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我家外親

“你跟進來幹什麽?”

小室裏有一榻一案,案上還點著油燈,燈光微弱。阿浪半摟半推著閻立本進房,讓老人在榻上坐下,一轉眼卻見那小宮婢上官婉兒也跟進門來,不覺一怔。

小宮婢蹙著眉望向他右手:“郎君……能將這簪子還我麽?”

阿浪低頭瞧瞧自己用來指著閻立本威脅的“凶器”,毫不起眼的一根黃楊木簪,簪頭雕刻成雲紋,寥寥幾刀,簡練不俗,卻也算不上精致貴重。阿浪是長年經商的人,他估計這簪子在市麵上賣不出十文錢。

還給她倒也沒什麽,他難道真指望用根破木簪作兵器?之前實在是找不到別的,見上官婉兒鬟間插著這麽個尖簪,順手抽出來比劃威脅要在閻立本咽喉上捅個窟窿。其實一下是捅不死的,如果李賢不管不顧直接喝命衛士拿下他,這簪子就沒一點用處。

院內那些人裏,隻有狄仁傑是真心擔憂閻立本的安健生死,阿浪很快就看出來了。武敏之自不待言,李賢其實也馬馬虎虎,他好象更在乎“先帝意旨”……所以不管閻立本在搞什麽鬼吧,他的話一交代完,阿浪的自由也就到頭了。

“等我被衛隊擒拿,這木簪自然會沒收還你。”阿浪繃緊麵皮嚇唬上官婉兒,“出去拿食水!不然老子揍你!”

把簪子還她確實沒啥,不過一想到這小宮婢拿著他手頭唯一尖銳物出門,讓院中人都知道他阿浪已經手無寸“鐵”,想想還是不太對勁……他進屋前靈機一動,指定由這柔弱小婢給自己送食水刀子,原是故意要給李賢武敏之等人增添些煩擾爭論,讓自己能多喘幾口氣。其實就算上官婉兒真把他要的那些食物端進來,他也不打算吃喝。

小宮婢居然笑了下:“郎君不需故作凶惡。你要傷我,也不會等到這時候。婉兒就出去向他們說,你仍然劫持著閻老相,十分凶險。婉兒若僥幸拿了食水來,還望郎君將這木簪還我。”

說完,她還向二人行個萬福禮,才退出室外,輕輕帶上板門。

“這小閨女,倒有些意思。”閻立本嘶啞地笑了幾聲,“姓上官麽?難道是上官遊韶的家眷?唉……也是造孽呢……”

阿浪不知道“上官遊韶”是誰,也無心打聽,單刀直入:“先帝給老相托夢,說了些什麽?怎麽跟我有關係?”

閻立本神色一肅:“正是呢。時間不多,你這孩子先回我一句話,別隱瞞,這事關係重大……你要想活命,就老實告訴我,你父母是誰?是否皇家外戚?”

阿浪愣了下,不知該怎麽回答。閻立本催促他:“你也別扯啥遠支姻親的糊弄我。先帝在夢裏,說得清清楚楚,就隻有他老人家外親子孫,才能把六駿找回來……你是姓竇?姓長孫?還是姓王?或者你母親是皇家公主?”

“老令公,你就別瞎猜了。”阿浪捏額頭,“直說吧,先帝托夢是怎麽跟你說的?說我阿浪是他外甥還是外孫?叫你護著我,幫我把六駿找回來?”

“陰陽相隔,幽冥交托,哪裏能那麽懇切明白?”閻立本苦笑,“老夫又上了年紀,一夢醒來,就忘了大半……隻記得先帝那句‘我家外親在此’,又說‘著其尋回六駿’,還有……還有啥來著……”

老人在榻上抱著頭,不住搖晃,苦苦思索。阿浪瞧著他,一時猶豫不定。“托夢”這種事,他輕易不會相信,但這幾天他在昭陵的經曆,實在太離奇。閻立本的說辭表現,也與之處處契合,絕非一個垂死老人的異想天開。

可我不能承認,那太麻煩太多事了。我來此地,隻是想完成那麽一個小小的心願而已。

阿浪咬了下牙,冷笑:“皇家外戚在此,隻怕說的是周國公吧!他不是世人都知道的皇後侄兒?老相怎麽找上我了?”

