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鸚鵡前頭不敢言

“……醴泉縣還欠著陵上三百石糧,記得趕緊要,園裏存糧不夠一個月了……東西米倉要騰騰庫,看哪天太陽好,裏頭的紙捆也翻出來曬曬……石匠器械修磨好了,我房外那一箱全是,送營裏去別忘了……唉,山上折騰幾天,估計水又沒了,明日再調一隊人……擔水上山……”

敏之立在一邊,冷眼瞧著昭陵令姬溫向副手交代園寢庶務。自從發現六駿失蹤,一向精神頭很好的姬溫好似一夜間老了幾十歲,身子佝僂聲氣虛弱,門外等著他的木檻囚車更讓這場景顯得淒慘。

朝廷對他的正式處分還沒下來,但老陵令已經被視為犯人。接替他治下的宋姓陵丞等人倒還保持著敬重神色,點著頭聽完他囑咐,勸慰數句,扶老人上囚車,目送大隊人馬浩浩****起程回京。

姬溫任昭陵令不知道有多少年頭了,顯然在陵署人望很高。他這一走,暫時代管陵務的敏之總覺得下屬對自己隱約有抗拒敵意。他倒不在乎這些,反正他也沒打算在昭陵長住。送走車隊後,他召宋丞等人登堂議事,行禮坐定後劈頭便問:

“陵園裏可有蓄養鸚鵡的處所?”

“鸚鵡?”

在座者都瞠目結舌,唯一還算鎮定不驚的,是李賢特意留下的狄仁傑。

是啊,鸚鵡,敏之暗自冷笑。六駿失蹤當日黃昏,一大群形狀奇異的鸚鵡掠過北司馬院上空,震人心魄。目擊者這幾天都在添油加醋地到處傳說那事,什麽“征兆”也好,“氣數”也好,寫進奏狀上報朝廷也好,指為他武敏之的罪證也好,借機攻擊女禍外戚也好,就沒有人肯認真去查一查,那是不是人為的陰謀?

“回周國公,陵園附近沒見過野生鸚鵡巢穴……偶爾有幾隻,都是被陪葬人家帶進園裏,給畫工照著摹寫壁畫用的……”

敏之打斷宋丞的期艾敘說:“你們從來沒見過一大群鸚鵡在陵園裏飛來飛去?”

宋丞搖頭,再看室內其它陵署及宿衛官員,也是個個搖首低頭。敏之轉向狄仁傑:“那依狄公看,當日北司馬院裏出現的那群鸚鵡,是從何而來呢?”

他和這新任大理寺丞並不和睦,彼此之間毫無好感,但不知為什麽,他相信這中年法官不會以“氣數天命”之類來敷衍搪塞。果然,狄仁傑想了想,撫須道:

“既然左近並無野生鸚鵡,那最大可能,是有人將之裝籠秘密運進陵園,擇機放飛。”

“狄公所言極是。”敏之似笑非笑,“當時我已進房休息,隻扒到窗邊看到鳥群一點殘影,狄公卻是全程目睹。依方位推斷,那些鸚鵡該是從哪裏被放飛的呢?”

“仁傑也不熟悉陵園地勢,隻記得那群禽鳥是自……東北向西南飛去。若是有人故意放飛,那就是在北司馬院山下東北尋了個隱密地界藏起鳥籠,點計著時辰開籠了。”

大理寺丞說著,也皺起眉頭:“這事說難不難,說容易卻也不容易。鸚鵡並非燕鵲家雀等凡鳥,本身甚是罕異,一大群裝籠上路運載,走到哪裏都惹人注目。要悄悄運進陵園不被一人看見,還要掐準時辰放飛,保證那些無知無識的禽鳥飛過失蹤的六駿石刻上空……”

“不容易,可也不是完全做不到。”敏之打斷他逼問,狄仁傑有些無奈地點點頭。敏之轉向宋陵丞:

“那北司馬院山下東北,有什麽地方,適合藏幾籠鸚鵡不被人發現呢?”

