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殘魂之念
時間回溯到同一天黎明。
日光即將升起,天地籠罩在日出前濃厚的黑暗中。四下升起一片灰蒙蒙的薄霧,眼前那個身披華麗和服的女子身形一閃,飛速隱沒在四散的霧氣裏。劍白一愣,連忙加緊速度追了上去。
女子消失之處,腳下是一片綿延的山丘。劍白操縱長劍徐徐降落,四下環視一圈,卻哪裏也找不到那女子的蹤跡。劍白微微皺眉,凝神在四處探尋起來,最後在某個隱蔽裏發現了密集的腳印。仔細看來,竟是成群的犬類生物奔行過的痕跡,看起來不像是狼。更離奇的是,犬類生物的腳印邊分明還有一個人類的腳印,但與犬類腳印的前進方向截然相反,那群生物似乎是正在往什麽地方趕去,而人類腳印更像是順著犬類生物腳印找到了此處。
劍白臉上看不出分毫特殊神色,隻是默默將長劍提在手心,憑著精神感應在周遭的黑暗中尋找那女子的蹤跡。但奇怪的是那女子像是憑空消失了,無論劍白如何感應,也探尋不到分毫氣息。劍白不由感到一絲懊悔,為自己的魯莽而自責。正當他決定原路返回與阿倍一行人匯合時,他忽然聽見山丘深處傳來一聲低語。
“既然都到了門前,何不進來坐坐?”
劍白一愣,緊握長劍,周身悄然匯聚劍氣,隨時預備著暴起。
“你是誰?”劍白冷冷問道。
“我是誰不重要,你隻需要知道,我們是同一類人。”男人低聲說。劍白努力想要尋找男人的藏身之處,卻發現男人的聲音似乎是從四麵八方傳來的,即使以劍白的精神力也難以精準確定男人的位置。
“我不認識你,我們也不會是同一類人。”劍白轉身便走。他的處事思路想來直來直往,既然對方神神秘秘不肯露麵,那自己也不必自討沒趣。
“等等!”男人似乎有些無奈,“我的話還沒有說完。”
“我沒興趣聽。”劍白腳下的步子沒有絲毫停滯。
“真是自大狂,完全不尊重對手呢。”男人似乎有些惱怒,“你就這麽走了,不擔心你的朋友麽?”
“朋友?”劍白微微一愣,腳步停頓下來。
“那個劍術出神入化的小姑娘,說起來她可真是給我造成了不小的麻煩……不過好在我還是順利將她製服了。”男人陰沉沉地笑著,語氣聽上去似乎頗為得意,“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聊聊了嗎?”
劍白低頭思索了片刻,繼續朝前邁去。
“我不想聊。”他簡短地回答。
“可……你連夥伴也要拋棄麽?”男人一愣,忽然發現自己完全捉摸不透劍白的喜怒。
“她自然會有辦法逃出來。”劍白麵無表情道,“她很強,隻要她願意,隨時能逃脫。你應該擔心自己是不是後院起火了。”
這話讓男人沉默了片刻。有好一陣子,男人沒再說半句話,聽起來似乎是匆匆忙忙去確認神英的狀況了。
“你很聰明,比那姑娘聰明多了。”半晌,男人的聲音又回來了,“你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離開,你的精神力一直在暗中尋找我的位置。就在我離開的這片刻功夫,你大概已經確定我的藏身之處了吧?”
男人的話已無人回應。山丘下的劍白不見了蹤影,因為他已經一躍升至半空。在黎明前沉寂的黑暗中,劍白猛然揮舞手中長劍,洶湧的劍氣四散而出,分作無數道明亮的光柱,自上而下朝山丘猛然射去。那光柱在落地的瞬間竟轉化為巨大的勢能,隻聽一連串沉悶的巨響,山丘之下的洞穴內傳來劇烈的搖晃,洞口隨之噴出一陣揚塵。劍白將劍氣集中為幾點,向著男人可能的藏身之處分別射去。男人果然著了劍白的道,劍白的劍氣釋放完畢之際,洞穴內狼狽地竄出一道高大壯實的黑影,披著厚重的黑色鬥篷,周身像是與夜色融為一體。
“很久都沒人能將我逼出洞穴了,你還是頭一個。”男人氣喘籲籲地笑笑,看上去竟有一絲興奮。
“這隻是開始。交出那姑娘,我可饒你不死。”劍白冷聲說道,手中劍氣再度凝聚,竟是比之前的能量還要強盛。
“不死?以你我如今這副身軀,死了未嚐不是一種解脫,你說呢?”男人一字一頓道,“肉身式神?”