“周國公自然是皇家外戚,不過嘛……”閻立本嗬嗬笑幾聲,“先帝心中認定的外戚後族,恐怕就隻有太穆竇皇後、文德長孫皇後、廢後王氏三族,當今武氏後族麽……”

老宰相向門外瞧一眼,搖搖頭:“除了這些,公主之子,也可以算外戚。高祖太宗所生公主雖多,可沒聽說哪位養了特別有能耐的兒子……唉,先帝要是說的周國公,我有多輕鬆?本來還想著,要是實在找不到,明日我就稟報雍王,把先帝托夢的話,都轉述給他吧……我這年紀,這身子,實在是……”

“武敏之就算對不上號,也輪不著我阿浪啊?”年輕工匠聳聳肩,“要我說,老相還是把實情都告訴雍王,叫他下令找親戚,還快一點!那什麽六駿失蹤,更跟我沒關係!真好笑,前日武家那小子還咬定是我勾結同黨偷走石刻呢,這一會兒功夫,我又成了找失物的命定人選了!”

閻立本嗤之以鼻:“武敏之懂什麽!他根本都沒見過六駿!要見過原物,就知道那哪裏是人力一夜之間能偷走的?何況石屏都沒丟,隻是馬走了……小子,我跟你說,昨晚上啊,你也在我夢裏呢。”

“什麽?”

“先帝不是光站著和我說話……他說完那些,就俯下身來,在一地躺臥的人裏,割斷了你手上繩子……然後我就瞧著啊,先帝也瞧著,你慢慢地坐起來,掙斷繩子,靜悄悄走啦……先帝放出了好大霧氣,一地的人,都動也不動,就你一個人在走,我還隱約記得你長相呢……”

阿浪背上的汗毛都立起來了,張口結舌瞪著閻立本,一時無話可回。

“唉,對了!”老宰相一砸拳頭,“我想起來了,先帝蹲下來的時候,好象又說‘白蹄烏昭雪戰敗之罪’……類似的話……”

阿浪聽不懂什麽“昭雪戰敗”,他心裏象塞進一團亂麻敗絮似的,又是惶惑,又是恐懼,又是賭氣難受。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房門一響,上官婉兒又進來了。

小宮婢手裏端著個托盤,竟真給他們帶來了食物飲水,還有一碗熱騰騰的湯藥,說是閻家奴仆剛熬好的:“令公晚上臨睡前,按例要喝這安神飲子,昨夜就耽誤了,可不能停藥太久啊。”

她把托盤放在榻案上,也不理會阿浪,忙著給閻立本遞巾匙,服侍老人吃藥。閻立本向她慈藹地笑笑,還道聲謝,才一口一口皺著眉喝起藥湯。阿浪望向托盤上其它物事——兩碗糙飯、一碟鹹肉、一杯水,毫無食欲。

當然也沒他期望的刀子。就這粗飯,怕還是李賢他們開恩才準給送的。上官婉兒也不勸他進食,大概她也知道阿浪會認為飯裏下了藥,死不肯吃。

等閻立本喝完藥,上官婉兒才轉向阿浪:“外麵貴人命婢子轉告郎君,明日雍王回京,陵上這邊由周國公署理查案。郎君盜掘陪葬墓,又中途越獄,罪無可赦。如若現在肯將閻令公好好送出、自行綁縛服罪,雍王可不動刑,將郎君押回長安審理。郎君要再頑抗,怕是要受很多皮肉之苦呢。”

威脅意味如此濃重的話語,從她嘴裏說出來,就隻覺得斯文婉轉、輕柔溫雅,聽得阿浪都快笑了。這少女容色並不驚人,眉目清淡,滿身書卷氣,開始那些不慣見外人的緊張羞怯消退後,便顯出超越年紀的嫻靜風度來。

阿浪抬下巴指指閻立本:“你問老相吧,他方才還勸我聽從太宗皇帝的托夢指示,去找回六駿呢!我要投案自首去長安,怎麽找?令公你說白蹄烏什麽雪的,是在京城麽?”