“這……可就多了。”宋陵丞陪著笑,“周國公也瞧見了,陵園裏山高林密,溝溝坎坎又多。山陵東北沒啥陪葬墓,一般也沒人去那邊,要有奸惡之徒從北偷摸進陵園,隨便找個山坳子藏起來,還真不好查出……”

“現在去查。”

敏之一錘定音。又瞄一眼接替權善才和範懷義統領宿衛軍的朱姓副將,加一句:“衛隊和陵署各出一半人,馬上出發,按狄公說的方位,搜山去。”

在座人等領命散出。敏之特意叫住狄仁傑詢問:“狄公這幾天如何打算?”回複是說要繼續問訊伐柏案和六駿案相關人證——挑不出什麽毛病來。敏之隻好頷首任其自便。

下個上堂來告辭的是明崇儼。術士還是那一套雲淡風輕超然物外的姿態,言道在山陵峰頂望到瑞氣,打算往昭陵西南去為當今尋吉地。

“昭陵西南?”敏之一下子想起那群鸚鵡,按狄仁傑的說法,正是往昭陵西南的方向飛去了。對,當時明崇儼也在北司馬院……

他向明崇儼重述了方才的問話,又問:“依明師來看,那群鸚鵡會不會是瑞鳥,專門來為我等指示萬年吉地的?”

“此說亦大有理,崇儼當擇時演算,以證其確。”九仙閣主模棱微笑。

這術士數年前以“神醫”之名被召入宮中,甚得當今天子寵信,又屢演仙跡,武皇後對其也頗為敬憚。敏之不太敢得罪他,談論幾句,確定從他身上逼不出什麽有用話,便致辭告別。

等到明崇儼擇定陵址,郭尚儀和敏之才能過去,在陵址範圍內為太原王妃擇選陪葬墓,時間緊迫,耽誤不得。當晚敏之又進了宮人所居院,當麵告訴郭尚儀此事,見左近沒生人,又把自己追查鸚鵡的行動也告訴她。出乎意料,三十多歲的女官給他指了條新思路:

“鸚鵡往陵山西南方向飛,會不會是回隴州去了?隴山出鸚鵡,這你知道吧?”

“哈?”她不提,敏之還真想不起來。這一說,自幼在聲色犬馬中長大的小周國公立時明了其意。

宮中和當世貴家中鸚鵡甚多,種類各異,珍品大都來自海外屬國進貢。但敏之知道,其實離京師不甚遠處,隴山中就有大量鸚鵡,體型不大,長尾,羽色以黃綠為主,兼有赤白。長安市麵上最多見的就是這種“隴山鸚鵡”,所以賣價不高,宮中和敏之家裏都不太能看上眼。

那天黃昏飛過北司馬院上空的鳥群,正是體型不大、拖著長尾的隴山鸚鵡。

“隴山當地,百姓捕捉鸚鵡,送往京城賣錢,本是尋常產業。”他沉思著說,“有人在兩市禽鳥行大量收購這種便宜鸚鵡,籠運到昭陵來裝神弄鬼麽……”

“依我看,未必是從長安運來的。”郭尚儀搖頭,“那樣太容易查出來,路途也遠,一路招搖,保不住密。我老家就在隴州,那離昭陵不遠,說不定是對頭直接從隴州收鳥,然後走山間小路,潛進陵園作惡。”

“你說的有理,真不愧我家女軍師。”敏之笑著捏她一把,“對了……隴州,我怎麽覺得有點耳熟呢……”

他又思索片刻,一敲食案笑了:“阿郭,你猜,現任隴州刺史是哪一位?”

“是誰?”

“蔣王惲,當今天子的第七兄。”

郭尚儀一聽就懂,不覺也笑了。當今天子即位以來,對皇室宗親管束嚴厲,還掀起了幾樁大案清洗,受牽累的宗室妃主數不勝數。未受波及仍分封坐鎮外地的王族大多慎言謹行噤若寒蟬,但敏之知道,私下裏這些人不敢非議天子,卻把帳都算到“武氏妖婦”身上,可說是天底下最痛恨外戚的一群人。

“你的意思,那群鸚鵡,可能是蔣王做的手腳?”郭尚儀問,“他叫人在本州抓了那一大群鳥,秘密送到昭陵來,找時機放飛?”

敏之點頭:“不過我記得他們這些藩王刺史,在本州都不管事,實際行政的是他們的副手……唔,也許隴州的長史、司馬也被收買了?我得去查查。”

“不用你去吧。”郭尚儀挑眉向他一笑,“寫封書狀上奏皇後,皇後哪能坐視不理。”

弄出什麽“鸚鵡”作征兆,明顯是對著武氏外戚來的,也可以說是直指武後擅權。如果坐實那些鸚鵡來自隴州,就和宗室有直接關聯。當今二聖沒事還要找出由頭來整治宗室國戚呢,有這送上門來的罪狀,哪肯輕輕放過?

