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郵差(2)

除夕之夜,徐嫂摘掉插在頭發上的那朵白花,舉著一壺燙好的酒,把桌上的三個酒杯依次斟滿後坐下,對著自己麵前這杯酒呆看了好一會兒才拿起來,抿了一小口,慢慢仰起脖子,像個男人似的把酒一飲而盡。

仲良用一種詫異的眼神看著她。在他印象裏母親是滴酒不沾的,他的父親也一樣。

徐嫂放下酒杯說,今天是你爸斷七的日子。

仲良沒做聲,目光從她臉上移到牆上,那裏掛著父親的遺像。徐德林在電燈光的陰影裏展露著電影明星般的微笑。

徐嫂順著兒子的目光,看著照片裏的丈夫,又說,媽想回老家,你跟媽一起回去吧。

仲良扭頭,看到母親的臉上有種表情轉瞬即逝。

在這裏我養不活你。徐嫂說著,拿起一邊的酒壺給自己的杯裏滿上,但她沒有去碰酒杯,而是低下腦袋,像是對著杯中的黃酒說起了她那個仲良從沒去過的老家的小鎮:那裏有條河,河上有座橋,她的家就在橋畔的銀杏樹下,隔壁開著家竹篾鋪。徐嫂說,我十八歲跟你爸來上海,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回去了。

仲良從沒見過母親如此嘮叨。他忽然說,我去能幹什麽?

學份手藝。徐嫂總算抬起頭來,看著兒子,猶豫了一下,接著說,我給你找了個師傅,是個篾匠。

仲良說,我要念書,還有兩年我就畢業了。

徐嫂說,你得養活自己。

仲良不說話了,他在母親的臉上又看到些許微妙的變化。

好一會兒,徐嫂歎了口氣,又說,你長大了,你要懂事。

整個晚上仲良再也沒說過一句話,他蜷縮在閣樓上的被窩裏,聽著寒風貼著屋頂刮過,風中還有遠處傳來的聲聲爆竹聲。

第二天,仲良一起床就見到一個身穿長衫、頭戴禮帽的男人敲門進來。他的臉上掛著淺淡的笑容,一手提著糕點,一手摘下禮帽,站在屋裏彬彬有禮地對著徐嫂躬了躬身,然後朝仲良點了點頭,溫和地說,仲良吧?

徐嫂說,你是誰?

我是老徐的朋友,我姓潘。說著,潘先生把糕點與禮帽一起放在桌上,走到遺像前深深地鞠了三個躬後,慢慢轉過身來,臉上的微笑不見了,他說,我來看看你們,給你們拜個年。

徐嫂說,可我們不認識你。

潘先生輕輕歎了口氣,說,認識的未必是真朋友。說著,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紙包放在桌上,看著仲良,又說,這是你下學期的學費,為你爸,你要好好念書。

仲良站著沒動,他在潘先生右手的中指上看到一塊淡淡的墨痕,就覺得他應該是學校裏的教員,或是報館裏的編輯。隻有每天拿筆的人才會在中指間留下這樣的痕跡。仲良不相信父親會有這樣的朋友。他說,我不要你的錢。

潘先生問,為什麽?

仲良反問,你為什麽要給我錢?

因為你需要。潘先生說著在一張凳子上坐下,想了好一會兒,仰臉看著站在眼前的這對母子,說殺死老徐的凶手是日本人,他死在虹口的日本特務機關裏。潘先生還說老徐在死前經受了嚴刑拷打,他是自己咬斷的舌頭,因為他怕會說出不該說的話。母子倆驚呆了,一直等他講完,還愣在那裏,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潘先生等了會兒,不見母子倆出聲,就又說,這就是事情的真相,你們有權知道真相。

說完,他還是不見母子倆有動靜,就拿起桌上的禮帽起身準備離去。

仲良忽然說,他隻是個郵差,他有什麽話比他的命更重要?

他是個郵差。潘先生回過頭來,說,他還是個不想當亡國奴的中國人。

徐嫂從十六浦碼頭下船,搭乘一條貨輪回了老家。在那裏,有一場簡單的婚禮等待著她。她要去嫁給那個篾匠,去做他兩個女兒的後媽。臨行前,徐嫂考慮了很久,決定還是換上那件新做的棉襖。她站在門口回望著兒子,哀求說,送送媽吧。

仲良無動於衷地坐在八仙桌前,對著一張報紙練書法。

那媽走了,媽會來看你的。徐嫂說完,拎起地上的兩個包裹,可還是放心不下,說,仲良,你要好好念書,別像你爸。

仲良連眼皮都沒動一下,一筆一畫寫得認真而專注。一直到報紙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才輕輕地擱下毛筆,拉開門走了出去。

這一天,仲良在馬路上整整走了一天。他穿街走巷,像郵差那樣,把父親生前投遞的每條街道都踏遍之後,來到靜安郵政所的門房。

此時已是入夜時分,仲良站在那間昏暗的屋子裏,低著腦袋對周三說,求你了,你說過讓我有事來找你的。

周三手裏舉著飯碗,說,你是塊讀書的料,你別把自己糟蹋了。

仲良不說話,還是低著腦袋,固執地站在他跟前。

僵持了片刻後,周三歎了口氣,把碗裏的飯粒都撥進嘴,反複嚼著,含糊地說,你會後悔的。

仲良一搖頭,說,沒什麽好後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