“白蹄烏昭雪戰敗之罪……應該不在京城吧。”閻立本煩惱搖頭,“白蹄烏你總知道的,六駿之一嘛,戰敗……唔,倒是真有點關係,先帝打仗一輩子,唯一算得上‘戰敗’的一回,就是騎著白蹄烏的時候……”

“令公是說折墌之敗麽?”見阿浪一臉茫然,上官婉兒插了句嘴,“先帝第二次領兵迎戰西秦薛舉的那回?”

“唉,對呀!你這小娘子怎麽倒知道?”閻立本大為驚奇,“哦是了,你姓上官嘛,上官遊韶家……也不對,十年了啊,你才多大點……”

阿浪完全聽不懂老宰相在說什麽。上官婉兒麵色一黯,低聲回:“韶公是婢子祖父……十年前,婢子隨家母一同沒入掖庭,幼承母教,近年調入史館下屬,常常抄寫實錄……”

閻立本點頭:“原來如此,怪不得呢。你都抄寫過實錄哪些卷章?”

“抄過《高祖實錄》二十卷和《今上實錄》前五卷,呃……是前朝的今上……”

“明白,明白。”閻立本又轉頭看阿浪,看他滿頭霧水的懵懂樣,頓時恨鐵不成鋼:“瞧瞧人家上官小娘子的學問,再看看你!你家裏大人都不給你講先帝創業故事的?”

“我家裏大人又不是皇親國戚,上哪裏打聽先帝創業史?”阿浪回嘴,“也就你老人家一心一意指認我一個賤民是什麽‘皇家外戚’,這會兒又怪我對不上號了?”

“那你真不是?跟帝後家族都沒啥關係?好吧!”閻立本一揮手,“不指望你小子了!你就出門自首,明天跟雍王回京下獄,認了盜墓罪服刑去!”

阿浪想想:“那我要承認我是皇親國戚,令公能保我拍拍屁股走人?去找什麽白蹄烏石馬去?”

“呃……我去跟雍王說項,二郎應該會賣我個老臉麵吧……”

“那成!”阿浪一錘定音,“我就是太宗的孫子了!我真名叫李阿浪!先帝托夢叫我去找馬,這差使非我莫屬!”

他拍胸說得氣壯山河,立在旁邊的上官婉兒沒忍住,咭一聲笑了出來。閻立本白眼看他:“那好,你打算從哪裏下手找?”

阿浪的第一個念頭是“離這幫人越遠越好”,險些要說“去西天取經”,總算還清醒,及時閉嘴。他是真的毫無頭緒,看看閻立本的神情,也不象會直接告訴自己答案的樣子,隻好轉向室內另一人,堆起笑容:

“請上官小娘子賜教……”

上官婉兒也笑了笑,沒說話也沒拒絕,眼波轉向阿浪手中那根木簪。

“你這小娘子也怪了,這麽根便宜簪子,看得比性命還要緊似的。”阿浪忍不住詫異。小宮婢頓了下,平靜回答:

“這簪子確實不值什麽,卻是家母留給婉兒的唯一別離念想。此生此世,我母女不知還能否再相見……郎君若幸歸還,銘感不盡。”

原來如此。

阿浪心內一緊,臉上躥起熱潮,忙不迭把手中木簪遞過去,低聲道歉:“對不住了,我不知道。”婉兒向他微微一笑,收起簪子蹲身行禮示謝,起來便道:

“先帝騎乘白蹄烏,第二次領兵迎戰西秦薛舉,遭高墌之敗,戰場是在豳州、涇州那一帶,從昭陵這裏往西北走幾日便到。”

“那要去找回跑掉的馬,就得到當年的戰場去?”阿浪猜測。

閻立本不置可否,撐在榻上長長歎一口氣,沒精打采:“心累呐……上官小娘子,你跟這小子說說先帝三戰薛秦的事吧,我老頭子沒力氣啦……”

