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擅長惹禍

蓬萊殿修築在海池南岸的山坡上,檻外湖光瀲灩,有清風徐來時舒爽又敞亮,沒風的悶熱天氣裏,就……水汽蒸騰得活似被架上了大灶炊籠。

李賢跪坐在正殿廊下,守著眼前的瓷風爐銀藥銚,手中團扇沒精打采胡亂揮擄,主要是為了驅散從爐膛裏飄向自己的風煙熱氣。

他在給父親煎藥。這苦活本來用不著他自己幹,但他寧願伏天酷暑裏蹲在火邊流汗,也不願意進室內去,承受禦床邊母親冷若冰霜的目光。

要自辯的話,他也能找出一千一萬個理由,但那沒意思。他惹禍了,就這樣。

他應該早早發覺姬溫的異樣,果斷阻止他麵君,讓父親免受這一番羞辱刺激。

從昭陵回京的路上,那老陵令的狀貌就很不對頭。一身待罪的布衣素服,麻幘裹頭,頸拷連枷,倚靠在檻車囚籠裏,不言不動不吃不喝,連眼睛都沒睜開過幾次。

李賢這一路的大部分精力都用來照顧閻立本,生怕老宰相支持不到進宮麵聖。姬溫安靜不找麻煩,他倒慶幸。但無論怎麽說,當天子堅持要親審此案犯人,他就該警醒憂慮,至少該向大哥報知“姬溫舉止不妥”,讓皇太子出麵攔下父親的心血**。

這些年來,皇帝陛下每到夏天就會氣疾發作、身心衰弱,國政大多甩給皇後或者太子經辦。李賢其實很盼著父母會依慣例啟駕去東都離宮避暑,或者就縮在蓬萊殿不理政也行,可唯獨關涉昭陵的案子,無論家人怎麽勸說,皇帝執意不聽:

“此案非同小可,事關先帝宗廟啊……我本非長男,亦於社稷無功,能承大位,全靠先帝母後骨血蔭佑……如今山陵崩摧,六駿失蹤,在在都是祖宗示警的征兆,我哪還敢偷懶不理會……你們別勸了,我一時半會兒,死不了呢……”

於是天子親禦紫宸殿,舉行內朝,命帶姬溫、權善才、範懷義三人上殿麵君。權範二人還罷了,姬溫進殿剛跪伏下身子,就將頭上裹著的麻幘一把扯掉,披頭散發,四肢抖顫,一如上了刑場馬上要赴死。

李賢真該那一刻大步上前,把該死的老頭子扯出殿外打殺。

“臣罪萬死。臣於顯慶年間奉職昭陵,其時,陵上已頻現靈兆,至今十餘載連綿不絕。臣貪生怕死,不敢如實上奏朝廷,致使先帝感應積鬱,終有六駿之變!臣姬溫上負皇唐列祖,下負萬姓臣工,今唯願死前一盡忠悃,不負太宗文皇帝殷勤重托!”

六十多歲的老人全身震顫不停,跪地慷慨大言。按他的說法,早在永徽六年天子廢原配王皇後、立武氏為後時,昭陵山寢便半夜響震不止;顯慶元年又廢太子忠為梁王、武後長子弘入居東宮,當月陵上大風拔木,砸壞了寢宮屋瓦;顯慶四年,太尉國舅長孫無忌得罪貶流死於蠻荒,昭陵多處山崩;麟德元年,朝廷以廢太子忠與上官儀勾結謀反廢後,興大獄殺了皇長子,昭陵夜間有山魈出沒,殺傷人畜,彌月乃去……

他是橫下一條心將全家生死置之度外了,居然吐字清晰、語音響亮、條理分明,樁樁件件全部直指“先帝不滿武氏動搖宗廟、惑亂朝政”。李賢兄弟幾次想打斷他,都被禦幄中的父親揮手製止。

皇帝陛下就盤膝坐在禦榻上,靜靜地聽一個五品臣子當麵斥責自己昏庸不孝、**宮禁、驚動亡父在天之靈痛心疾首不得安寧。他灰敗的麵龐上沒有表情,李賢離得近,能清楚看到汗水一滴一滴從父親頷下滑落,漬濕他的楮黃常袍衣襟。

“……臣知此身罪不容誅,唯求陛下開耳目、絕亂源、奉宗祧永固、副天下之望!臣言盡於此,待死朝堂!”

