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少年心緒

入夜,平安京漸漸歸於寂靜。一隻造型奇特的機關木鳶按照既定軌道,漸漸降落在平安京東市附近一座造型別致的院落之中,院門外三個木製大字格外醒目:機關堂。

相較於平安京中的其他院落,這座機關堂的設計實在是別出心裁。其餘院落清一色建在貴族生活的皇城邊上,獨菅原道真的機關堂建在東市附近。說起東市,平安京共有兩個極具規模的市場,這兩個市場都位於都城南部,並以朱雀大道為軸左右對稱。因此時人以方位為其命名,一個稱為西市,另一個自然便稱東市,而機關堂就坐落於此。由於東市附近多是百姓的居所,且大都狹小,便顯得機關堂尤為龐大。

“好厲害!”平波坐在院落中央的涼亭裏,四下環顧這宏偉的機關堂。卻見回字型的走廊將四周房屋連在一起,不禁大吃一驚:“這是大人您設計的嗎?和其他院落好像不太一樣。”

“這叫四合院,是唐土的傳統設計。之前我本打算按照寢殿造的結構建機關堂,可寢殿造隻有寢殿與側屋能住,大部分還是以園林為主,雖說美觀卻不太實用,畢竟這機關堂我還打算用來開私塾。”

“私塾?”平波饒有興趣的望著菅原道真。

“沒錯。”道真點了點頭:“先生也知道這平安京裏流民眾多,他們的子女難以得到教化。我既在朝為官定要為民著想,所以建了這機關堂,不僅是為了鑽研機關術方便,更是為了教化民眾、為君分憂。”

“大人為民如此,實在令我佩服!”說話間,平波拱手作揖。

“平波先生過獎了。”道真點了點頭,隨即腳踏石桌旁的按鈕。一輛方形木車載著茶盞自正殿而出,沿著連接涼亭的木質軌道,行至二人麵前。

“先生請用茶。”道真將茶盞放在石桌上,隻一抬腳,方車便沿著原來的軌道返回正殿。

平波見狀,不禁鼓起掌來:“這就是機關術吧?”

“平波先生也感興趣?”

“嗯,之前聽聞大人的機關術震驚朝野,今日得見實在榮幸。可正事要緊,改日我定當前來領教。”言語間,平波從懷中掏出一紙文書:“十五日清涼殿舉行退鬼儀式,天皇陛下命我前來告知大人,希望大人能按紙上所言前來。”

“既然是陛下所言,我自當奉命前往。”道真接過文書展開來看,眉頭微微皺緊:“這真的是陛下所言?”

平波點了點頭,隨即起身告辭。諾大的機關堂,隻剩下一臉疑惑的菅原道真。

與道真相似,海邊的阿倍也一臉疑惑地看著木鳶翼,他怎麽也想不到幾塊拚裝木板竟能渡海。

“你就是靠這個從唐土飛過來的?”

“嗯。”長孫神英點了點頭。

“這得飛多少天啊?”

“也不是一下子飛過來的,飛了小半日這木鳶翼就撐不住了。我看附近有條商船,就暫時著陸在船上,隨船來的。”言語間,神英往爐火裏添了把柴:“想不到你小子竟然會說官話。”

“那當然,這清波村好歹靠近肥前國第一港口,當時也匯集了不少唐土來的大人物。他們都花大價錢請我當向導,會說官話不是很自然嘛。”說到這兒,阿倍立時揚起了頭。

他所言不虛,清波村所毗鄰的海港乃是九州肥前國最繁榮的港口,世界各地的商旅均渡海來到此地,大唐的商人也不例外。至於這些大唐商旅是否重酬請阿倍清野當向導,便也就無從考證了。

“那你白日裏為何不說?”

“白日裏事出突然嘛。”阿倍一臉尷尬地撓了撓頭,當著這麽個美人的麵說自己害怕實在很沒麵子,趕忙轉移話題:“那你接下來怎麽辦?”

“說實話,我也不清楚接下來怎麽辦?”神英歎了口氣:“想救召兒,還得回大唐才行。”

阿倍一臉疑惑:“召兒是誰?”

“召兒是我弟弟。”

“那你弟弟在大唐?”

