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心心相印

距離陰陽師選拔大賽僅剩一個月時,神社的神官找上阿倍與神英,傳達了一則消息:青木老人邀請一行人去往神社小住些時日。

自阿倍拜青木老人為師以後,青木老人便時常傳授阿倍一些基礎術法,奈何阿倍的表現並不太如人意,因而此次麵見青木老人,阿倍的心情未免有些忐忑。

到了青木老人的小屋,劍白已經早早在案台邊等候了。青木老人靜坐於案台之後,麵色略顯蒼白,但總歸氣色好了很多。對於青木老人大戰中展現出的無畏生死精神,阿倍多少是感到敬仰的。寧肯犧牲自己也要保護萬民,寧肯召出弱水和冰吉同歸於盡的心態,這樣的的氣魄並非所有大陰陽師都能擁有。

但一旁的神英對於此次談話更多了一份不安。以青木老人的智慧,此前在戰鬥中露出的木質雙臂足以引起他的進一步猜疑,如果一旦身份敗露,阿倍很有可能就與他心心念念的陰陽師選拔大賽失之交臂。神英不自覺地看向坐在一旁對一切茫然無知的阿倍,神色複雜。

青木老人似乎對神英的心事了然於胸,隻是微微咳了咳。

“阿倍,這段時日為師教授了你不少術法,不知你可有什麽不解之處?”

“老師的教導,弟子已經融會貫通了,但就是召不出式神。”阿倍撓了撓頭。

神英在一旁嫌棄:“那就叫學藝不精,怎麽還好意思說什麽融會貫通?”

“咒文我確實會背。”阿倍麵子上有些掛不住,“師傅可以作證!”

青木老人無奈地點點頭:“阿倍的咒文確實背的不錯。”

“怕是隻會背咒文了吧?”劍白在一旁嘲諷道。

“怎麽會?我可是肥前國第一陰陽師,眼下隻是稍稍遭受了一點挫折,日後一定會召喚出很多厲害的式神的!”

“光說大話可不能解決問題。”神英歎歎氣,“還是讓師傅替你看看症結出在何處吧。”

阿倍上前兩步,鄭重地跪在青木老人麵前:“師傅曾說,人與式神是相互選擇,強大的咒文不過是輔助。真正要與式神心靈相通,有時還需靠那一絲絲玄之又玄的‘緣分’。這些日子裏弟子一直在刻苦背誦咒文,卻遲遲無法召喚式神,難道是缺了那些許緣分?”

青木老人淡淡一笑:“ 你的記性不錯,隻不過,光記下為師所有話,那並不能算融會貫通。所謂緣分,人人皆知玄之又玄,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麽要這麽教導你?你們其他人也可以想想看。”

神英、劍白對視一眼,皆感到茫然無措。

“這是讓你們不要過分執著於咒文、力量和法術等等身外之物。嚐試用心去感受,式神自然能聽見你的召喚。”

言罷,隻見青木老人單手掐指,並未見他念什麽口訣,黃色的符咒就瞬間燃燒了起來,地上的五芒星陣光芒大盛,直插雲霄,便見一個式神跪在青木老人麵前。

阿倍不是沒見過召喚式神的場景,在他還是個幼童的時候,父親也曾這樣叫出千月,之後的事便不堪回首。阿倍隻知曉自己學藝不精,但無論他怎麽念訣,符紙也不會燃燒,總是安安靜靜地躺在他麵前,了無生息,難道真是過分執著於身外之物?

“阿倍,你可以試一試。”青木老人淡淡一笑,揮手示意。

阿倍鼓起勇氣,將符紙放在麵前,雙手掐訣,按照青木大師的方法輕聲念咒,最後猛然大聲喝道:“讓我召喚出式神吧!”

咒語已畢,符紙仍然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劍白與神英不由流露出憐憫的神色。

青木老人像是早有預感,平靜地拍了拍阿倍的肩膀:“不用著急,也許是你的機緣未到。”阿倍心有不甘,接下來一連用了十張符紙還是半點動靜都沒有,不由急得額頭直冒汗。這次神英與劍白再也掩飾不住情緒,掐著大腿才能勉強止住笑。

青木老人沉默了一瞬,製止了阿倍的嚐試:“阿倍你很有努力的天分,為師當年也是反複練習與冥想,才參透這召喚的奧秘。頓悟是件奇妙的事。有時積累一生為的就是那瞬間的領悟。”

一旁的劍白無可奈何地歎歎氣,低聲嘀咕道:“什麽頓悟,師傅話還是說的太委婉。我看這小子的天分不在當陰陽師上。”

劍白沒說完,神英狠狠掐了劍白大腿一把,將他接下來的話堵了回去。

但阿倍還是聽見了,當即急得氣血上湧:“我,我一定會召喚出式神的!你一定會後悔說出這種話的!”