直到姬溫一番諫言說完,天子微啟雙唇,一口血噴出來,噩夢般的場麵才告結束。

隨後便是內殿忙亂,扶病人傳禦醫,皇後命打殺姬溫三犯被太子攔下……從那之後,父親沒再下過床,太子弘、雍王賢、英王顯三兄弟也都在禦前侍奉湯藥,大部分時間悶頭扮孝子。

“二哥。”

走出寢閣的年輕人肩寬體壯,圓臉膛上滿是稚氣。他湊到李賢身邊一屁股坐下,連席褥都不用,隨意地叉開雙腿,又從李賢手裏搶過團扇給自己扇風:

“阿娘又開始數落大哥了,連我都聽不下去,心裏憋得難受。本來好幾天睡不實就頭疼……真虧得大哥好耐性。”

李賢歎著氣瞧三弟一眼。英王顯還不到二十歲,平時貪玩享樂,幾天吃不好睡不好就叫苦連天。離開禦床到偏殿休息一會兒,他能馬上倚著隱囊打起呼嚕。其實李賢還挺羨慕他這沒心沒肺到處能睡的本事。

他真正憂心的是大哥李弘。皇太子本來也體弱,卻還要一邊當孝子表率一邊處理國務,每天不知進出蓬萊殿多少趟。黃湯暑熱的天氣,他的臉色是肉眼可見的越來越差,拿碗喝口水手都在抖,但就一聲不吭一絲不苛,襆巾裹得整整齊齊,紫綾袍圓領扣係得嚴嚴實實——李賢和李顯兩個,在閣外早都把衣領翻開透風了。

“我進去看看吧。”李賢不能讓大哥獨自承受母親的苛責。這禍本來是他惹出來的。

把藥銚子交代給三弟看守,李賢撐地起身。英王顯卻又叫住他:

“二哥,有件事啊……我想來想去,也就隻能跟你說說。”

“什麽?”李賢回頭看三弟。

“跟東宮納妃有關係。”李顯招手,聲音放輕許多。李賢一聽立即上了心,縮身又坐回原位,兄弟倆開始交頭接耳。

李賢帶隊出發去昭陵之前,二聖剛頒下敕旨,選定左金吾將軍裴居道女為皇太子妃,擇期完婚冊封。雖然一應典禮事項由有司備辦,東宮上下也得忙碌迎接主婦。等天子發病,三兄弟都入宮侍疾,婚禮好象是由皇後指定給雍王妃和英王妃妯娌操持,李賢沒特別在意。

“你這幾天沒回家,可能二嫂沒跟你提。”李顯低聲說,“我昨日聽你弟妹講,裴家宅院裏和太原王府上都鬧了鬼,人人都說是……那個死去的楊氏女回來索命呢。”

“死去的楊氏女?”李賢下意識反問一句,然後也想起來了。

嚴格說來,又是他自己惹出的另一樁禍。

約兩年前,帝後擇定司衛少卿楊思儉的女兒為太子妃,六禮備行,隻差親迎。那女子也是太原王妃楊老夫人的本家侄孫女,宮中都傳說她舉止端莊、文才出眾又有國色,李賢和弟妹們都愛拿此事打趣大哥。

李賢那時也剛成婚,發妻房妃容貌平平,他心裏有所不滿,便十分好奇未來大嫂的顏色。三弟顯更是個愛熱鬧的,他們的幼弟小妹尚不懂事隻會起哄,商議之下,李賢找個行香的機會安排布置,扯著大哥和一眾親戚“恰好撞見”未來太子妃母女。

楊家小娘子端雅清麗,的確令人一見忘俗。她那天跟在母親身後,素服進寺,未施脂粉,連首飾都沒多插戴,愈顯得膚如凝脂、一頭烏黑秀發濃密光豔。李賢還覺得她氣度有點眼熟,那種淡逸自若的風姿,顯然也很合太子的口味。之後李賢幾個弟妹圍著大哥說笑,李弘難得臉紅了。

