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刑徒營

昭陵的刑徒營在陵山西北巴水穀當中,與陵署隔著好幾道山梁,荒僻無人煙,算是陵園的最外圍。一眾人等縱馬急奔,也跑了大半天才到。

狄仁傑一進巴水穀,遠遠望見刑徒營所在,便解開心中老大一個疑問:看守聚在一起的強壯重刑犯人,怎麽隻派十個兵卒?

原來河穀這段的地勢,就如天生成的一隻大甕。甕底河水湍急,上下遊還都有高坡瀑布,水性再好的人也難洇渡出去。穀地四麵懸崖壁立,隻有一條“之”字形羊腸小道能容人攀援上來,是個一人守隘萬夫莫向的地形。看押守軍在山上出口處卡住點,不但能防犯人脫逃,坡下營地裏的動靜也一覽無遺。

巴水北岸坡度略平緩,紮了幾間茅屋給囚犯居住,遙遙下望,河邊還有些石材磚堆之類。一行人先在山上駐軍營地下馬勘察,十具守卒的屍體都還在這裏,沒運回陵署。

守軍住在烽燧旁邊的一座土坯茅屋裏,進門有個大灶,灶邊堆著些糧袋柴禾,再往裏就是地鋪了。兩人死在屋外崗上,另八具死屍都躺在鋪上,姿勢各異,表情扭曲,露在外麵的手臉腿腳上全是可怖的青紫顏色。

“中毒而死。”狄仁傑轟開大群蒼蠅,看一眼就判斷出來,餘人皆無疑議。帶隊的武敏之臉色不好,迅速退出門外。

屋內氣味腐臭不堪,蚊蠅成堆,光線也暗,狄仁傑強忍著惡心,與陵上的忤作一起翻查驗看。屍體口腔和眼皮內裏全都藍紫發黑,舌頭近於全黑,且腫脹得堵住氣道。死者大多都曾嘔吐,較為年輕力壯的還曾往屋外爬動掙紮。狄仁傑自己略懂驗屍技法,與忤作談論幾句,二人都認為這些人死去有四五天了。

推算時日,也就是他們發現六駿失蹤那日的前後。營地裏的刑徒不知如何給守軍下了毒,然後神鬼不知地全體脫逃?

門口灶鍋裏還有些吃剩的粟米粥,盛夏天氣,早腐壞了,鍋內密密麻麻落滿烏蠅。狄仁傑讓人刮下一些長了毛的黴粥,找個空鹹菜簍裝起來帶回去。他估計毒就下在這鍋米粥裏,量還不少,否則不能一次撂倒這麽多人。

屋內還剩有半袋粟米。狄仁傑把粗麻布袋拎出來,在日光下打開袋口細看品嚐,一無異狀。地上摞放著十來罐柳編油簍,是盛裝醬菜的,大部分都已吃空,狄仁傑也打開一簍細瞧,沒甚發現。磚灶旁邊的陶缸裏剩小半缸水,嚐嚐也無異味。

守卒的平日飯食,就是粟米粥和醬菜了。狄仁傑問朱副將及同來的兵卒,得知這些吃食和盛裝袋簍都是宿衛軍營定期送來的,看著沒什麽特異。武敏之瞧著他在這臭氣熏天的地方東尋西摸,不耐煩起來,揚聲招呼“我先去刑徒營看看”,帶人走那條之字小路下山。

狄仁傑也不在意,按自己理路在守卒這裏細細勘查完,才下到穀地。走近營地看,他注意到這些刑徒並不隻在陵上賣命幹危險力氣活。

崖下有燒窯,河灘邊有碼放整齊的磚垛、陶瓦垛和碎石料砧板之類,看來犯人當中還頗有些泥瓦匠石匠。武敏之和朱副將站在刑徒居住的茅屋門口,正在說話,狄仁傑走近了,聽到朱副將抱怨:

“……早向有司遞過文書,幹脆把這處刑徒營關閉就完了。這幾年奉敕到陵上陪葬的人家越來越少,沒那麽多墓室要挖,如今營裏就二三十個犯人——前些年多的時候有一兩百呢——還得費我們一隊兵丁來看守,不夠折騰的。好,刑部大理寺還沒說啥,陵署就先不樂意,他們敢情工役越多越好使喚……”

“隻有二三十個犯人嗎?其中有誰特別奸滑狠辣,能拿到毒藥還能給守卒投毒的?”武敏之問。

朱副將有些含糊地搖頭:“卑官也好久沒來過這邊了,不大清楚……那誰,張隊頭,你過來回話!”

