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下道化

“站住!”

月夜,聲聲驚雷般的叫喊撕碎了周遭的寂靜。密林深處,一個曼妙的身影魚貫其間,而她的身後,星星點點的火把由四麵八方匯聚而來。

長孫神英銀牙緊咬、向前狂奔,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這堂堂大理寺少卿,頃刻間竟落得被公輸家門人四處追殺的下場。

“妖女受死!”突然,四五個念珠大小的彈丸映入神英的眼簾。

“不好!”神英頓時頭皮發麻,她知道這正是公輸家有名的毒火丸。這毒火丸本是普通的煙霧彈,但公輸家在火丸中添加了特製毒劑,爆炸之後可釋放大量毒煙,一旦吸入、後果不堪設想。

隻聽得“砰”的幾聲巨響,煙霧瞬間籠罩了神英的四周,公輸家門人紛紛舉起連弩射擊,小臂長短的弩箭霎時雨點般射向煙霧深處。神英旋即捂住口鼻,朝著前方光亮的地方猛撲過去,一個前滾翻起身便竄出密林,顧不得肩膀中箭的刺痛,繼續向前衝刺,可沒跑多遠,她慢慢停了下來,一臉絕望地看著眼前漫無邊際的大海。

“嗬嗬嗬!”一陣沙啞的笑聲回**在神英的耳畔,她緩緩回頭,卻見一個身材矮小的老者坐在機關馬車上,一臉得意地凝視著她。而老者的身後,上百名身著黑衣的公輸門人由密林中走出,人群的正中擁護著四尊巨大的天王車。

這木製的天王車高約三丈,上半身是可以活動的金剛神像,下半身則是可以自由行動的四輪車,分別是多聞天王、持國天王、增長天王、廣目天王,這原本隻在佛教典故中出現的四大天王,如今竟在月光下巍然挺立、氣勢逼人。

神英冷笑一聲,對著老者說道:“公輸冥!為了抓我,你可真是煞費苦心啊!連這大家夥都請出來了?”

“哼,不交出《缺一門》,今天就要你命喪於此。”公輸冥緩緩起身,眼見麵前一臉清秀的長孫神英,嘴角不自覺地揚起。

“不把我弟弟交出來,你休想得到《缺一門》。”神英拔出了腰間的橫刀,從容鎮靜道:“大不了今天你我玉石俱焚!”

“不要衝動嘛!”公輸冥使勁搖了搖頭,陰陽怪氣:“你可是我最寶貝的作品,我怎麽舍得著急損壞呢,那不是暴殄天物嗎?”

聞聽此言,神英怒氣更盛,看著自己殘破不堪的身體,記憶將她拉入到了一片血紅之中。數日前,神英回鄉探親,卻不幸落入陷阱,與村人一同被公輸冥擒獲。待到醒來時,她的手腳被替換成了木製假肢,周身被二指寬的金絲帶纏繞。拜眼前這個笑裏藏刀的老頭所賜,神英徹底被改造成了一具人傀儡。

“快回來吧!神英!你這幅身體已經被我改造成當世最強了。如今朝野混亂,藩鎮割據,你我聯手,這天下都唾手可得!”

“閉嘴!”話音未落,神英的食指對準了公輸冥。刹那間,數枚飛針自指尖飛出,衝著公輸冥呼嘯而去。這時,一個黑影衝上馬車擋在了公輸冥麵前,用額頭接下了毒針。神英定睛一看,大驚失色,卻見那黑影正是自己的弟弟長孫召。

“召兒!”神英不自覺間淚如泉湧,幾天前還一起打鬧的弟弟,此刻卻不為所動,空洞的雙眼毫無光亮。

“你弟弟資質不錯,是除了你之外,我這四十八具木製人傀儡中活得最久的!”說話間,公輸冥的機械鐵手不停撫摸著召兒的麵龐,裝作憐惜:“哎喲喲,可惜了,他還是沒熬過去,成了廢品嘍!”

