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突厥藍

“狄公你看,前麵山崖上有好多石窟,裏麵好象供著佛像哎……哇,那麽高的一座大閣子!離這老遠都能瞧見!”

阿浪在馬上揚鞭,指著前方河穀崖壁給狄仁傑瞧。中年官員覷著眼看半晌,才點頭:“是山壁上開鑿的佛窟群,那邊該是一處大寺廟。”

“不會就是昭仁寺吧?”阿浪興奮地問,“我們這就走到地兒了?”

他們離開昭陵刑徒營才兩天。狄仁傑自騎一馬,阿浪也騎一馬,另牽一匹青騾馱行李,沿著涇水河穀向西北騎行。山道旁峭壁插天,蔭涼遮蔽,倒是免去了夏日長途跋涉的曝曬之苦。

狄仁傑本有官身,史元真給他們弄來的行路公驗上,將阿浪備注為狄仁傑的家仆,二人過關進城住旅舍都無阻礙,一路打問著,離“豳州昭仁寺”越來越近了。

今日他們在涇水河岸官道上,由南轉彎向東,阿浪一抬頭,望見河穀南岸崖壁上,有一大片依山鑿出的石窟。大大小小,怕不得有百餘窟,淩空以棧道連接,有些窟內隱約可見佛像輪廓,整體錯落有致地分布在長長的崖麵上。

這等在崖壁上開窟供佛的功德,阿浪在西域隴右都見過多處,在關中還沒見過規模這麽大的。走得近些,他留意到群窟當中,一座飛簷閣樓拔地附崖而立,建築高大雄偉,威嚴懾人。

離那些石窟樓閣越近,路上行人越多,有些明顯是拿了香花爐燭去拜佛的。阿浪扯住一位厚道老人家,客氣請教那寺院名稱。

“這是應福寺,那最大的樓閣裏有一尊巨大佛像,依著山壁鑿出來,有十幾人高呐!前朝貞觀年間造的,太宗皇帝為了超度戰場死傷亡魂,特意派尉遲敬德大將軍來監修督工……阿彌佗佛,可靈驗啦!老人們都講,以前咱這一帶年年過兵鬧災,突厥狼崽子也動不動下來殺人放火搶糧食。造了大佛一鎮,嘿,到現今五十年了,太平無事!也難怪,都說大佛是照著太宗皇帝身容相貌雕刻的呢,太宗那是真龍天子,紫微星下凡……”

老人衣衫樸素幹淨,神態虔誠,每說到“大佛”“太宗皇帝”,都要拱一拱手裏持著的草花束。阿浪看得好笑,卻也心生感觸,麵上保持著嚴肅不斷點頭附和。老人走開後,狄仁傑輕歎:

“貞觀初至今,五十年太平無兵災。就算不是太宗皇帝化身大佛護佑,也該算先帝的戰功惠澤吧……”

“狄公說得有理。既然是太宗皇帝化身的大佛,那說不定‘白蹄烏’也跑到了這裏來,那什麽戰敗之罪的文書也藏在這個寺裏了?”

阿浪懶洋洋地開著玩笑。得知離昭仁寺還遠,他有點失望。狄仁傑回道:

“既然是貞觀年間為超度戰場死傷亡魂造的寺,估計和淺水原大戰也有直接關係,進寺去拜一拜無妨。就是你我身無長物,空手拜佛,未免不夠恭敬。你看那老丈手裏好歹還擎了束草花呢……”

“佛祖或者太宗皇帝要啥沒有,不在乎這點供品吧?”阿浪嘻嘻一笑。他揣摩,狄仁傑是想支使他也去摘束草花或者弄點野果,他才懶得花這力氣,趕緊轉開話信口胡謅:

“狄公,那老丈說太宗打退了突厥狼崽子,突厥出好馬啊,‘白蹄烏’就是匹突厥良種吧?我看過失蹤前的六駿,個個身高腿長,都象西域來的,不象塞北小馬或者蜀馬……”

“大概吧。六駿裏有一匹叫‘特勤驃’,‘特勤’就是突厥王族子弟的名號,至少那一匹該是突厥種無疑……嗯,說到這個……”

狄仁傑手撫須髯,胖大身軀在馬上起伏,思索好一陣,問阿浪:

“你在刑徒營,也看見那十具守卒屍體了,你覺得有什麽異樣沒?”

“比如……腐爛發臭,不成人形?”阿浪想起來就咧嘴。

“咳!所有屍體放置幾天,都是那模樣!我是問你,有沒覺得那些屍首的顏色不大對頭?”

這麽一說,阿浪認真回憶著點點頭:

“是不太對。荒野屍殍我也見過不少,營地守卒那種全身發藍發紫的顏色,以前從沒看到過。不過他們不是中毒了嗎?可能中了特別厲害的劇毒,就會變成那樣?”