被他叫過來的,是半個月前剛從這裏換值回陵署的一個隊頭,此次特意被叫來陪著勘查。按張隊頭的說法,他們守卒也幾乎不和刑徒接觸,日常有什麽吩咐,都是叫一個常年在這營裏的啞子刑徒來通傳。

“啞子傳話?”武敏之笑了出來,“啞子怎麽傳,虧你們想得出來!”

“那人不是天生的啞巴,能聽懂說話,好象還會寫幾個字,比比劃劃的,十分明白。”張隊頭回話,“他是遭了一場大火,把頭臉燒壞了,嘴不能動,吃粥都得用手扳開牙關往喉嚨倒,挺嚇人……好象那火還是他自己放的,燒死好幾人,所以判了多年的徒刑苦役。有點可惜,這人身子健壯脾氣挺好,也聰明會辦事,比一般能說話的漢子還強,所以衛隊陵署有什麽事都找他交代……”

“這啞子叫什麽?”狄仁傑插嘴問。

“叫什麽……唉,小人還真不知道,日常我們就是‘啞子啞子”地喊他……刑徒薄籍上應該記著他姓名吧……”

這麽說,守卒日常接觸最多的就是這啞子,那麽他往守隊鍋裏下毒的嫌疑也最大。在場人都想到了這一點,張隊頭臉現憤恨:

“真看不出來,我們都說這人老實,囚攮的還挺能裝!他往陵署去的也多,沒準兒就是他找人弄了毒藥來,趁亂藥死我們兄弟,領著犯人跑了……”

狄仁傑搖頭:“犯人不是主動脫逃的。”

此話一出,武敏之等人都現出驚訝神色,齊刷刷看他,等著解釋。

方才一邊聽他們聊天,狄仁傑一邊進茅屋查看,很快就得出了這結論。他手指著地鋪上的存留物解說:

“刑徒們的鋪蓋都留在這裏,那邊還有幾件洗換的褲褌脛衣。雖然都不值幾個錢,可囚犯要是成心逃獄,必定會帶上自己這些僅有的輕便財物。以此推斷,他們離開營地之前,都以為要很快回來。”

“這樣啊。”武敏之摸著自己下巴思索,“朱副將,這裏的刑徒,除了陵上做工使用,別的地方能調用嗎?比如附近州縣官,借調幾人過去辦點秘密機務?”

“這……能吧。”朱副將怔了下,“有官司正印公文就行。卑官記得權老將軍接派過不少借兵調令……”

而且說起來,害得權老將軍丟官下獄的“伐柏案”,也是他使調兵丁幹份外活的結果……這邊的役力管理確實不怎麽嚴格。

“回去查,看近期有沒有附近州縣來人說過類似的事。”武敏之指示,“特別是從隴州來的,不管為什麽,隻要到過陵上,都給我查出來。”

狄仁傑深深看他一眼,心知皇後外甥仍在糾結“鸚鵡征兆”。他不便插手,還有點樂見其成。這幾天他在陵上反複排查人證,並沒有什麽新收獲,也想著要換個方向著手了。

刑徒營地看完,十具屍體用席子包好碼上大車。眼瞅著太陽向西方山巒滑落,武敏之急著策馬回陵署。營地外全是荒山野嶺,過夜不便。

狄仁傑爬上山坡,走向哨所,正考慮是跟武敏之一起狂奔回去,還是營地裏胡亂過一夜,明日再在附近仔細探查,一閃眼忽見樹後露出阿浪的臉。

他還道是自己看花眼了,揉了一揉,可不是那應該還被關在陵署的年輕工匠麽?

阿浪隱身在坡上一株楊樹後麵,隔著來往奔走的兵丁役夫,偷偷向狄仁傑招手。這小子真是神通廣大,又一次脫獄了?

狄仁傑邁腳走過去,進了林子劈頭就問:“你小子怎麽又逃出來了?”

“我可沒逃,有人放我出來的。”阿浪笑嘻嘻回答。他身後人影一晃,一條滿臉絡腮胡的粗壯大漢轉出樹後:“狄公萬福。”

“史隊長?”