“放手!”神英怒火十足、強作隱忍,胸前的血玉微微發光。

“人啊,為情動、為利動,說到底就是傀儡!”話音未落,公輸冥的機鐵手竟是由背後貫穿了長孫召的胸膛,木屑似鮮血般飛濺,公輸冥目露凶光,再一次凝視神英道:“那你,又是為何而動呢?”

“召兒!”絕望的嘶吼聲頓時響徹方圓十裏,憤怒似是導火索一般,點燃了神英周身的經脈,劇烈的血液流動灼燒四野。霧氣蒸騰間,神英紮起的頭發四散而開,一雙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公輸冥。

眼見如惡鬼般模樣的長孫神英,公輸冥異常興奮:“成功了!我成功了!這就是鬼化!所有人,上!給我抓活的!”

公輸冥一聲令下,上百公輸門人分作兩排,後排舉起連弩放箭,而前排在四大天王的帶領下向神英衝殺而來,神英野獸一般左右躲閃,在箭雨中來回穿梭。

“看斧!”一個身材五短的公輸門人高舉大斧開天辟地而來。神英側身閃過巨斧,卻被弩箭射中了肩膀。持斧人借機揮斧橫掃,神英伏身貼地,一刀斬斷持斧人的腳腕。

“啊!”持斧人慘叫一聲,丟了斧頭。神英趁持斧人踉蹌之際,起身一刀貫穿持斧人的腹部,左手微微用力,竟是舉起這肥碩的屍體作為擋箭牌朝公輸冥衝去。

“四大天王!”公輸冥大喝一聲,機關馬車隨即後撤。而四尊天王車頓時眼泛紅光。增長天王執巨劍刺向而來,神英抽出橫刀迎著劍刃衝上增長天王的手腕,借此一躍而起,想跳過天王直取公輸冥首級。

“妄想!”公輸冥看穿了神英的意圖,冷笑一聲。但見廣目天王伸手將神英重重打落在地,而其肩上纏繞的機關巨蛇亦順勢而下,張開了血盆大口衝向神英。就在獠牙即將咬碎神英之際,但見神英大喝一聲,雙手握緊巨蛇獠牙,竟是緩緩撐開了機關巨蛇的嘴。

在場的公輸門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個女子竟可以撐開巨蛇一人多高的巨口,公輸冥眼見巨蛇與神英的角力,竟激動地溢出淚水:“哈哈!看到了吧?我才是當世第一機關師!快!進攻!務必把她活捉!”

“是!”眾門人得令,紛紛拔刀向前。可就在這時,神英竟將蛇頭生生撕成兩半。眾人震驚之餘,神英早已衝進人群,借著掌心伸出的刀刃,殺得公輸門人屍橫遍野。

“一群廢物!”公輸冥一抬手:“多聞天王開傘!”

話音剛落,多聞天王的巨傘緩緩打開,雨點般的銀針頃刻間洗禮著整個海灘。公輸門人撐開事先備好的鐵傘防禦,神英也不會坐以待斃,一個後滾翻定住身子,舉起機關巨蛇斷裂的下顎,在針雨中繼續衝殺。

“不賴啊!”公輸冥嘴角微微揚起、食指輕動,利用機關馬車上的鋼線將手中的長孫召扔到了戰場當中:“碾碎他!持國天王!”

持國天王應聲而動,眼見車輪將要碾碎長孫召,神英扔掉了頭上的巨蛇下顎,飛身上前抱住了長孫召,而持國天王的車輪已然碾了過來,將姐弟二人撞出數丈之遠。

“喲,看來鬼化的時間到了。”公輸冥一抬手,多聞天王的寶傘收了起來。

神英努力平複自己的呼吸,剛剛超越極限的戰鬥幾乎耗盡了她的體力。她吃力地抱起一旁的弟弟癱坐在地。身上的霧氣緩緩消散,雙眼映滿好似熟睡的弟弟。

“你輸了!”公輸冥冷笑一聲,食指微微抖動,卻見長孫召的雙臂鎖鏈一般纏住了神英,軀幹伸出的數把刀刃貫穿了她的身體。

神英一臉吃驚地看著懷中安詳的弟弟,嘴角滲出的鮮血伴著淚水滴落在弟弟白淨的麵龐。仿佛數日前那個活潑的少年猶在她的麵前。

“阿姐,你能不能不走了?大理寺少卿又不止你一個,回來陪陪我啊!”