劍白瞳孔微微擴張,手中長劍收於胸前,巨大的劍形氣浪在身後凝聚,自上而下帶著巨大的威壓,叫人沒來由想要頂禮膜拜。
“說出你知道的所有事,不然今日我便拆了整座山,將你埋入深不見底的地下,永世不見陽光。”劍白難得動了怒,持劍的手也微微顫抖起來。
“哈哈哈……”男人大笑起來,笑聲譏諷莫名,“真是蒼白無力的威脅。我已經是一個永世不得見陽光之人,縱使埋入地下深處又會如何?”
他說著,猛然掀開身上的鬥篷,在逐漸明亮的密林間**著蒼白的胸膛。
劍白不由眉頭緊皺。男人的鬥篷之下竟藏著一具腐朽不堪的軀體,皮膚呈現病入膏肓般的蒼白色,其間隱約泛著黑色的斑點,散發著難以言喻的幽香,像是春天熟透而飄落的花束。劍白知道那其實是腐爛的氣味,隻不過男人用了濃烈的花香以掩蓋。與自己一樣,麵前的男人也是一具肉身式神。劍白甚至立刻猜到了男人的來曆,因為他從男人身上隱隱察覺到了一個老熟人的氣息,不出意外,麵前這具肉身式神,也是小野大悟的傑作。
“如何?現在我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聊聊了嗎?”男人嘶啞地笑笑。
劍白遲疑片刻,收起劍氣,徐徐降落。走進看才發現,兜帽之下的男人竟是一個樣貌秀氣的年輕人,麵頰棱角分明,若不是皮膚呈現出病態的蒼白,想必會是許多年輕女子欽慕的對象。
“你叫什麽名字?”劍白問。
“我叫重明,這裏的人都畏懼地稱呼我為,天狗王。”男人幽幽說道。
神英微微皺眉,在冰涼的岩石上翻了個身,悠悠轉醒。四周充斥著巨大的嘈雜之音,好一會兒神英才意識到那是瀑布衝擊水流的聲音。周遭一片昏暗,神英起身環顧四下,待視線漸漸恢複時,才看清周圍的地形。近處是一道洶湧奔流的地下瀑布,看起來足有五丈高,巨大的水流衝擊著下方的一泓幽藍色清泉,濺起密集的白色水花。看起來此處是一方天然岩洞,神英所在的位置是岩洞中央的一處孤島,周遭是墨綠色的流水,一時看不出深度。瀑布大概連通著外界,幾束陽光隱約透進來,給岩洞帶來了唯一的光源。神英隻朝上掃了一眼,便放棄了沿著岩壁向上攀爬的心思。因為被水流常年衝刷的緣故,靠近瀑布的岩壁極為光滑,即使彈射機關手臂也絕不可能逆著水流攀登幾丈高的光滑岩壁。
空氣中透著徹骨的濕氣,冰涼的水珠像是要順著脊背往骨髓裏鑽,在瀑布聽久了,耳朵裏似乎都灌滿了冰涼的泉水。神英在徹底探索過岩洞的地形之後感到一陣絕望:僅憑自己的力量,覺無可能逃離此處。
“劍白!阿倍!”神英放聲大喊,呼喊聲在岩洞之內久久回**,“有人嗎!”
不出所料,除了綿延不絕的回音,再沒有任何人的回應。
“是哪路大俠把我抓來此處?是謀財還是害命,煩請給個痛快話!”神英不耐煩地席地而坐,“把我扔在這種鬼地方自生自滅算幾個意思?”
怒喝聲做餘音繞梁,久久不散。
“你是誰?”耳邊忽然響起一聲疑問。神英驚得像是炸毛的野貓,猛然從地上一躍而起。方才那聲疑問好似是有什麽人貼著神英的耳朵在說話,但四周分明空空****不見一人。
“什麽人?少給我裝神弄鬼,快出來!”神英惱羞成怒喊道。
“這是我的領域,你為什麽會在這裏?”那個聲音繼續問。聽起來是一個頗為溫柔的女聲,聲音中的情緒更像是好奇而非敵意,“你是重明的朋友麽?”
“重明?”神英一愣,“重明是哪位?”
“你不認識他?”那個聲音聽上去有些低落,“算起來,他確實很久沒來過了。”
神英微微有些失神,她隱隱發覺那女子的聲音似乎有些熟悉,好像不久前才在什麽地方聽過……
電光火石間,神英忽然明白了什麽。這聲音,分明就是昨夜樹梢之上那個身穿華麗和服的女人。如此一來一切便說得通了,那個在洞穴中偷襲神英的男人想必就是女人口中的“重明”,神英之所以會流落到這般田地,全拜這個男人所賜。
“嗬,我想起來了。”神英冷笑一聲,默默攥緊了拳頭,“說起來昨天夜裏我們才見過麵。那個叫什麽重明的,是你男人吧?他可把我們害慘了。”
“重明害了你們?”女子的聲音聽上去有些驚訝,“他對你們做什麽了?”