上官婉兒答聲“是”,背書一樣邊想邊說道:“我大唐立國之初,武德元年,薛舉、薛仁果父子也自稱‘西秦霸王’,幾乎與大唐同時起兵建號。在我唐軍出太原、南下山西河東、渡黃河入關中搶占西京時,薛秦軍也以金城(今甘肅蘭州)為根基,聚攏群盜,拉起十幾萬人撲向關中長安。高祖攻破長安還不到一個月,薛舉圍攻扶風郡,眼看也要踏足京畿,高祖便命次子率兵西馳扶風,迎頭截擊之下,號稱有眾三十萬的西秦霸王大敗,一口氣逃回隴山之西……這是雙方第一戰。”

“太宗皇帝打贏了。”阿浪點頭會意。

婉兒頷首:“那一戰振奮了新朝的人心士氣,朝廷上下也大肆宣揚,並借勢進一步收攏各地豪強擴充版圖。但實質上,西秦薛家實力未受太大損失,主力都陸續回歸,整軍汰劣、精兵簡政,半年以後,卷土重來。這一回,薛舉選定的戰場移向西北,也即淺水原一帶。他父子率兵沿涇水南下,圍逼涇州。我皇朝依然拜秦王為元帥,率八總管兵出戰迎擊,其時大唐開國尚未滿月,先帝則剛剛當了三天‘秦王’”。

“這一回就是打敗的那次?”阿浪猜測。

“是啊……鼎祚已革,天祿方移,滿朝上下都沉浸在一派喜氣當中。要對付的又是手下敗將,我軍信心滿滿。秦王領兵至戰場,駐軍高墌,與薛舉父子對峙近月,忽患瘧疾,一時病情嚴重,隻得將軍務委托給兩大副手劉文靜、殷開山,並囑咐他們繼續堅守不戰。但殷開山、劉文靜二人急躁自大,以為秦王小覷自己能力,作主引兵出城會戰,卻被薛秦軍自後偷襲。戰況慘烈,士卒亡沒過半,多員大將被俘,尚未病愈的秦王隻得引殘兵回長安……”

“哈?生病了?”阿浪笑了,“這病得可真巧啊,剛好把打敗仗的責任推得一幹二淨呢……唉,閻老相剛才說什麽來著?太宗托夢那話?白蹄烏昭雪戰敗之罪?昭……雪……?”

他年少時粗讀過幾年書,肚裏墨水有限,可“昭雪”什麽意思還是懂的。瞪著眼睛問小宮婢:“官府至今還是認定,那個戰敗之罪該由兩大副手承當,是不是?”

婉兒點點頭:“秦王臥病,移交了兵權,殷開山、劉文靜二人擅動致敗,領罪削職除名。數月後,二人戴罪立功,以白身再隨秦王征討西秦,大勝滅國後恢複封爵、加官受賞。”

“那‘昭雪’的意思,先帝不想讓這兩人給自己頂罪遮羞了,叫我去揭開真相宣布朝野,然後就能找到‘白蹄烏’?”阿浪看看閻立本,隻覺匪夷所思。

老宰相隻是聳聳肩膀,沒力氣答話,上官婉兒也示意不懂。阿浪自己又捏頭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別的可能,隻好再問: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該怎麽去搞清那個‘戰敗之罪’?”

室內一老一少仍是困惑臉,小宮婢努力幫忙:“大概……找找殷開山和劉文靜的家人?問問他們先人有沒有留下些手劄書信之類證據?”

“怕是白費力。那兩人當年就是先帝的死忠,心甘情願頂罪,何況又很快複職升官,不會在這事上糾纏生怨的。”閻立本搖頭,“二人都在武德年間去世,殷開山無子,由侄兒繼承爵蔭,劉文靜之子後來謀反被誅……找他們後人有啥用?”

“那我該從哪裏入手啊?”阿浪快絕望了。

三人大眼瞪小眼,一片寂靜中,門外傳入中年男子的聲音:

“去昭仁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