狄仁傑點頭:“中毒者渾身青紫,不是罕見情形。可屍首暴露四五日,都腫脹腐爛了,整體仍然呈強烈的青紫色調,老夫執法三十年,沒見過如此罕異的劇毒。”

“是嗎?”阿浪有了些興趣,“一般中毒的死者都是啥樣?”

“民間毒藥,以砒霜和烏頭兩類最為常見。服砒霜者口唇有血,烏頭讓人劇烈心跳而速死。那十名守卒的死後症狀,與這兩種毒藥全不符合。他們渾身青紫腫脹,五官卻未流血,且他們是吃過晚飯許久,大部分人都睡下之後,夜間毒性才發作,有幾人曾掙紮到門邊求生。這兩天我想了又想,記起在西域聽人說過一種毒藥。”

“什麽毒藥?”

“相傳突厥貴部內有一種秘毒,外人稱為‘突厥藍’,毒藥本身無色無味,入口後也無異狀,發作緩慢。可一旦發作,便無藥可救,隻能全身青紫窒息而死。其毒珍貴難覓,世代為阿史德部女巫所掌。突厥阿史那部為王族、阿史德部為後族,皆以藍色為尊,自稱‘藍突厥’。大可汗賜死兩部子弟,往往命女巫以此藍毒入酒而賜,以示尊崇血統。”

“狄公懷疑,那些守卒是中了突厥藍毒?”

狄仁傑搖搖頭:“我是在安西都護府巡邏途中烤火聽古記聽來的,世上是否真有這麽一種毒藥,還未可知。就算有,按那些老兵的說法,那毒藥也十分罕見,怎會有人萬裏迢迢攜來,隻為害死十名守卒?如今突厥各部向我大唐稱臣歸化已久,阿史那、阿史德兩部貴族大多入朝為侍衛官,年輕一代連突厥話都不大會說了,什麽高貴種姓的神秘藍毒藥,怕也隻是故事俗講罷了。”

阿浪想一想,笑道:“狄公這話也有理。類似的傳說故事,好多部族都有。小人曾聽天竺國人吹噓,他國有神僧能合長生丹,隻是諸般藥材取之不易。有一種‘畔荼法水’,出於石臼中,由石人看守,禁生人走近。水有七種顏色,或熱或冷,能銷草木金鐵,人手伸入進去就會腐爛。需得同伴引走石人,用駱駝頭骨髑髏去舀水出來,轉注一種葫蘆當中才能取走。還有一種樹,名叫‘咀賴羅’什麽,樹葉形狀如梨,生在窮山崖腹間,前有巨蛇看守,根本不能靠近。要取樹葉合藥,得用方箭鏃射枝,最先落下的樹葉會被鳥群銜去,持續不斷地射,才能得到一兩隻梨葉,也是充滿毒液不小心觸到即死。西域東南蠻海疆,諸夷獠雜居,小國林立,這般傳言太多了。”

他說得口滑興起,唾沫橫飛滔滔不絕,一眼瞧見狄仁傑神色,才發覺自己又嘴快了。中年官員笑笑問:

“你這小子,你到昭陵之前,遊曆過不少地方吧?天竺人也見過?那國人倒是以醫術聞名,你沒跟他們學上幾手?”

“還真學過一丁點皮毛,狄公要是眼裏生白翳,沒準兒用得上我。”阿浪嬉皮笑臉,一指河對岸:“應福寺就在那邊了!”

他們所走的官道,是在河對岸,要去拜大佛得先過橋。此時離得近了,能看清楚開窟的山崖離河道頗有一段距離,那樓閣正門前方伸展出一條平坦大道,直抵河邊,與一座木橋連接。

木橋兩頭都有關津守捉,幾個守橋兵丁身著弓刀矛監視人群過橋,看到似乎有點油水的麵生者便查驗過所文籍。阿浪與狄仁傑都習慣了,持公驗牽馬過河,快要走到對岸橋頭,忽聽人聲喧嘩,中間還夾雜馬嘶聲。

“喲!”阿浪舉目向對岸一望,立時興奮了。隴下關內,很少能看到這麽一大群健馬頭尾相接迤邐行進。

馬群目測有上百匹之多,由十幾個牧人揮鞭束管著,占滿對岸好長一截官道。領隊人正立在橋頭和戍丁交涉,阿浪和狄仁傑行近,聽到他們是在爭吵:

“……那俺們管不著!上頭就是這麽傳令,馬隊一律不許過,扣在寺裏,等著州衙來人清點看公驗!你多說也沒用!”

“這過所又不是假的,上頭蓋著駕部和宜祿馬坊大印呢!我等去上送國馬,那都有時有晌有期限,誤了時日,挨脊杖的敢情不是你!”