與阿浪一同出現的,竟是雍王李賢的衛隊長史元真。也沒空鬧繁文縟節,他扯著狄仁傑低聲說話,開口三句,敲銅鑼錘重鼓似的,一句比一句振聾發聵:

“天子親審姬陵令,姬某當麵哭諫責主上不孝、深負先帝宗廟重托,天子怒極吐血昏死;

“姬溫、權善才、範懷義三人均以謀大逆及大不敬定死罪,候秋決;

“太子、雍王與閻令公商議,唯今之計,隻有速速查明先帝托夢所言白蹄烏等事,才能在禦前有轉圜餘地。孫浪的盜墓罪,也就快按不住,狄公得直接帶他去豳州,不要再回陵署。”

狄仁傑頭暈目眩,隻覺自己也跟皇帝一樣要當場吐血昏死。

老陵令姬溫從發現六駿失蹤起就有些狂癡態,君前哭諫,是自己根本不打算活了,同時也斷了其他涉案者的生路。狄仁傑搖頭苦笑:“既然人犯都已定罪處刑,昭陵這兩個案子,也可以結了吧?”

史元真否定:“不能啊。六駿石屏還空著呢,總不能永遠用布紮住不讓人看吧?那遲早得傳出去,讓蕃邦都笑話我大唐天子守不住家業,不得人心,石頭馬都能給氣跑嘍……”

其實這說法也不過分吧……狄仁傑苦笑著,心中一動:“太子兄弟可是用這話勸住了主上,才使得姬、權、範三人免受當廷杖斃厄運?”

“狄公果真料事如神!”史元真大拇指一豎,“主上氣昏過去以後,皇後原是下令亂杖打死姬溫,又命將權範斬於含元殿外。全仗著太子諫阻,說六駿失蹤可能是他三人的陰謀,現殺了人就找不回石馬來,這才把三條命拖到秋決。閻老相說,秋決之前,狄公和這小子如果能找出先帝托夢所說的事,那三人還有救,否則全完。”

“原來如此。”狄仁傑歎息一聲。阿浪在旁插嘴:“史隊長,你別忘了答應我的話啊,不然我保證找不著先帝托夢說的……無論是啥。”

史元真瞪他一眼。狄仁傑猜想這武官從京城受命飛馬奔來昭陵,直接就去找到阿浪,放他出來,二人追著自己和武敏之這隊人到了刑徒營。

“史隊長答應你什麽了?”他問阿浪,年輕工匠想了想,沒隱瞞:

“我在長公主墓上被捕時,隨身行李裏本有一物,十分要緊,應該是上交給了陵署或者宿衛兵營。那物對別人一錢不值,於我卻是性命攸關。小人須得取回那物,才能放心盡力查找石馬回來。”

“那是什麽?”

“一個粉盒,裏麵盛裝著灰泥碎石,是我從家鄉帶來的。”阿浪笑笑,“我有個頑疾,無論到什麽地方,隔幾天得喝點老家的泥灰,否則就腸胃不適吃不下飯去。”

“什麽樣的粉盒?”

“巴掌大小的一個圓盒,原是純金胎,份量沉重。盒蓋鏨花,雕成了一麵鏡背的模樣,外圈上還刻有鏡銘,可能字都看不見了……”

話沒說完,樹林外忽有人大聲叫喊“狄寺丞”,是朱副將等人要上馬回程了。狄仁傑向阿浪和史元真打個手勢,叫他們原地等待,自己出去向朱副將說明要留在營地過夜。

武敏之已經走掉了,那拉載屍體的大車也上了路。朱副將和張隊頭不放心,留下一個五人小隊給狄仁傑守夜。狄仁傑推托不得,想想幹脆又多要了幾匹馬,準備明日一早就順著巴水河穀往西北行去。

史元真帶來的話很明白,京城現在還亂著,尚無明詔下來。狄仁傑要拎著阿浪去淺水原查訪“白蹄烏昭雪戰敗之罪”,就得趁這時趕緊走。沒準兒他回一趟陵署,就會接到朝廷公文,給阿浪甚至他自己定罪解京。那時他們要再去外地查案,就等於是逃犯了,性質完全不同。

這一趟傳話,史元真奉到的命令也是“躲著人少露麵”,把人事交代清楚了,他還得再趕回京城去,中途不得淹留。和阿浪從陵署出發時,二人盡量帶了些幹糧衣物及必要的公驗文書,打個簡單的行李,夏日出行大體夠用。

行李裏還有筆墨紙張。狄仁傑在河岸一塊石砧上研開墨粉,就著夕陽最後一絲餘暉給武敏之寫了一紙簡短留書,說自己在刑徒營發現線索,前往淺水原戰場,繼續查訪六駿失蹤案,不及麵辭萬祈恕罪等語。

如今武敏之暫攝巡陵使,自己名義上是他的副手,不告而別已經很過分,連封書信都不留的話,隻怕武敏之能直接行檄州縣,叫地方上抓捕他這個浮浪犯官。

明天一早,他會讓留下守夜的五名兵卒帶書信回陵署,自己則和阿浪二人快馬離開昭陵,直奔……昭仁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