“做了什麽你心裏清楚。”神英左顧右盼道,“少裝神弄鬼了,還不快速速現身!”
“不,我不能現身……”女子猶豫道,“你不會想看到我現在的樣子……”
“怎麽?見不得光是麽?”神英冷聲譏諷道,“那也無所謂,把我朋友交出來,之前的事我也不多與你計較。如若不然,看我今日不把這山洞拆個翻天覆地!”
“不,別這樣!”女子慌忙說道,“重明花了很多心思在這裏,我能感覺到,這裏對他來說,應該非常重要……”
“你們倒是感情深厚。”神英撇撇嘴。所謂拆了山洞不過是說說氣話,換劍白那個敢說敢做的瘋子來倒還真說不準。
“剛剛你說……重明害了你們?”沉默片刻,女子小心翼翼問,“他在外麵……都做了些什麽?”
神英聞言微微一愣:“你男人在外麵做什麽,你一點都不知道?”
女子輕聲歎了口氣:“因為一些意外,我不能離開這個山洞。外麵發生的所有事,我隻能等重明來看我時,聽他告訴我。”
神英有些茫然,難道昨天夜裏見到的女人也是重明的幻術麽?那麽那個念著悲傷的俳句的女人,是重明的刻意為之,還是無意之舉?
“你這個男人,在外麵的林子裏養了一群鬣狗……”神英決定將昨夜的情況如實告知。
“夠了!”高處傳來一聲大喝。本該嚴絲合縫的石壁忽然裂開一道隱蔽的暗門,一身黑袍的重明自高處飄落而下,打斷了神英本想要說的話。
“好啊,正愁你不來。”神英眼睛一亮,反手甩出一枚石子。
“耍這種幼稚的小把戲麽,神英小姐?”重明麵無表情道。神英甩出的石子毫無遲滯地穿過了重明的身體。不出神英所料,這並非重明本體,而是他布下的幻術。
“你知道我的名字?”神英一愣,神色流露出些許不善。
“我總有辦法知道我想知道的。”重明嘶啞地笑笑,“勸你還是少耍小聰明,你安心待在此處,時機到了,我自然會放你們走。”
“我們?”神英一愣,迅速反應過來,“劍白那小子是不是也和你在一塊呢?”
“這你不必管。”重明冷冷說道,“這一切本也與你們無關。”
“你放鬣狗襲擊我們的時候,可沒有想過這一切是否與我們有關呢。”神英反唇相譏。
“你殺了我忠心耿耿的頭領,我們算是兩清。”重明微微壓低了聲音,“這是你我之間的秘密,不要讓她知道。”
“我還得替仇家保守秘密?”神英眉毛一揚。
“重明。”那個看不見的女子忽然開了口,“你……你有很久沒來過了。”
神英敏銳地注意到,那女子原本要說的也許不是這個。神英不由感慨,這女子倒真是個聰明人,知道重明有事瞞著她,卻沒有當著外人的麵點破。
“近來發生了很多事,不過很快就能處理好。等一切結束之後,我應該可以經常來陪你。”重明輕聲說。他在與那女子說話時語氣像是換了個人,再也沒有了狡詐陰險的模樣。
“我……”女子像是欲言又止,湧到嘴邊的話最後化作一聲輕笑,“知道了。我等你。”
重明點點頭,似乎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幻化出的身形漸漸消散在黑暗中。
“你們好像對彼此都說了謊話。”待重明消失不見後,神英才慢悠悠地開口。
“我們總是這樣,強迫自己對彼此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女子輕聲說,“有時也會想,那時再勇敢一些就好了。”
“何時?何事?”神英來了興趣。
女子沒有再回答神英的疑問。
沉默了許久,神英歎歎氣:“這是你們的事,我不便多問。不過,能不能告訴我你的名字?”
嘈雜的水流聲中,女子輕聲回答:“我叫流蘇。”
洞穴深處某個角落,一團篝火熊熊燃燒,照亮了一方狹小的空間。地麵隨意鋪著稻草與柴火,簡陋的木架子上晾著曬幹的草藥和花束,用來掩蓋重明身上日漸濃厚的腐臭味。這就是縱橫整片山區的天狗王的住所,寒酸得像是流浪漢的臨時窩棚。
方才重明以化身的形勢與神英和流蘇的對話,一旁的劍白聽得一清二楚。他耐心等到重明結束了與二人的對話,才開口說道:“你說等一切結束後,去陪那神秘女子,是指什麽?”