敏之撫膝稱是:“這書狀得好好寫,把話點透,又不能讓人抓出把柄來。唔……可惜我常用的幾個記室都在京裏呢……”

“自己寫吧。”郭尚儀掩口笑,“我在宮裏,常聽皇後身邊那些侍書婢稱讚阿郎文**華,說這一二年間就修出了多少部大書……”

“咳,掛個名而已,阿郭你還不知道我的本事?”敏之又捏她一把,“再說,我要費勁寫這個,可就沒空陪你了啊……”

二人調笑幾句,郭尚儀出主意:“我這裏倒有個人,就是那小婢上官婉兒,她從小跟著她娘在掖庭認字抄書,能寫一筆好文章。不如叫她來,你口授大意,讓她寫寫試試——這賤婢昨夜不大老實,我教訓過她了,正好你也再敲打她幾句,別讓她惹出什麽麻煩。”

敏之自無異議,命人去召來上官婉兒。這小婢伏地行禮時,他看到她左臉頰上有片明顯的淤青,像是被扇過耳光。

昨夜這婢子主動跟著那小賊阿浪及閻立本、狄仁傑、李賢一行廝混,確實“不大老實”,隻挨打算便宜她了。敏之板起臉,也威嚇一番,小婢伏地發抖,語不成句回稟:

“……婢子聽聞那幾人想對尚儀娘子和國公不利,不敢扭頭就走,一直跟著旁聽,隻想提醒娘子和國公小心防備……”

“那你都聽到什麽了?”敏之問。上官婉兒便將閻立本夜夢到太宗托付、叫阿浪去尋找“白蹄烏”“昭雪戰敗之罪”的話和盤端出。

其實這些事,昨夜敏之派心腹也聽得七七八八。確定上官婉兒沒敢說假話,他滿意地點點頭。無論是他自己還是郭尚儀,要取這小戶婢母女的性命不費吹灰之力,所以也不必急著下手。李賢指他“**宮闈”的罪名還沒完全揭過去,這小婢的清白之身對他也還有用。

“就你聽到的話,再加上鸚鵡的事,你給我擬個草稿,我明日要派人飛騎秘奏皇後。”敏之命令,隨即將今日所聞說與她聽。上官婉兒如蒙大赦,仔細聽了,叩首下去擬稿。

敏之便與郭尚儀自在取樂。他原打算明日早起後再看婉兒的狀稿,沒料到僅過一頓飯時分,當他興盡燃燈要了酒食吃喝,那小婢就在屏風外稟報,稿子寫好了。

還寫得……流利妥貼才氣橫溢,至少比敏之自己的手筆強多了。他在燈下看了半天,僅能提筆改幾個稱呼語,隔日手抄一遍命人快馬送京。

陵署和宿衛軍組隊搜索“藏匿鸚鵡放飛”地點,敏之每日過問催促,卻一直沒甚結果。可能也是被催促責罵得有點急了,這天朱副將氣喘籲籲跑上陵署正堂,險些一跤跌到敏之腳邊:

“稟周國公……衛隊發現了大事!”

“找著藏鳥籠的地方了?”敏之立刻問。

朱副將搖頭:“不是……是刑徒營那邊出事了。”

“刑徒營?”敏之茫然。陪在他身邊的宋陵丞等人忙解釋,發築皇陵和各陪葬墓都需要大量役力,開掘墓穴尤其危險。昭陵擇址定後,朝廷便在這裏設立刑徒營,揀選關中京畿被判徒刑罪犯當中的身強力壯者,發到此地服刑上役。

那些刑徒被單獨關禁在一處離兆域較遠的營地,由宿衛軍卒看押,與徐鋤頭、孫浪等服役良民區隔開。因怕刑徒狗急跳牆亡命傷人,陵園裏的其他人也幾乎不去刑徒營地,宿衛軍是單獨撥出一個十人隊,負責看押營地,每半月輪換一次。

“昨日該換值了,隊頭帶人上去,卻發現刑徒營……”

“犯人造反了?逃跑了?”敏之猜測。

朱副將搖頭,氣色灰黯:“刑徒全部失蹤,看押軍卒……全部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