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叛逆者(13)

林楠笙在一家旅館的房間裏等到半夜,就已預感到事情的結果。一下子,他像被抽幹了血那樣倒在**,一動不動地睜著眼瞪到天明,無力地蜷縮著身體,如同死了一樣。

可是,當他午後走進丹桂戲園時,已經恢複了常態,隻是兩隻眼睛裏布滿了血絲。

林楠笙在二樓的一間包廂裏等到台上的戲開演,才在一片喧天的鑼鼓聲中見到茶房挑起門簾。來人竟然是南京國防部作戰廳的榮將軍。兩個人同時愣了愣,他們曾在很多場合不止見過一次。林楠笙卻一下就明白了,這是一場值得為之付出生命的約會。

榮將軍把手插進褲袋,裏麵應該是一把子彈上膛的手槍。

林楠笙淡淡地說,如果這是一個圈套,你殺了我也無濟於事。

榮將軍的臉上沒有表情,他拉開一把椅子坐下後,看了眼攤在桌上的那張報紙。上麵是老潘的死訊,還配著一張現場的大幅照片。

林楠笙說,老潘已經遇難,我是接替他的人。

榮將軍說,他應該知道,我不會相信任何人。

他之所以選擇在公眾場合赴死,就是為了讓你能從報紙上看到他的死訊。林楠笙扭頭看著他,說,你也應該知道,如果他活著,是絕不允許任何人來見你的。

榮將軍沒有再說話,坐直身體看著樓下舞台上的演出。

於是,林楠笙在喝了口茶水後開始從老潘的意外被捕說起,一直說到他離開華懋飯店前的那一刻。為了能見我一麵,他出賣了自己;為了讓人相信他的變節,他甚至不惜犧牲掉兩條下線。林楠笙說到這裏,一下就想起了藍小姐。他看著榮將軍,說,你必須相信我,我也必須要完成他交代的任務。

榮將軍始終一言不發,眼睛盯著舞台上的演出,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

我應該已經暴露,林楠笙頓了頓,又說,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榮將軍掐滅煙頭後,又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劃著火柴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透過吐出來的煙霧,定睛看著林楠笙,說,老潘應該告訴你最關鍵的一件事。

林楠笙愣了愣,在腦子裏把老潘曾說過的那些話重新過了一遍後,說,你們是同鄉,你們曾一起在十九路軍共事過,在上海一起抵抗日軍……他在老家時的名字叫劉宗銘。

榮將軍搖了搖頭,說,我想他一定會對你說,在得知他死訊的情況下,我還能出現在這間包廂裏,就足以證明我要傳遞的情報比我們的生命更重要。

說完,榮將軍掐滅香煙,起身頭也不回地挑簾離去。

林楠笙呆坐在包廂裏,半晌都沒緩過神來,直到起身準備離去,看見榮將軍遺留在桌上的那包香煙與火柴,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傍晚時分,根據寫在火柴盒裏的地址,林楠笙來到安福義莊的殮房,在一具即將火化的屍體身上找出一個油紙包後,直接就去了朱怡貞那個備用的家。

敲開門,朱怡貞的臉色一下子就白了,說,你真是陰魂不散。

隻要讓我找到你,我就不會再讓你離開我的視野。話說到一半時,林楠笙就已經後悔。他又一次想起了藍小姐,胸口像被什麽堵住了,立即低下頭去。林楠笙再次抬頭看著朱怡貞時,他說,我需要你的電台,還有密碼。

做夢。朱怡貞正在做晚飯,身上還係著一條圍裙。她頭也不回就進了廚房。

林楠笙跟著走到廚房門口,從口袋裏掏出那個油紙包,看著她的側臉,說,這是國防部剛剛核準的遼沈地區的兵力布置與增兵長春的計劃。

朱怡貞一愣,扭頭,說,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是你們當年費盡心機想讓我成為的人。林楠笙說著,走過去,把那個油紙包遞到她麵前,又說,為了這個,老潘死了,我的妻子現在生死不明,你必須得把它發出去。

可是,朱怡貞沒有看他,也沒有看那個油紙包。她慢慢放下手裏切菜的刀,解開圍裙,隨手擱在台板上,默默地走出廚房,走到窗前看著昏暗的天空。忽然間,她是那麽想流淚,那麽想嘶喊。

孟安南回到家時天色已經黑盡。他的臉上絲毫沒有突兀的表情,坐在餐桌邊吃完碗裏的飯,繼續聽林楠笙講完後,去廚房裏漱了好一會兒的口,才出來,說,我相信這些都是真的,但我得向組織匯報,還得查證。孟安南看著林楠笙說,這是程序。

林楠笙點了點頭,說,那我要等到什麽時候?

