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胭脂(4)

冬天的霧都是在深夜凝聚,沿著河麵上彌漫過來。祥符**裏的水匪就是在這樣一天夜裏悄然而至。他們分乘兩條木船,一來就把鎮上的幾家商鋪砸開。朱七的手下一腳踹開泰順裁縫鋪的大門。這是胭脂第一次麵對水匪,她頭發淩亂、衣衫不整,而且驚恐萬分。朱七把油燈舉到胭脂麵前,眯著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朱七的眼神就像一把鋒利的刀。他扭頭對寶生說,你娶了個美人。寶生不敢說話。他一點一點地用身子擋到胭脂麵前。朱七笑了笑,回頭對手下又說,比她媽還要漂亮。

手下發出幾聲並不爽朗的笑聲。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老大好色,但老大從來不會為了女人誤事,還是該搶的搶,該砸的砸。臨走的時候,朱七拍了拍寶生的臉頰,讓他記著給全鎮的鋪子捎句話——別忘了孝敬**裏的兄弟,日本人有槍,他朱七手裏提的也不是燒火棍。朱七說完,再也沒有看胭脂一眼,帶著手下轉眼就消失在黑夜裏。但胭脂卻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

水匪們來得快,去得也快。船過鎮東柵口時,朱七要拿點顏色給斜塘鎮上的人們看看,他一聲令下,讓兄弟們一起向駐在柵口的日本兵開火。槍聲像爆豆一樣響徹在濃霧中,朱七坐在船頭往河裏吐了口唾沫,罵道:×他媽的東洋烏龜。隨後一揮手,說,扯帆,喝酒去!

作為報複,第二天日本兵傾巢出動,他們像牧羊人驅趕羊群一樣,把街上的人都趕到了秀水小學的操場上。日軍隊長挎上一隻彈藥箱,對著嚇壞了的人們感到非常滿意。他點了點頭,朝唐少爺一揮手。

唐少爺指著場地上的一堆鏟子,扯起嗓子喊,皇軍這是請大夥幫忙來了。唐少爺說挖好坑,就沒事了。人群中起了一點動靜,但是沒人站出來,人家都在麵麵相覷。唐少爺有點不耐煩了,拿起一把鏟子走到本良跟前,往他手裏一塞,說,你來,帶個頭,挖完就沒事了。

十三個男人開始在操場上挖坑,他們一臉茫然,一邊挖,一邊不時扭頭看著四周端著步槍的日本士兵。本良忽然想起來了,說,日本人這是要做茅坑呢。可他馬上又將信將疑,問,他們能拉這麽多的屎嗎?

你這麽多廢話幹什麽?快挖!

中午的太陽蒼白無力,日本兵打開罐頭,跟十三個男人一起吃起飯來。胭脂擠在人群中不敢動,她聽到許多人的肚子發出咕咕的聲音,就用力往下吞了口口水。她還聽到有人在懊惱,那人說要是知道能吃上日本罐頭,他早去幫著挖坑了。

唐少爺吃著罐頭裏的牛肉,得意揚揚地對本良說,這是日本牛肉,這回讓你們開洋葷了。

本良連連點頭,說,少爺,說心裏話,比醬菜有嚼頭。

飯後,日軍隊長背著手把十三個男人依次審視了一遍,拉起本良,笑著咕嚕了一句,就一把將他推到坑裏。

本良爬了幾次都沒爬上來,他漲紅著臉罵了聲×你媽的。日軍隊長笑著將他一把提上來,用手拍掉他頭上的土,然後脫掉軍服,一直脫到赤膊為止。日軍隊長寒風中一伸手,士兵遞上一把軍刀。本良一下子有點明白了,想逃,可早已被按住。本良在地上就像一攤泥,他的眼睛絕望地掠過眾人,最後眼睜睜地看著唐少爺,張開嘴巴卻怎麽也出不了聲。說話的是唐少爺,他的腳軟得不行,才張開嘴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唐少爺的聲音就像在哭,他說,太君,太君,你這是幹嗎呢?