他們那時可不知,看中了楊家小娘子美貌的,不僅僅是太子一人。

隔日皇後母楊老夫人就將未來太子妃接到自己家裏教養備嫁。他們再聽到楊家小娘子的消息,竟是她在宅園裏玩耍,失腳跌進水池溺亡。李賢覺得這話連鬼都不信。

多方打聽,太子兄弟漸漸知道楊氏之死與賀蘭敏之——繼周國公武敏之,有直接關係。既然連他們都探聽到了,李賢不相信母親武皇後能被瞞過,然而為了娘家臉麵,武後竟強壓下這命案,又將楊思儉貶官到外地了事。

這等慘絕人寰的內闈醜聞過後,武敏之仍象沒事人一樣繼續日夜狎妓作樂,升官發財,名利雙收,什麽都沒耽誤。為了自己的體麵、尊嚴、權勢,武皇後能犧牲多少,親情人倫在她眼中算得了什麽,李賢兄弟又一次深刻領會母訓。

“你說楊氏回來索命?”李賢問三弟,“那她該找武敏之啊,去昭陵才合適……”

“誰知道呢,大概昭陵有皇祖和那麽多文臣武將鎮守著,她一個女鬼不敢去吧。”李顯搔搔後腦,“阿趙可是給嚇得夠嗆。她那天在裴家,正跟大嫂說話呢,青天白日的,忽見窗外一下子黑了,有女人的哭聲和尖叫,好象喊‘東宮’什麽的,你弟妹直接給嚇昏過去……救醒了一問,這事在裴家不是第一回了。”

李賢很熟悉三弟妹英王妃趙氏,那是個從小嬌生慣養的公主之女,沒經曆過什麽風雨,膽小易受驚。要按輩份說,她其實算李顯的表姑,但小夫妻倆年歲相若,剛成婚不久,李顯對嬌美的妻子頗為疼愛。

“天一下子黑了,是趕上雷陣雨了吧?”李賢猜測著問,他記得前兩天正午有一場雷雨。李顯點點頭:“可能吧。後來阿趙又問過二嫂,二嫂這些日子常去太原王府拜祭外婆的哈,她說府裏那個湖水,晚上經常出鬼聲鬼影,給外婆守靈的官吏和仆役都見過,也有人聽見女人哭,念叨著賀蘭敏之的名字叫他償命……二哥,我尋思著,這麽折騰,恐怕大哥的婚禮還得出事。那就……不好了吧。”

“是啊。”李賢點頭,也擔心起來,“這事咱們不能瞞著。東宮大婚已經出過岔子,經不起再鬧一回。”

“我也這麽想,可阿耶身子那樣,阿娘脾氣那樣,大哥忙成那樣……”李顯無奈攤手,“我隻能先找你討個主意。二哥你說怎麽辦?”

怎麽辦?

李賢靜心思索。女鬼接連顯靈,見者眾多,要瞞是瞞不過去的。武敏之作惡,他也一點不想替表兄掩蓋。但事涉皇後家族,誰捅到禦前,又必然得承受他母親的怒火……

打個寒顫,李賢有了決斷:

“佛光,咱倆一起進去,趁著耶娘大哥都在,當麵挑明這事,省得以後再生枝節。不過你記住,隻說‘楊氏顯靈攪鬧’,一個字都別提武敏之、周國公、太原王妃什麽的,記住了?”

他三弟畢竟沒蠢到家,點頭答應。兄弟二人又對一對說辭,等到湯藥煎好,命個宮婢來端著,進蓬萊殿麵君。

還沒走進二聖寢閣,先聽到皇帝的咳嗽聲。轉過簾幕,就見武皇後和太子弘分坐禦床兩頭,正給天子撫背順氣,李賢李顯也趕忙過去奉盂執巾。一通折騰完,皇後扶著皇帝慢慢躺倒在大隱囊上,拉起薄衾蓋好。李賢這才注意到父母一直手牽著手,武後放開指握,讓丈夫倚靠得更舒適些,光潔臉龐上滿是溫情關切。

自那天皇帝在紫宸殿內朝上吐血,被扶持回寢殿,武皇後就從未離開過這暖閣一步。李弘兄弟還隔三岔五地被轟到旁邊偏殿去休息,他們的幼弟小妹每天被帶來向父母問個安即走,隻有他們的母親,每時每刻都在禦床邊照料病情。緩過這幾天,皇帝的身體也明顯見好了些。