說吧,阿倍反手抓起身邊的一遝符咒,強忍住委屈向青木老人鞠躬道別,轉身大步離去了。

神英瞪了劍白一眼,也起身向青木告別,追趕阿倍的背影而去了。

神社外已是傍晚時分,一輪殘陽自天際徐徐消散。神英穿過來往的神官和貴族子弟,一路尋找阿倍的蹤影。最後,在遠離神色的一片山坡上,神英找到了獨自發呆的阿倍。

“一個人跑這麽遠,是生怕能被人找到麽?”神英沒好氣說。

“這不還是被你找到了嗎。”阿倍笑了笑。

“你說你好端端和劍白那小子賭什麽氣,七尺男兒一點小小挫折都承受不住麽?”

阿倍轉頭看著天邊的霞光,神情有些迷茫:“我不是在和誰賭氣,隻是……失敗的次數多了,難免會懷疑,自己……真的是做陰陽師的料嗎?”

“還是喪氣話!世上哪有人生下來就是陰陽師?你這才失敗了多少次,往後的挫折還多著呢。要是現在就承受不住了,還算什麽男人,趁早回家去做你的漁夫好了!”

“神英你說話還真是刺耳。”阿倍苦著臉說,“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會打起精神繼續堅持下去的。”

“你能領會我的意思就好。”神英不屑地撇撇嘴,“填過肚子沒?”

“這……出來的匆忙,還什麽都沒吃呢。”阿倍漲紅著臉說道。

“想吃紅燒魚嗎?”神英壞笑兩聲,“剛才路過廚房,我聞到了紅燒魚的味道。”

“真的嗎?”阿倍眼睛一亮,隨即又黯淡下去,“那肯定也是給神官和世家子弟準備的。”

“紅燒魚又沒寫名字,誰說我們不準吃?”神英眉毛一挑,“等著好了。”

阿倍看著神英的身影靈巧地遠去。夜色漸漸降臨,遠處的神社亮起點點燈火。少頃,隻聽見年老的神官氣衝衝地大喊一聲:“鍋裏的魚哪去了!”神社上下頓時忙做一團。

月色下,神英端著熱氣騰騰的紅燒魚,雀躍地穿過山坡,來到阿倍麵前。阿倍從神英手中接過烤魚的時候,整個人都快開心地像小狗一樣搖尾巴。不等神英將砂鍋放穩,饑腸轆轆的阿倍餓虎撲食一般直接咬了上去,接著“嗷嗚”一聲哀嚎起來。

“燙!燙!燙!神英姐你不是都試了嗎?”阿倍轉著圈哈氣。

神英默默地伸出了自己機關的雙臂,故作委屈地眨眨眼:“我感覺不到啊。”

阿倍隻好有苦自己咽。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點點繁星高掛夜空。野外的星辰要比神社裏的更好看些,阿倍和神英吃飽喝足躺在草地上,好似兩條平躺的豪豬。

“阿倍,你不怕我嗎?”神英忽然問。

“怕?為什麽要怕?我阿倍會是膽小如鼠之輩嗎?”

“誰知道呢?”神英緩緩舉起她纏滿繃帶的木質雙臂,上麵機關暗含,裏麵都是可以催命奪魂的鋒利暗器,“現在怕了嗎?”

“不怕!”阿倍硬著頭皮直視寒光閃爍的鋼針,“大丈夫行走天地堂堂正正,靠的就是一身浩然正氣,豈會輕易被嚇倒!”

“不怕就不怕,喊那麽大聲做什麽?”神英狡黠一笑,默默收起機關,“不過我倒是沒忘記之前與阿健那一戰,某人好像抱頭鼠竄,浩然正氣地躲在土牆後邊一動不動。”

“那,那隻是緩兵之計!”阿倍說著氣勢便弱了下去。

他深感不服氣,忽然想出個主意:“神英姐,在平安京,我還有個名字,你日後也可以叫我這個名字。”阿倍清了清嗓子,以倭國語言說道,“‘主人’。”

神英離開大唐來到這裏也已經有一兩個月,已經能基本聽懂一些簡單的詞匯。倭國語言本就繼承自大唐官話,學習起來並不困難,但隊此一無所知的傻小子阿倍竟然想用本地話來耍弄神英。

神英起身恭敬地麵對著阿倍,微微笑道:“臭小子,你做夢吧。”

阿倍一驚,神英說的竟然是字正腔圓的倭國話。

“神英姐,你,你怎麽會。”

神英笑得得意:“阿倍,你的詭計被我識破了,明天沒有肉吃了。”

“別呀,神英姐,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神英姐!”