重明鄭重地坐起身,幽幽說道:“這也是我找你來的理由。那女子,名叫流蘇,她是……她曾經是我的傾慕的對象。”
“曾經?”劍白淡淡反問。
“這不重要。”重明慘淡地笑笑,“你看見了,我的軀體已經開始腐敗,眼下我還能以藥物來維持,但情況很快會惡化。在那之前,我想要複活流蘇。”
“複活她?”劍白皺眉,“你打算怎麽做?”
“像小野大悟對你我做的事一樣,讓流蘇變成肉身式神。”重明眼含著複雜的恨意,對於小野大悟對自己的改造,他應該是懷著愛恨交織的情緒。劍白猜測,與所有接受小野大悟改造的肉身式神一樣,重明背後也藏著一個錯綜複雜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劍白已經聽得太多,早已失去了興趣。
“可那流蘇,似乎已經沒有肉身可以用來改造了吧?”劍白慢悠悠說道,“我分明感受不到她的絲毫氣息,她現在應該隻是一縷殘魂。你想用這縷殘魂複員一個完整的活人麽?”
“我總得試一試。”重明低聲說。他注視著麵前燃燒的火團,忽然慘淡一笑,伸出手掌放在火焰之上。
“看到了嗎……”重明任由火焰灼燒著他的掌心,蒼白的皮膚之下很快出現燙傷的痕跡。
“我正在漸漸失去知覺,這隻是開始。”重明收回掌心,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剛剛被灼燒過的傷口,“接下來這種情況隻會不斷加劇。肉身式神本就是強行將我的靈魂鎖在這具軀體中,靈魂不滅已是萬幸,無法阻止軀體逐漸死去。再有一個月,我的軀體應該就要腐敗到動彈不得了。”
“所有你想要讓你傾慕的女子也變成這副鬼樣子?”劍白眉頭一皺,眼底流露一絲厭惡,“你的愛未免太過畸形。”
“所以我找到了你。”重明也不生氣,隻是目光炯炯地盯著劍白,“你也是肉身式神,從你們踏入林子那一刻起,我就在注意你。你似乎並不畏懼陽光和高溫,身體也能活動自如,你一定會有阻止軀體腐敗的辦法的吧!”
劍白一愣,輕輕歎了口氣:“你折騰了這麽一大圈,隻是為了這件事麽?”
“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重明直勾勾盯著劍白,期待之色溢於言表。
劍白下意識避開了重明的目光。他向來厭惡這種給別人希望而後又親手摧毀的感覺,到頭來,自己卻要做一回惡人了。
“放棄不切實際的期望吧。”劍白冷冷說道,“肉身式神本就是違逆天數的存在,世間怎麽可能會有不死不滅的軀體?”
“什麽?”重明愣住了,期待的神色一點點褪去。
“你的感知大概出了差錯。我不懼陽光,隻不過是這具軀體原本就是強者罷了。換句話說,我隻不過是比你能多撐些時日,最終依然逃不過腐敗的結局。”劍白默默掀起衣袖,隻見看似健康的肌膚之下,黑色的斑點隱隱浮現。
“看到了嗎?我們最後都要變成一堆惡臭撲鼻的東西。”劍白輕聲說,神色有些黯然。
從看見劍白手臂上的黑斑那一刻,重明的臉色便陰沉得可怕。當劍白提及“惡臭撲鼻”四個字時,重明更像是被針刺了一下,周身一顫,跌跌撞撞向後退了兩步。
“於其讓那女孩最後也變成這副模樣,不然趁早讓她的殘魂安息吧。對你們二人來說,也算是一種解脫了。”劍白放下衣袖,淡淡說道。
“解脫……解脫……”重明無意識地重複著劍白的話,忽然仰頭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好一個解脫!我殫精竭慮苦心經營,好不容易從他們手中保存下這一縷虛弱的殘魂,最後的結果,竟是要我親手將她扼殺麽?”
“他們手中?”劍白眉頭一皺,“這縷殘魂是從何處來的?”
重明像是沒有聽見劍白的疑問,自顧自在山洞內踱步,腳步越來越快:“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他猛然將目光投向山洞出口,眼底閃過一絲殺意:“元靈村,你奪走了我的流蘇,今日我便要你血債血償!”
隨著重明的怒吼,群山隻見響起天狗群此起彼伏的嚎叫,無數黑影自山洞之中躍出,如同黑色的潮水,向著山腳的元靈村奔湧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