這情形反反複複十幾年,一家人誰都見慣不怪。李賢兄弟重新行禮,先侍奉父親喝下剛煎好的湯藥,見殿內氣氛尚可,李賢示意三弟說話。

英王顯結結巴巴稟報“楊氏還魂攪擾東宮大婚”,李賢眼見母親的臉色陰沉下來,還好並沒說什麽。皇帝想了一想,歎息道:

“想是那孩子的陰間魂靈還放不下,她明明要做皇後的,卻有命無運,這口氣的確等閑咽不得啊……唉,要是明師在京就好了,他善能役鬼問冥,區區一個年輕女鬼,他焚個符就能擊個魂飛魄散……沒法子,叫太史局或者太醫署找個咒禁博士去驅鬼試試吧……”

“內道場有大德高僧,也有道法仙師。要是咒禁博士不頂用,也不妨讓他們出手試試。”武皇後補充。

皇帝點頭,向第三子示意:“佛光,你去傳敕,別耽誤……你大哥的婚期占卜了那麽多次,好容易定下來,輕易不要更改。”

李顯答應一聲,起身出殿。皇帝又轉向次子,慘淡微笑:

“阿允……你覺不覺得,近期那麽多神怪鬼工,都一起鬧起來了啊……”

李賢有點心虛地低頭稱是。殿中一時安靜下來,錯金銀獸香爐冒出的伽楠香氣越發濃烈,和藥香混在一起,熏得李賢頭疼起來。

他一向沒太多耐性,抬眼先望一眼大哥,太子弘的蒼白臉孔依然沉靜安詳。不敢看母親,他又轉向倚靠在床頭的父親,卻見皇帝陛下怔怔盯著床屏,不言不語,一徑沉浸在自己的心緒裏。

床屏上畫著山石花鳥,設色嬌豔筆致工整,李賢從小看熟。瞄一眼,忽然想起來這是誰的手筆,心頭一驚。

“閻立本隨你回京了,對吧?”父親詢問,李賢點頭稱是。天子歎息:“我這幾天病得厲害,也沒顧得上見他,眼下精神好些,明日你引那老貨來,跟我說說話吧……”

“大家。”武皇後出聲阻止。皇帝搖頭微笑:“皇後放心,我不跟他談人事政務,就隨便聊聊。那些故人舊事,如今也沒多少人知曉了……閻老兒向來不愛搬弄是非,你也是知道的。”

“話雖如此,畢竟勞神。大家剛緩過來,不妨將養幾天,再見外臣。”武皇後建議。皇帝仍是搖頭:“別拖著了,不是剛說定了,你我要去東都麽?也沒幾天好剩,這麽多事呢……”

“聖駕要去洛陽?”李賢一愣,他三弟更叫出聲:

“阿耶眼下這身體,哪禁得住旅途勞頓折騰?在家靜養不好麽,東都又沒什麽要緊事等著辦!”

“佛光!”皇帝斥責三子一聲,又歎息著問:“你知道如今長安市麵上,米價已經多少錢一鬥了麽?”

“啊?”這考題來得突兀,李顯張大嘴巴,答不上來。

“阿允,你知道麽?”皇帝又問次子。李賢也搖頭,他這幾天一直在宮裏侍奉父疾,被母親訓責,哪有心思關注米價。

“無量奴?”

太子倒接上了話:“前日張大理提過一句,東市糧行鬥米百錢,太貴了。今夏關中雨災,莊稼怕要歉收,戶部正議出倉糧平糶,以免百姓受饑。”

“嗯。糧價太貴了,我記得十年前關中豐收,鬥米才五錢呢。”皇帝歎著氣望妻子一眼。武後點頭:“是啊。穀賤會傷農,米貴又要餓死窮戶。眼見今年關中缺糧,至尊不顧聖體虛惙,率百官到洛陽就食,連家人衛士奴婢,應該能帶走幾萬張嘴。這是舍身救萬民的慈悲心腸,你們要體會聖心。”

三兄弟齊聲稱是。皇帝淡淡一笑,目光投向窗外:

“就不知先帝在天之靈,能不能體諒我這個不肖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