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郵差(12)
每年清明過後,斜塘鎮上都會舉行一場盛大的廟會,就算日本兵來的這幾年也不例外。長街的兩頭架著機槍,來自四鄉八裏的鄉親們照樣把廟裏的菩薩用轎子請出來。巡遊從早上一直持續到傍晚,在一片鑼鼓笙簫中,唯一缺少的是衝天而起的爆竹。日本人是絕對禁止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燃放爆竹的。爆竹一響,他們架著的機槍也會跟著響起來。
仲良的煙紙店就開在長街的盡頭。坐在櫃台裏可以看到他想象過的那座橋,橋下的銀杏樹剛剛開始萌芽。這裏曾是他母親的家,現在成了他的煙紙店,除了賣香煙、火柴還兼售糖果與草紙。蘇麗娜有時也從鄉下收購一些土雞與雞蛋,主要賣給日本軍營裏的司務長。
有一次,仲良跟著日本司務長把雞蛋送進軍營,回來說其實裏麵的鬼子都是高麗拉來的壯丁。蘇麗娜正蹲在灶口燒水,她笑著說難道你想策反他們?可話一出口,她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蘇麗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周楚康,想起了她接受的第一個任務,就是不惜代價地去接近他,從他身上獲取情報,最終把他拉攏過來,讓他成為我們的同誌,成為我們的情報人員。潘先生布置這些任務時,蘇麗娜剛滿二十一歲,離她在聖瑪麗公學院的畢業典禮還有兩天。
在離開上海的貨船上,蘇麗娜第一次在仲良耳邊說起了她的身世,說起了她死在袁世凱獄中的父母,說起了她經曆的那兩個男人。他們躺在船艙狹窄的夾層間,就像擠在一口暗無天日的棺材裏,緊挨著他們的是船主偷運的煙土。蘇麗娜說完這些就泣不成聲,她沉浸在自己的往事中,好像一點都沒感覺到仲良已經把她摟進懷裏。蘇麗娜緊緊抓住仲良後背上的衣服,就像一個落水者緊抱著一塊門板。
可是,當仲良用嘴唇摸索著找到她的嘴唇時,她一下清醒過來,別過腦袋,在黑暗中閉緊了眼睛。蘇麗娜變得像具屍體一樣僵硬,好像連呼吸都停止了。
貨船在長江對岸的一個碼頭靠岸,這是陳泰濘護送的最後一站。他站在岸上,朝一個方向指了指,說,往北走就是你們的地盤了。
蘇麗娜點了點頭,看著他登船離去後,捋下戴著的一個手鐲,往仲良手裏一塞,說,我們各奔東西吧。
你去哪兒?
蘇麗娜沒回答,最後看了一眼仲良,扭頭沿著一條積雪的小路進了鎮子,在一家客棧投宿後就開始發燒。蘇麗娜在客棧的**躺了三天三夜,她把自己的一生從頭到尾又回想了一遍,得出的結論是——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仲良在第四天的上午敲開了客棧的房門。他站在門口,望著形容憔悴的蘇麗娜。仲良一句話都沒說,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他的眼裏布滿了一個男人的滄桑與焦慮。
事實上,仲良一直守在客棧對麵的茶館裏。蘇麗娜在**躺了三天,他就在茶館的窗口坐了三天。這三天裏,仲良的眼睛沒有離開客棧的大門。
幾天後,一對神情疲憊的男女出現在一個叫斜塘的小鎮上。他們沿著河邊的長街走到一座橋畔,站在那棵蒼老的銀杏樹下。仲良看了會兒對麵的竹篾鋪後,拉起蘇麗娜的手走了進去。
徐嫂一眼就認出了兒子。她從坐著的一張小凳站起來,手裏還握著一把竹刀。徐嫂張了嘴,眼睛就濕潤了。但在看到兒子身後站著的蘇麗娜時,她的目光慢慢凝固起來,扭頭對咧著嘴、露著滿口黑牙的老篾匠說,你看,他比他那個爸要有出息。
老篾匠是個機靈的男人,他什麽話都不說,在圍裙上擦了擦那兩隻大手,很快去街上拎回了一塊豬肉。
吃飯的時候,老篾匠就像認識仲良好多年了似的,大侄子長、大侄子短地說個不停,從他死去的外公,一直說到他外婆下葬。都是我一手操辦的。老篾匠說,我就像是他們的半個兒子。
徐嫂始終一言不發,不急不緩地吃幹淨碗裏的飯後,起身去了前麵的店堂。仲良知道母親這是有話要說,就跟了出去。站在母親跟前,看著她像剝皮一樣把一條竹篾從竹子上剖下來。徐嫂沒有抬頭,不溫不火地說,她是哪家的姨太太?還是你勾搭來的舞小姐?
她是我太太。仲良平靜地說,是你的兒媳婦。
徐嫂抬起臉,看著兒子,同時,也看到了站在裏屋門邊的蘇麗娜。徐嫂的眼睛在兩個人的臉上跳躍,忽然站了起來,說,把婚事辦了吧,辦了踏實。
說完,她把手裏的竹刀往地上一丟,撣了撣衣襟進了裏屋。
仲良卻怎麽也想不通,到了新婚之夜他還在問蘇麗娜,她怎麽知道我們沒結婚呢?