神英搖了搖頭,打開一旁的包裹,長孫召支離破碎的身體赫然顯現在阿倍麵前:“不,他就在你麵前。”

“別鬧!這不是傀儡嗎?”阿倍伸手觸摸著長孫召的麵龐。可那細膩的觸感卻令他的瞳孔迅速放大,畢竟人的肌膚和草木終究大相徑庭:“不對,他不是傀儡!難不成他真的是你弟弟?”

神英歎了口氣:“半個月前他被人用機關術改成了這幅模樣。”

“機關術我聽說過。”阿倍望著長孫召,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我原以為它不過能造一些椅子、木鳥之類的東西,沒想到竟還可以改造人。”

“機關術我也不是很明白,所以一定要回到大唐,才有可能救他!”

“可那裏不是有人追殺你嗎?”

“那也沒辦法,不管怎樣我一定要救召兒。”神英望著燃燒的爐火,眼中寫滿堅定。

“幸福啊!”阿倍看著神英,心裏竟開始羨慕早已死去的長孫召。自父親死後,他便一直獨身一人,這種源於血親的關切於他而言,是絕對的奢侈品。

“對了,小子,這裏是海港的話,應該會有大唐來的商船吧?”神英突然發話,打斷了阿倍的思緒。

“我叫阿倍清野,不叫小子!”阿倍一臉無語地看著麵前的神英,他實在想象不到如此貌美的女子,說話竟比五大三粗的漢子還要粗獷:“你現在想搭船的話,還是放棄吧。”

“為什麽?”

“唐土的商船一般三月來這裏,可如今已經五月了。想要搭船的話,少說要等到八月份。”

神英眉頭微微皺緊:“也就是說,我還要再等三個月?”

“嗯。”阿倍點了點頭:“這還要看運氣,幾年前天皇陛下停派遣唐使之後,來這裏的大唐商船也不如以前多了。聽說大唐現在四處打仗,是不是真的啊?”

神英沒有回話,眼前一片陰翳。如今的大唐四方焦土,就連皇上也不過是軍閥宦官的傀儡,即便是救活弟弟,可日後的生活恐怕也是顛沛流離。阿倍眼見神英一臉落寞,心知自己問了不該問的話,於是單手掐指,在一旁念念有詞。忽地大喝一聲“開”,卻見他的掌心綻出許多火星,如煙花一般開放在神英的麵前。

“天女散畫!”

“是天女散花!”神英看著阿倍不停揮動手掌的樣子,嘴角微微揚起,伸手拭去了他額角的汗水:“看來你的官話還得練啊!”

“哪有?我的官話是很標準的!”看著神英的笑容,阿倍收起了掌心的火星:“你還是笑起來最好看。”

聞聽此言,神英的麵頰微微發燙,趕忙轉過頭避開阿倍的目光。而阿倍以為自己又說錯了什麽,一臉疑惑地問道:“你轉頭幹嘛?”

“沒什麽!”神英趕忙岔開話題:“你剛剛變的戲法是什麽啊?”

“這不是戲法,是陰陽術。我可是清波村的第一陰陽師!”阿倍立時挺胸抬頭,嘴邊掛著得意的微笑。

“陰陽術?那我今天打的那個人也是由陰陽術變化的嗎?”

“那可不是人,是式神,由陰陽師召喚出來的仆從。不過你也真厲害,胳膊有傷還能把式神打垮,也算開了我的眼界了。”

有傷?神英看著自己纏滿布帶的雙臂,心知阿倍清野誤會了自己。可她不想暴露自己人傀儡的身份,索性找了個理由搪塞過去:“我的胳膊沒傷,隻是皮膚容易生瘡才纏的白布帶。”

“那也很厲害啊!要是我能召喚出像你一樣厲害的式神,陰陽師選拔一定穩贏啊!”

“陰陽師選拔?那是什麽?”

提到陰陽師選拔,阿倍的眼中頓時閃閃發光:“陰陽師選拔由賀茂平波帶領陰陽寮眾舉辦,目的是為了選拔民間陰陽師人才。這選拔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地方諸國的選拔,陰陽寮的官員會來到地方各國,協助當地官員開展民間選拔。第二階段是平安京選拔,各國的勝者會師平安京,決出前八名參加最後的禦前選拔。”

“而經由禦前選拔選出的勝者,就會進入陰陽寮,成為賀茂平波的徒弟,更有機會躋身天級陰陽師,從此平步青雲。”

“天級陰陽師?”