神英大步往回走,阿倍在後麵追得辛苦,一遍苦苦哀求,好不滑稽。

夜裏,阿倍吃飽喝足便入了夢鄉,夢裏的他坐在天級陰陽師的位子上,受各位陰陽師的朝拜,便得意地笑出了聲。

但一旁的神英卻輾轉反側。

“你怕我嗎?”很久以前,神英也這麽問過弟弟。

“不怕呀。姐姐雖然很厲害,但阿召知道,那些會害怕姐姐的才是真正的歹人。”長孫召認真地回答。

神英默默睜開眼,莫名感到阿倍的樣貌與弟弟重疊在一起。

“再給我一點時間,阿召。”神英對著窗外的月光輕聲說,“很快,我們就能一起回家了。”

白月高掛,群山之間寂靜無聲。

“陰陽術的使用,與自身的法術深淺有很大關係。”旭日初升之際,神英、劍白與阿倍三人便在青木老人的庭院中集合,聆聽他的教誨,“但以法力深淺論陰陽術高低,也並非絕對。個人能力高低固然重要,但默契密切的團隊配合,也能彌補個人能力的短板。阿倍,你可以先練習其他的陰陽術,這樣在戰鬥中也能更好地和神英配合。”

“我一定會努力的!”阿倍認真地點頭。

“他這麽弱,你為何還要一直跟著他?”劍白用官話問著神英。

神英瞥了劍白一眼,冷笑一聲:“我若是不跟著他,我都聽不懂周圍人說的話。”

劍白深深地看了眼神英,再也沒有說什麽。

一日的訓練下來,阿倍的進展依舊緩慢。究其原因在於阿倍先天基礎不足,眼下除了鞏固他已有的陰陽術外,在學習新術法的時候仍是有幾分費力。阿倍的努力青木老人都看在眼裏,他也有些詫異,縱使以普通人的天分考量,這般程度也該學會基礎的召喚術,更何況阿倍如今也是有式神的。對於他現在緩慢的學習進度,青木老人也是無可奈何。

神社提供給阿倍與神英的飲食屬實清淡簡單,連著幾日的菜譜皆是淡茶泡飯。阿倍隻得可憐巴巴地祈求神英,隻有她能避開那些感知敏銳的神官,悄無聲息地溜進廚房偷些吃的。神社旁的那片山坡成了二人固定的分贓地,久而久之,二人總是趁晚上跑出神社的事漸漸被青木老人知曉,他也僅僅是擺一擺手任他們去了。下人們也就漸漸傳出了這個名叫阿倍的陰陽師同他的式神有不可告人的曖昧關係。陰陽師同式神是並肩作戰的關係,有些陰陽師把式神視作自己的奴仆,隨意驅使;有些陰陽師把式神看做是陪伴一生共生死的摯友;還有些陰陽師同式神也做了夫妻關係,但最終總是陰陽師壽元淺薄,無法與式神同生死,隻留式神一個人暗自神傷。因為人類和式神的壽數不盡相同,最後一種的陰陽師與式神也會為求共沉淪同生死闖出不小的禍事,但也常常是雙雙違逆天道最後落個身死魂消的下場。

更何況,這個名叫阿倍的陰陽師,是個陽光活潑的少年郎,而這個沉默出色的式神神英,更是鳳目秀眉的好顏色,他們二人關係親昵,互相托付在外人看來更是關係非同一般。

而這兩位毫不自知這些流言蜚語,阿倍對這些傳言毫不關心,因為神英根本就不是他的式神,是個活生生的俏姑娘;而神英隻是煩憂自己身負異狀,雖然並不是阿倍的式神,對於二人的關係,神英也從未上心過。

二人現如今在外吃獨食也培養出了默契,神英的一手好廚藝讓阿倍心悅誠服,越到晚上便越愛黏著神英,使了百般手段討好神英,每日神英姐長神英姐短,對神英姐的要求有求必應。二人在神社居住幾天下來不見清瘦反而比來時更加圓潤,劍白常常笑他們二人是來度假的。

又是一夜,阿倍捧著神英做好的魚湯歡快地享用,看著神英一臉認真的模樣心不由得狠狠地動了動。

日子就這樣平淡地過。因為神社遭逢劫難,破損嚴重,整修神社變成了當下緊急的任務,神社從全國各地召集來各位能工巧匠,想要好好修繕一番,於是神社外便多出了很多工棚,用來給來自全國各地的工匠們居住,不斷有物資搬入天岩神社,神社少見地一下子變得擁擠了起來。

是夜,工匠們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正四散開來各自休息去了,一個叫村田的工匠直奔湯池而去。