“啊!阿姐不走了,不走了!是阿姐沒用,沒能救你!”低聲細語間,神英緩緩拭去弟弟臉上的血淚,迎著刀刃,緊緊將他抱在懷裏。

“看來,你是個為情所動的傀儡啊!”公輸冥歎了口氣,收回長孫召身上的刀刃:“愚蠢!木鳶人,收網!”

話音剛落,但見兩個身背木製翅膀的公輸門人自空中襲來。來者正是公輸冥精心打造的空中暗殺者——木鳶人。木鳶人因裝備了公輸家飛行機關木鳶翼而得名,可說是公輸冥最為倚重的精銳。

但見這兩個木鳶人盤旋在神英的頭頂,手腕射出的鎖鏈捆住了緊緊相擁的姐弟。神英呆呆地看著弟弟,木然一笑。可就在鎖鏈拽起姐弟的刹那,神英懷中的《缺一門》陰卷掉在了弟弟的身上。

《缺一門》?神英眼前一亮,這個名字她並不陌生,大理寺少卿這個職位給了她超乎年齡的江湖經驗。公輸冥能夠躲過公輸家的追殺,多半是靠這本秘籍撐腰。神英本是想靠這本《缺一門》來換弟弟的命,可如今弟弟已經被這老賊害死,換命已經沒有意義。不過傳聞《缺一門》記載著各種奇門異術,裏麵或許有令人起死回生的法門,現在放棄是不是太早了呢?

思索間,神英小指伸出刀刃,割斷了弟弟身上的機關引線。眼見木鳶人將自己奮力拽起,她旋即抽出左手,利用手腕射出的鎖鏈纏住了其中一個光頭木鳶人。光頭一臉震驚地看著神英,卻毫無辦法。畢竟這木鳶翼需要用雙手把控方向,眼下若是騰出手,無異於自殺。

“召兒,抱緊我!阿姐帶你走!”趁木鳶人不為所動,神英由鎖鏈中抽身,順著木鳶人的鎖鏈上爬,一個翻身竟是站在了光頭的身上。另一個木鳶人見狀,急忙調整方向,撞向神英。神英勒緊左手的鎖鏈,借著海風抬升高度,輕鬆躲開撞擊的同時,借掌心飛出的刀刃刺中了木鳶人的心髒,而底下的光頭木鳶人儼然成為了她得力的飛行器。

公輸冥使勁扣動食指,但長孫召卻沒有絲毫反應。氣急敗壞間,他索性跳下了機關馬車:“快放箭!別讓她跑了!”

箭雨再次來臨,但此刻海風大作,神英勒緊韁繩似的鎖鏈乘風而去,漸漸消失在陰雲與大海交接的盡頭。

而在海的另一邊,名為阿倍清野的青年獨自坐在礁石上,烏雲仿佛潑灑在天幕的水墨,漸漸遮蔽了皎潔的月亮,他雙目緊閉、單手掐訣,猛然間大喝一聲.可想象中的驚天動地並未出現,麵前的黃色符紙隻在海風吹拂間微微顫動了幾下。

“怎麽會這樣?”阿倍拿起身旁的書卷,眯著眼睛看了好一會兒,終究歎了口氣,把這本父親留下的陰陽術秘籍丟在一邊,眼前依稀浮現出一個堅實的背影。

如今的倭國,諸如阿倍這樣致力於陰陽術學習的年輕人不在少數。上至天皇、下至黎民百姓,都對陰陽術格外熱衷,而會使用陰陽術的陰陽師也因此備受各界推崇。在這萬千陰陽師當中,皆尊朝廷設立的陰陽寮眾為正宗,而統領陰陽寮的陰陽頭,自然便是第一陰陽師。