“陰陽師分為天、地、人三個等級,天級陰陽師可是最高級的陰陽師。”

神英打量著阿倍:“那你是什麽等級啊?”

“我當然是天級陰陽師了!”阿倍得意地仰起頭,可看到神英一臉懷疑的模樣,還是吐了實話:“在整個清波村來看,我算得上!”

神英冷笑一聲,接著問道:“那怎麽來選拔呢?”

“選拔科目原本分為文武兩科,文科考占卜,武科考驅魔。但文科的報名人數實在太少了,所以取消了占卜,隻留下驅魔選拔了。”

“驅魔?”神英一臉疑惑地問道:“怎麽個驅法呀?”

“所謂驅魔選拔,說到底就是雙方陰陽師召喚各自的式神戰鬥。誰的式神強,那麽他驅魔的能力自然更勝一籌。”

神英打量著瘦弱的阿倍,冷笑一聲:“看樣子你應該是主修占卜的吧?”

“別小看我!”阿倍從神英的眼神中讀出一絲不屑:“我主修驅魔多年,就是在等這個機會一鳴驚‘刃’!”

“是一鳴驚人!”神英無奈地搖搖頭:“好吧,那你的式神呢?”

“式神?式神自然是有的。”

看著阿倍扭扭捏捏的樣子,神英確定他沒有式神:“在哪兒啊?”

阿倍的大腦飛速旋轉,可眼下除了神英之外,隻有小白靜靜躺在爐火旁邊打盹。說小白是式神一定會被她笑死吧?

“你該不會說,是這個寵物狐狸吧?”神英一把抱起小白,小白舔了舔她的麵頰。

“這、這怎麽會呢?”阿倍一臉尷尬,趕忙轉移話題:“對了,你剛來這裏一定很累吧?不嫌棄的話,今晚就住這裏吧!”

“這就不麻煩你了。”眼見屋內孤男寡女,神英使勁搖了搖頭:“離這裏最近的驛館有多遠?”

阿倍皺了皺眉頭:“少說也得二十裏路吧。”

“誒?”神英微微吃驚:“那我在附近找個住戶借宿吧!”

“還是算了吧!你今天那麽一鬧,村裏人都知道你和我有關係,哪個敢收留你?”阿倍無奈地歎了口氣。

“你和村裏人關係不好嗎?”

“這事兒我不想提!”阿倍眉頭一皺,抱起鋪蓋向門外走去:“你睡屋裏吧,我和小白去外麵睡。”

“這多不好意思,還是我去外麵吧!”神英趕忙伸手拽住了阿倍:“反正我之前也經常露宿,早就習慣了!”

“你就聽我的吧!”阿倍扯開了神英的手:“再怎麽說,你也是我和小白的恩人,哪有讓恩人露宿的道理?”

“等等!”眼見阿倍半隻腳踏出門外,神英突然一聲大喝

“幹嘛?”

“那個,你不用出去了。”神英臉一紅:“幹脆你也留在屋裏吧!”

“留下?”阿倍一臉吃驚地看著神英,頓時全身發燙:“難道我們要一起?”

“蠢貨!你想什麽呢?”神英打斷了阿倍的話:“我的意思是說,這屋子這麽大,你睡東南角,我睡西北角足夠了。”

“哦,原來如此,哈哈!”阿倍一臉尷尬地看著神英,趕忙扯開話題:“那我幫你鋪被子吧!”

“不必了。”神英徑直走到角落裏躺下:“這樣就好。”

“誒?真的不需要嗎?這木板很硬的。”

“沒關係的,我經常露宿野外,有這樣的木板地睡已經很欣慰了。”神英嘴角微揚,一彎淺笑仿佛月光灑在阿倍清野心頭:“謝謝!”

阿倍紅著臉,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索性將自己的被子塞進了神英懷裏:“這個,你拿著用!”

“這個沒關係嗎?我蓋的話,你怎麽辦?”

“沒關係!我還有備用的。”阿倍一把將被子推進神英懷裏,趕忙轉身躺在對麵角落裏:“夜裏海風很涼,你就收下吧!我、我先睡了!”

“謝謝!”神英木訥地接過被子,看著麵前背對自己的阿倍,心中生出一絲久違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