等到我回來的時候。說著,孟安南拿起提包就匆匆地出門。

林楠笙坐在那張餐桌邊一直等到第二天中午,就在他全身都開始變得僵硬時,孟安南開門進來。他看了看坐在桌子另一頭的朱怡貞,對林楠笙說,我們隻對上了食指的身份,1941年他隨新四軍辦事處撤回蘇北,1942年去了延安抗大學習後,不排除會被重新派回上海的可能,但我找不到一點關於你的信息,你得給我時間。

它不會給我們時間。林楠笙一舉手裏的油紙包,說,你們必須得把它發出去。

孟安南又看了看朱怡貞,一點頭,說,照他說的做吧,發華東局,請轉西柏坡。

可是……

沒有可是,上級會甄別情報的真偽。孟安南說著,接過林楠笙手裏的油紙包,遞到朱怡貞手上,又說,快去,這是命令。

朱怡貞離開後,林楠笙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靠進椅背裏,看著孟安南想說句什麽,卻最終沒有開口。

孟安南笑了笑,看了眼桌上的剩菜,轉身從櫃子裏拿出半瓶洋酒,說,喝點酒,睡一覺。

林楠笙順從地點了點頭,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後,說,你就不怕這是個圈套嗎?

我隻是做了該做的。孟安南說著,忽然一笑,搖了搖腦袋,看著林楠笙,卻更像是在對自己說,信任有時候就是那麽奇怪的東西。

林楠笙一愣,一下睜大了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他記得,就在那家意大利人開的妓院裏,顧慎言曾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將近中秋前的一天深夜,林楠笙終於離開上海。他在朱怡貞家的客廳裏整整住了半個月。這是孟安南再三叮囑的:你已經遭保密局秘密通緝,隻要不出這扇門,你在上海就是安全的。

林楠笙笑了笑,他深知在那兩份情報沒有最終被確認前,他在哪兒都安全不了。他又開始喝酒,先是讓朱怡貞去街上兩瓶兩瓶地買,白天坐在窗前喝,晚上躺在客廳的地板上睡不著,就盤坐在黑暗中喝。後來,朱怡貞索性讓醬園的夥計扛了一壇紹興酒上來,說,我們買不起更好的酒。

林楠笙頭也不抬地說,沒關係。

然而有一天,就在朱怡貞離開家門後不久,林楠笙放下酒杯去了他們的房裏,快速地檢查了整個房間。最後,他在一個上鎖的箱子底發現了一塊沒有秒針的梅花牌手表。

第二天,朱怡貞去屋頂晾完衣服回來,剛坐到繡桌前,林楠笙忽然說,你們是對假夫妻。

朱怡貞愣了愣,挺起背,說,你不再緬懷你妻子了?

林楠笙像被針猛然紮了一下,但他還是說,你了解他是什麽人嗎?

朱怡貞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台上的陽光,說,她長得漂亮嗎?

許多話,林楠笙一直想說,但他最終沒有吐露一個字,而是緊閉著嘴,起身去廚房的酒壇裏舀了杯酒,出來,一口喝掉半杯後,又去廚房把杯子加滿。

可是,那壇酒還沒有喝到見底,確認林楠笙身份的電報就來了。朱怡貞在抄收電文的瞬間,竟然有種熱淚盈眶的感覺。她匆忙跑上樓,看著林楠笙,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句話:老家來電……在召喚你回去。

林楠笙坐在窗前沒有出聲,也沒有抬眼。他拿過放在窗台上的酒杯,慢慢地把裏麵的半杯紹興酒喝幹。

兩天後,孟安南親自開了警車一直把他送到江蘇地界時,天色已經發白。他把車停在路邊,看了看手表,說,我們來早了。說著,他從懷裏掏出一把手槍,又說,拿著,路上防身用。說完,他補充說道,但願你這一路上都用不著它。

林楠笙接過手槍,熟練地檢查完彈夾,一把將子彈推上膛後,就把它頂在了孟安南的太陽穴上。

孟安南愣了愣,說,前麵有駐軍,槍聲會驚動他們的。

林楠笙用另一隻手從懷裏摸出那塊沒有秒針的手表,說,你是顧慎言放出去的一隻鷂子?

孟安南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你是他的學生,但你不知道我是他收養的義子。說著,他伸手拿過那塊手表,看著它,又說,隻是我們都選擇了自己的路。

接著,他在槍口下告訴林楠笙,自從跟隨顧慎言由越南來到香港,他踏上中國這塊土地快有十六年了,頂著一個軍統特工的名頭,卻從沒為他們幹過一件事。相反,他每天在做的,正是他父母未竟的事業。

孟安南的父母曾經都是胡誌明的追隨者,他們一起留學法國,在那裏認識了顧慎言。可是,在他十歲那年,他們雙雙死於西貢法國人的監獄。那時,孟安南的名字叫阮誌中。

說完這些,他扭頭讓槍口頂到了額頭的位置,看著林楠笙說,到了根據地,你可以去華東局的政治處,那裏有我的檔案,裏麵有我全部的曆史。

但事實上,林楠笙並沒有到達根據地。在穿越封鎖線時,他乘坐的舢板被碉堡裏射出的子彈擊沉,護送他的交通員中彈身亡。林楠笙在水裏遊到精疲力竭,醒來時發現自己已躺在一條航船的甲板上。

救他的是個下鄉收租的米行老板。他把林楠笙載回上海郊外的一個小鎮,站在三江匯流的碼頭上,他說,坐船再往東去就是大上海了,往南是浙江省,江蘇在北麵。

林楠笙說,那這是什麽地方?

米行老板說,這個地方叫斜塘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