而今醍醐天皇冊封賀茂平波為新任陰陽頭,並聽從他的建議變更年號為延喜。這令舉國上下都開始關注這位剛滿二十歲的年輕陰陽頭,賀茂平波還在全國舉辦陰陽師選拔,勝者可以成為自己的徒弟,並進入陰陽寮,自此榮華富貴。不少人趨之若鶩,舉國上下掀起了一股學習陰陽術的風潮,而厭倦了打漁生活的阿倍清野也是其中之一。

此刻,手腕一陣毛茸茸的觸感打斷了阿倍的思緒。他回過頭,卻見一隻白狐正使勁蹭著自己,嘴角立時揚起:“小白!”

阿倍抱起小白,看著一望無際的大海,心中更加迷茫:“小白,都一個月了!連式神我都召喚不出來,還要不要去那個陰陽師選拔啊?”

小白叫了幾聲,竟是掙脫了阿倍的手,將丟在一旁的書卷又叼到了阿倍麵前。

“你的意思是我要學?”阿倍歎了一口氣。小白“嗷”地叫了一聲,顯然回答是肯定的,隨即蹲坐在阿倍的麵前。幾個月前,小白因傷流落海濱被阿倍所救,如今它已然成為阿倍的依靠。阿倍微笑著摸了摸小白的頭,撿起書卷,繼續念念有詞地掐指念咒。

與此同時,在平安京的天皇禦所,一個與阿倍清野年齡相仿的青年嘴裏念念有詞,此人正是賀茂平波。但與阿倍不同的是,麵前的符紙竟懸空浮起,在空中幻化成一團火球。隨著青年變換手勢,火焰漸漸化作太極圖,如太陽一般分外耀眼。

“諸方妖魔,盡皆退散!”隨著青年的一聲大喝,禦所的角落頓時生出諸多黑霧。這黑霧似有神識、四處閃躲,終究逃不出這太極圖的光芒盡皆消散。

醍醐天皇一臉興奮地看著麵前奇景,不禁鼓起掌來:“精彩!不愧是當世第一陰陽師,這下朕再也不愁噩夢加身了!”

平波大袖一揮,太極圖立時消散:“為陛下分憂,乃臣分內之事。”

“久聞平波先生的陰陽術爐火純青,今日得見真是開了眼界啊!嗬嗬哈!”這時,一旁落座的左大臣藤原時平也隨聖上鼓起掌來。

平波回身行禮:“不過雕蟲小技,藤原大人過獎了。”

“平波先生不必謙虛。”言語間,時平微微側目,一雙丹鳳眼寫滿了不屑:“比起某些人進獻的木頭玩具,平波先生的陰陽術可謂真才實學,令我等汗顏。”

這話顯然是說給右大臣菅原道真的,菅原道真眉頭微微皺起,他清楚藤原時平這是在暗諷自己。數日前,道真向醍醐天皇進獻機關木鳶,並大肆宣揚機關術之精妙,因而大出風頭,這也令其政敵藤原時平格外的不爽。

“平波先生的陰陽術固然精妙,但在下所推機關術也並非無用之學,想必藤原大人一定是對機關術有些誤解,若大人有興趣,改日我登門拜訪,咱們相互交流。”說著,道真行了個禮。

“多謝道真大人一番美意。”時平回禮道:“但在下對這玩樂之學無甚興趣,還是陰陽術實際一些,你說對吧?平波先生?”

眼見二人針鋒相對,平波明白自己如今處境尷尬,得罪了誰都不好過,索性向兩位大人各行一禮:“二位大人,在下以為這天下道化萬千,原論不出高低,隻有精與不精之分,在下不清楚機關術有何奧妙,不敢妄言,日後還要向道真大人多多學習。”

“好!”醍醐天皇聞聽此言,緩緩開口:“剛剛平波所言,深得朕心,這天下道化萬千,各取所用便好!”

“吾皇聖明!”坐下三人紛紛下拜行禮,時平牙關緊咬,眼中似是燃起了熊熊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