與橋丁爭論的馬隊領頭人,是個四十多歲的長臉漢子,身材高瘦,手腳大得出奇。他臉上皺紋傷疤頗多,神態嚴肅中帶著凶惡,有些威風凜凜的架勢。可惜守橋戍丁也都見多識廣,沒那麽容易被嚇住,一個隊頭模樣的手拿紙卷,作勢低頭細看:

“駕部和宜祿馬坊大印?嗬,這紅的就是啊……黑的是字,沒錯,哎你們看你們看,這字是個‘二’吧,這還有個‘三’……”

阿浪跟著商隊走南闖北行程萬裏,此等情形不知見過多少回,到處都有。與那沉臉含怒的馬隊領頭擦肩而過時,他忍不住提點一句:

“給幾個例規錢就能過了,何苦受這刁難?”

馬隊領頭沒說什麽,守橋戍丁卻不樂意了,抬頭向阿浪怒叱:“你小子說什麽呢!多管閑事是吧?你過所呢?”

他目前假扮家奴,公驗文書都由狄仁傑隨身攜帶。中年官員橫了他一眼,顯然是責怪他多嘴,歎著氣伸手入懷去掏文書。這時馬隊領頭也回答阿浪:

“我等是牧監下屬的牧子,送馬上京完差,這一趟沒一文錢能賺,自己還要賠出路上的幹糧錢,哪還有例規給他們這等人雁過拔毛?——你們看看過所,再瞧瞧馬印,這可是宜祿第四監索家的貢馬,你們也敢橫加阻攔?想錢想瘋了吧?”

他說到後來,又轉向橋丁,怒目威脅。阿浪聽這人口氣,象是場麵上混過的人物,不是個單純無知沒見過世麵的牧子。

從西域塞外及隴上往來過的人,大都對大唐牧監製度略知一二。自開國起,朝廷銳意蓄馬,在隴西河曲幅員千裏的農牧交界地大置馬場,前後四十餘監,直屬朝廷的“國馬”一度超過七十萬匹。大唐天軍數十年來東征西討戰無不勝,就極大得益於軍馬壯盛。

長臉漢子自稱這群馬屬於“宜祿第四監”,那是在報馬坊主和牧監兩級官員的名號。坊主、牧監都是有俸祿品級的朝廷命官,下屬的牧尉、牧長以及更下麵幹活的牧人牧子等,則都以吏民白直充役,當直時管口飯吃,幹得好有些賞賜罷了,工錢是一毫都沒有的。

阿浪跟著駝隊行商時,雖幹的也都是低賤苦累差事,但大都講好工值,辛苦一趟總有些賺頭。他以前也遇見過這種押著國馬送京或送軍的隊伍,知道這領頭者說的不假,他們確實是白當差,比商販還不如。

“索家的怎麽了?攔的就是索家的馬!”守橋戍丁見馬隊領頭硬氣,竟也抖起威風,冷笑道:“別拿索家嚇唬人,這是豳州州治所在,不是你們長武縣!你抬眼瞧瞧背後,那是應福寺,還是昭仁寺?春天裏賽會叫你們贏了一回,長臉了是吧?沒完沒了,敢到太宗大佛眼前逞強來了?實告訴你,上官明著給俺們下令,別家馬隊也罷了,索家的馬,誰敢放過一匹,當時拿到州衙去打爛筋骨!”

聽這口氣,“長武縣索家”和應福寺這一帶積怨很深啊……而橋丁隨口說出的“昭仁寺”,也聽得阿浪一機伶。他轉頭去看狄仁傑,中年官員右手伸在懷裏,還沒掏出來,臉上也是專注聽話的神色。

二人又旁聽了一會兒,漸漸明白事情原委。建在長武縣的昭仁寺,與豳州城西涇水南岸的應福寺,本都是朝廷為超度淺水原大戰死者而建的寺廟。這一帶類似的廟宇還有一些,因為昭仁寺裏有一通敕立名碑,應福寺裏有那尊傳為按太宗皇帝身容雕塑的巨大佛像,這兩座寺院香火最盛,逐漸領袖群倫,又互不服氣。

應福寺的大施主是州城裏的官戶人家,昭仁寺的大施主則是索家等牧場主,兩邊從二三十年前就事事爭競,特別是每年上元、浴佛、七月十五等節慶賽會,更要一決高下。今年四月浴佛節,應福寺找了支龜茲樂隊,昭仁寺居然尋來一支高麗舞隊,那來自海東的奇裝異服新鮮曲調出場便“好”聲不斷,在四裏八鄉趕場百姓當中大出風頭,贏下賽會。這守橋戍丁想是本地人,輸得不服,便成心找碴報複索家。

阿浪和狄仁傑交換著眼神,都有些哭笑不得。想太宗皇帝當年安葬陣亡將士屍骨、建寺薦福,是為了超度這些亡靈,也是為了自贖殺人罪咎,可沒想到又成了後人爭短長的場所……

河岸官道上的馬隊忽有**。一聲清越入雲的嘶鳴傳進耳中。

阿浪循著馬嘶聲望過去,眼前忽然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