蘇麗娜沒回答,她在燭光下凝望著這個比自己小了整整七歲的男人,說,如果哪天你後悔了,你一定要跟我說。
仲良搖了搖頭,隔了很久,他捧起蘇麗娜的臉,問她,知道為什麽我們會有今天嗎?他不等蘇麗娜回答,馬上又說,因為你,我才走上了這條路。
蘇麗娜說,沒有我,也會有別的女人跟你結婚。
不是這個。仲良想了想,說,如果沒有見到你,我想我這輩子都會是上海街頭的一個郵差。
可現在你什麽都不是了。蘇麗娜說。
我成了你的丈夫。仲良笑了,伸手把她拉進懷裏,好像生怕她會離去那樣,用力地抱緊她。
仲良在他的新婚之夜,又想起了他在四明公寓203室門外第一次見到蘇麗娜的情景。她穿著一條無袖的雪紡睡裙,手把在門框上,臉上的表情慵懶而淡漠。
日本投降的消息一傳來,老篾匠第一個反應就是從竹篾鋪裏跑過來,對仲良說,你得進點煙花爆竹,鎮上八年沒人放過一聲鞭炮了。
可是,仲良第二天跑遍了整個縣城都沒找到賣煙花的鋪子,整個縣城的人都在忙著打倒漢奸,他隻能背著半口袋的藕粉回來。也就在這一天,一連的國軍士兵來到鎮上接收了日本人的軍營。連長是個軍容講究的年輕人,一紮下營,就把鎮上的鄉親們都召集到老銀杏樹下。連長站在橋階上,像個熱血青年舉著拳頭對大家說我們打贏了這場戰爭,現在是我們重建家園的時候了。鄉親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有跟著他把拳頭舉起來。連長有點失望,垂下手臂繼續說他的軍隊是政府的軍隊,他的士兵就是大家的親兄弟。他讓鎮上的鄉親們今後有什麽要幫忙的,盡管到軍營裏找他,如果他的士兵中有誰在鎮上搗亂,也盡管來軍營裏找他,他一定會嚴懲不貸。為此,連長讓士兵在長街的兩頭設了兩個信箱,讓鄉親們有什麽倡議、意見,如果不方便當麵說,就盡管寫在信裏麵,但更主要的是要檢舉那些窩藏的漢奸。連長說完這些,又對新任保長說,請老先生給大夥指定一個信使吧。
新保長捋著下巴上那一小撮花白的小胡子,有點猶豫不決。他說大家還是自願報名吧,誰報名,鎮上每個號頭貼他半個大洋。鄉親們還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仲良在人群中忽然說,我來吧,我當過郵差。
可是,仲良才領了一塊大洋,他的使命就結束了。原因是根本沒有人給連長寫信。倒是年輕的連長每天都來街上巡視,身後跟著一個更年輕的馬弁。他好像特別喜歡在仲良的煙紙店裏歇腳,幾乎每次都要進來靠著櫃台站一會兒,有時也會買上一包煙,一邊抽,一邊沒話找話地跟蘇麗娜聊會兒天。
連長說他曾是南華大學曆史係的學生,投筆從戎後參加過湖南芷江的雪峰山戰役。他的理想是留在學校裏當一名曆史教師,是日本鬼子逼他穿上了這身軍裝。連長每次說話時看著蘇麗娜的眼神,都會讓仲良想起當年的自己。
有一次,連長說起在行軍經過廣西時,蘇麗娜忍不住問他有沒有聽說過八十八師?連長想了想說不隻聽說,還碰到過,他們後來去了緬甸打鬼子。連長問,你有親人在那裏?
蘇麗娜搖了搖頭,點上一支煙,坐在櫃台裏一口一口慢慢地吞吐著。
連長看著她抽煙的姿勢,忽然說,你根本不像這個鎮上的人。
蘇麗娜笑了,問他,那你說我像哪裏的人?
連長看著她蒼白而纖細的手指,搖了搖頭,說,你絕不是這鎮上的人。
我的婆家在這裏。蘇麗娜笑著說。
那你娘家在哪裏?
蘇麗娜想了想,說,上海。
連長點了點頭,見仲良從裏屋出來,就又朝他點了點頭,帶著馬弁走了。
仲良望著連長上橋的背影,說,他喜歡上你了。
在我眼裏他還是個孩子。
在你的眼裏我也是個孩子。
曾經是。蘇麗娜看著他,說,現在你是我丈夫。
仲良笑了。這是他們最為安寧的一段日子。可是,這樣的日子並不長久。有一天,連長穿著一身嶄新的少校製服走進鋪子。他剛剛被提拔為營長,他的士兵正在鎮外的荒地裏開挖戰壕、建造碉堡。
營長買了一包“三炮台”,但主要是有話要說。他讓蘇麗娜有多遠就走多遠,留在這裏隻能陪著他們當炮灰。蘇麗娜說,知道要當炮灰,你們還打?
營長笑了笑,說,當兵的就是打仗嘛。
那也要知道為什麽打。仲良第一次在營長與他妻子說話時插嘴。
營長愣了愣,盯著他看了會兒,然後對著蘇麗娜說,趁早走吧。
說完,營長又看了眼仲良,拿起櫃台上的香煙轉身離去。
半個月後,營長與他的士兵全部陣亡,隨他們一起毀滅的還有斜塘這座小鎮。長街上的大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一直到把整條街道燒成灰燼,天上才下起瓢潑大雨。老篾匠與徐嫂一起葬身火海,他們說什麽都不肯跟隨仲良去上海,更不願跟老篾匠的兩個女兒去鄉下。他們要守著他們的產業,他們的家園。老篾匠笑嗬嗬地對仲良說,日本人他都見識過了,他還怕中國人嗎?他們一直把仲良夫婦送上船。老篾匠揮著手說,仗打完了就回來,我和你媽等著你們。
徐嫂始終一言不發,她看著兒子的目光就像在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