“要我說,平戶城果然是大城市,不光神社建在這裏,匯集了那麽多大陰陽師,而且,這兒的湯池是最好的,果然名不虛傳呐。”村田和同伴們泡在熱氣騰騰的湯池中。

“是啊,這一天的疲乏都沒有了。”旁邊的同伴舒適地閉上了眼睛。

“要是能一直泡在這裏該多好啊。”村田懶洋洋地說。

“明天還要幹活呐,泡一泡就得啦,趕緊回去睡覺吧。”

“嗯,你們先回去吧,我再待一會兒。”村田揮揮手與他們告別。他在滾燙的溫泉中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醒來時已然是深夜。四下寂靜無人,村田簡單擦拭幹淨,換了衣裳便摸著黑往回走。

夜色濃鬱,月光黯淡。不知走了多久,村田忽然感到一陣迷惑。他雖然走得慢,但往日攏共不過片刻功夫的路程,此刻卻遲遲沒能走到。村田四下打量一番,總覺得這路自己沒見過,路旁的景物陌生地很,心下疑慮,看見前麵有微弱的光,便向光源走去。

身後突然發出“簌簌”的聲音,聽起來就好像有人暗中跟著他。村田猛地一回頭,卻發現什麽都沒有,他轉身繼續向前走,但豎起了耳朵聽著周圍細碎的響聲。

夜晚寂靜無聲,村田再沒聽到什麽異樣,便放下心加快腳步,朝著光源走去。但奇怪的是,他怎麽走都似乎沒有離那光近一點,暗自思忖,自己明明是在朝著那兒直線走,也隻有這一條路啊,真是奇了怪了。

為了壯膽,他開始哼起了歌,一首歌唱完,自己好像還是在原地打轉,那個光源好像還在不遠處,他伸出手把光源擋住,再睜開眼,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真是見鬼了。”

“有人嗎?有人嗎?”他朝著有光的地方大喊道。

“有人嗎?有人嗎?”他的聲音回**開來。

他摸了摸口袋,隻摸到了白日裏幹活揣進兜的一把小銼刀,他把它從口袋中拿出來捏在手裏,開始朝著來時的路走回去:“先走回去,到了湯池有人的地方再說。”

他兜兜轉轉,怎麽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他暗道一聲,不好,便全身緊張了起來。

“是誰!是誰要害我!”村田回過味來,小時候聽過的關於山鬼的神話再度浮現腦海,“我村田坐的正行的端!你出來!我不怕你!”

身邊的風忽然加大了,陰惻惻的,風聲好像也尖利了起來,就好像有誰在身邊尖聲笑著,那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你當真坐的正行的端嗎?村田?”一個聲音忽然響起,聲音不遠不近,男女莫辨。

“你是誰?你怎麽會認識我?”村田驚恐地大喊,用手裏的小銼刀在空中亂劃。

“你不是不怕我嗎?”那聲音梟梟地笑著,忽遠忽近。

“我,我不怕你!有本事麵對麵把話說清楚!”

“好啊”那聲音忽然貼在他耳邊呼氣,村田嚇的一趔趄倒在了地上。

“你,你別裝神弄鬼的啊。”

“哈哈哈哈”那聲音笑道。

“我告訴你,天岩城是有神社的,我現在是接了神社的命令在神社幹活的!神社裏麵有很多厲害的陰陽師,對,很多的!我,我可以叫他們來把你抓住!哼,看你怎麽囂張。”

“哦?陰陽師啊,他們在哪兒呢?他們在這裏嗎?還是……在你身後呢?”村田趴到了地上,那聲音忽然在他身後響起。

不遠處的光忽然熄滅了,四周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清了。

一雙不帶溫度的手忽然掐在了村田的脖子上,他窒息地發出“嗚嗚”的聲音。他恍惚間看到了一雙赤紅色的眼睛:“鬼啊,鬼啊。”

“你要去找陰陽師,不如死後再去找吧。”那聲音笑道。

“不,不,放了,放我。”

“你想說放了你?對我有什麽好處呢?”

“我,我有,錢。”

“我要錢有什麽用呢?你的命對我來說,更有用一點呢。”

那雙手加大了力度,村田滿臉漲得通紅,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喉嚨裏發出窒息的“嗚嗚”的聲音,他漸漸喘不上氣,臨死前,看清了掐著他的是一團黑色的東西,帶著一雙赤紅色的妖異的眼睛。

村田死了。是他的同伴在湯池前不遠處發現的。

滿臉猙獰,脖子上有深深的掐狠,那痕跡很大不像是人的手,更像是妖怪的手。

平戶城附近,有妖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