君報國,要馬革裹屍。我弟兄三人,全都列上軍書點兵,大阿兄還不到二十,就死在安市城下,二阿兄也是鬼門關裏逃回來的人。我最小,阿爺最疼,供我讀書練武,一心指望我能在軍裏搏個出身功名,當官做將軍,光大梁家門戶……本來也快了,劉老帥親口應承過,班師回朝就保舉我五品將軍實職,我,唉……”

“你到底為什麽逃亡?”狄仁傑追問,聲音帶了些威嚴,“梁忠君,你要想本官帶你回京自首、為你求情美言,就得說實話。你的案子早上達天聽,若再隱瞞,誰也救不得你。”

逃將嗒然若失,手捂著身上鐵環傷口,盯著夜色出神半晌,緩緩道:

“我女人……病得要死了……”

“尊夫人?”狄仁傑不敢置信,“尊夫人是……哪家名門閨秀麽?”

這語氣,婉兒很熟悉。她也明白狄仁傑的意思:你放著大好前途不要,自甘墮落成逃犯,難道隻是為了一個女人?那你妻子想必出身名門、家族勢力雄厚、你不敢得罪嶽家吧?

“狄公你這問話,跟當年的劉老帥一模一樣。”梁忠君淡淡一笑,“可惜不是。拙荊和我同村,我兩個自幼定親,成婚以後,她給我生了一兒一女……我跟著英國公打高麗那年,兒子得天行死了。跟劉老帥平百濟,收到家書,女人和閨女又都得重病,我向老帥請假回家,老帥說軍情緊急呐,婦人家有什麽要緊,就算病死了,我升官發財以後,要再娶五姓女都不難……嗬嗬……我那小閨女才六歲……”

婉兒也是頭一回聽他細說當年的逃亡原因,不禁問:“就是因為想回家看妻女,你才背軍私逃了?那尊夫人後來怎麽樣?”

梁忠君搖搖頭,眼神有點發直:

“我受命回遼東城去催糧,深冬冰天雪地,寒風一陣冷似一陣,眼瞅著又一場大雪要來。我就坐在營帳火堆旁邊想啊,想這麽冷的天氣,我那阿柳能熬過來嗎?我閨女呢?離家的時候,她摟著我脖子哭,不叫走,好說歹說,我許願帶個摩合羅回去給她,還是不肯放手……想著想著,鬼使神差一樣,我就什麽都不要了。把帳冊一封,該交代的都交代好,穿衣裳牽馬,趁著黑夜跑回國……一路躲躲藏藏,走了兩個月才到家,剛進門,就讓我阿爺拿棍子打出來……驛使比我跑得快,官府折衝的人早進家搜過幾次,全村人都知道梁家老三背軍逃亡了,阿爺幾次氣得厥過去……要不是追不上,他老人家得直接打死我。到最後我也沒能見女人閨女一麵,跑到村裏親戚家,親戚也都隻催我趕緊走,別連累家人,沒誰肯告訴我阿柳娘倆怎麽樣了……”

客舍小院一時安靜下來,但見月光如水,流螢飛舞。

“於是,你就為了兒女私情,以四曹參軍職位背軍逃亡。”打破沉默的是狄仁傑的肅穆語聲,“想過此舉對海東軍心士氣的打擊嗎?”

梁忠君苦笑著搖搖頭:“狄公,我不知你官位是啥,想必你沒去海東征戰過,否則也不會這麽說話。去過就知道了,這一戰我軍勝不了。”

“勝不了?”

“我不是說打不贏。隻要開打,我軍有備而戰,那肯定能打贏,當地那些叛賊的戰力,根本不堪一擊……可你架不住沒完沒了打個不停哪!那地方離國太遠了,說的話聽不懂,百姓跟你也不是一條心,朝廷又拿不出什麽收攏人心的辦法,就每年從國內派兵過去打打打,什麽時候是個頭?劉老帥其實也跟我說過這話,安東都護府遲早得撤,就是當今皇帝不甘心,老想著要在功業上壓過先帝一頭,證明他不是太宗所說的無能之輩,才硬頂著不肯撤軍撤鎮……”

“好了。”狄仁傑及時喝止他再說下去,“不要再亂攀扯劉仁軌老將軍,劉老帥的思慮判斷,不是你們這等人可窺深淺的。就說你自己,你從家裏被打出來後,為逃追捕,就一路向西浮浪,投到牧監裏做工了嗎?”

“不是,中間我又到處亂走了兩年。”梁忠君苦笑,“從小家父天天給我們兄弟姐妹講他跟從先帝作戰的故事,哪年從啥地行軍,在啥地紮營,跟誰打仗,打了幾次,先帝怎麽指揮,他們兵將怎麽衝鋒賣命,一遍又一遍,熟得不能再熟……我無處可去,又想弄清楚為啥會變成這樣,我大唐天軍為啥變成這樣,從家父到我大阿兄再到我這逃兵,為啥變成這樣,家裏為啥變成這樣……我就去了家父提到的那些地方,行軍路也走過,戰場也都去了,駐營地也去了,一路打獵幫工討飯。淺水原這邊,是最後到的。這邊查逃兵不象中原查那邊緊,又地大人少做工容易,我就留下了,再後來遇上七娘她們……”

他停嘴喘口氣。婉兒已經聽明白了,轉頭去看阿浪,年輕工匠目光閃爍,也盯著梁忠君沉思。

同樣是浮浪逃亡人,這一個又是什麽原因、背後有什麽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