醬園夥計本良是這天中午第一個被砍頭的。太陽明晃晃地照著,日軍隊長換了四把軍刀砍下十三顆腦袋。他已經累得筋疲力盡,在最後一個脖子上一連砍了四刀,才把腦袋砍下來。

此後,秀水小學的操場陰魂不散,一到晚上一個個無頭的男人隨風飄**,他們嗚咽著到處碰撞,滿世界地在尋找他們的腦袋。而活著的人一個個膽戰心驚,斜塘鎮上的很多人都得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病,他們在病中做著同樣的夢,並且常常被自己的噩夢同時驚醒。大病之後的胭脂臉色蒼白,她整天坐在鋪子裏,卻更像是一個影子貼在黑暗中。這讓寶生很不放心,走到碼頭又重新回來,放下褡褳,說算了,還是不去了。胭脂不說話,一動不動地看著丈夫。那是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隻有女人才有這樣的目光,能把人看得坐立不安,無地自容。寶生重新背起褡褳,說,那好,那你自個兒要多當心著點。

胭脂點了點頭。

寶生走後的第四天,船工打扮的水匪老莫氣喘籲籲地闖進裁縫鋪,他把那個灰布褡褳放在櫃台上,一開口就說胡掌櫃出事了。寶生是在進貨回來的途中遇上朱七的,船在祥符**中無處可逃。老莫帶來了水匪朱七的話。朱七說他會留著胡掌櫃,像貴客一樣把他供在祥符**裏。老莫怕胭脂不明白,走下台階了,又回頭說,你得自己贖人去,別找那些中介人,朱七煩這個。

胭脂不說話,扶著門框,她一下回想起朱七像刀一樣的眼神,但她卻並不覺得怎麽害怕。快到打烊的時候,整條街上都知道裁縫鋪裏出的事。胭脂拿著首飾與房契坐在當鋪的賬房裏。大掌櫃摘下眼鏡,用衣襟擦了很久後才搖著腦袋,說,房產不行,這年頭,房子還不如一顆炸彈,轟的一聲就沒了。

胭脂說,我這是去救命。

大掌櫃還是搖頭,歎息道,人命不值錢啊。

胭脂說,你就當行行好吧。

大掌櫃不再開口,戴上眼鏡,端起茶盅。端茶的意思就是送客。

當天晚上,胭脂對著油燈呆坐在案板前,這時唐少爺提著一包大洋敲開了裁縫鋪的大門。他垂手關上門後,對胭脂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胭脂看了他好一會兒,問這算什麽意思。小包裹被隨手擱在案板上,發出銀元清脆的響聲。唐少爺反問她,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

胭脂說,這些錢,能讓你再娶一房姨太太了。

唐少爺笑了笑,說,兩年前我就讓人來提過親,知道你爸是怎麽說的嗎?

胭脂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唐少爺說,肥水不流外人田,他說肥水不流外人田。

胭脂說,我爸是個有骨氣的人,他不會讓女兒去給人當小老婆的。

唐少爺說,你這是在罵我,我知道,你們都在背地裏罵我。

胭脂問,我幹嗎要罵你?

要是日本人早來兩年,我肯定把你娶進門了。唐少爺歎了口氣,說,我娶了你,你今天就不會是這樣子。

胭脂猶豫了一下,拿起案板上的那包錢,在手裏掂了掂,說,你可真舍得花錢啊。

唐少爺笑了,說,那要看花在什麽地方。

胭脂眼光流轉,還在掂著那包銀元,這些錢是一晚上?還是一輩子?

唐少爺說,別說得這麽難聽嘛,我這是幫你來了。

幫我?胭脂說著站起來,轉身慢吞吞地走進裏屋。過了很久,她的聲音從門簾後麵傳出來:那你還等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