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蘇小鷗站在歐少華的新房門口,看著門楣上的梅紅喜聯發呆。

對聯的上聯是:寶鏡台前人璧合,下聯是:房中貴子結五更,橫聯是:孺澆喜燈紅。

喜聯依舊紅,人已入黃泉。算起來,歐少華從結婚到被害才幾個月。他今年二十八歲,跟蘇小鷗同年。大多數農村青年在這個年齡已有了一雙兒女,而他沒有。舉喪時,是侄子代替摔喪盆子,挖動靈前三鋤土。

從堂屋走出一個中年婦女和一個少女,蘇小鷗上前握住中年婦女的手,說:“你是歐少華的嫂子羅月?”接著,又指著少女:“你是何英?”

羅月詫異地看著蘇小鷗,歐少鵬趕緊說:“我說的。蘇記者一路問。”

羅月拉住蘇小鷗的手,請她屋裏坐。扭頭吩咐歐少鵬:“你去送送英兒,記住,一定要送過鐵子埡啊。”

回頭羅月一邊給蘇小鷗張羅凳子泡茶一邊解釋,說何英家住後山衝,剛聽人說爹病了,要趕回去看爹。何英是歐少華資助的一貧困學生。

“這孩子可傷心了,是個有情有義的孩子。”羅月說著紅了眼圈。

“她應該上中學了吧?回頭我來替歐少華負擔她的學費吧。”蘇小鷗望著何英的背影說。

羅月的眼淚落了下來,她哽咽著替何英感謝蘇小鷗。

蘇小鷗四處張望:“少華的媳婦江蘺貞呢?”

羅月說:“她膽小,出事之後跟我睡了兩晚,今兒一早人埋了,就被娘家人接走了。”

蘇小鷗聞言嘴上沒說什麽,心裏卻咯噔了一下。

她說要去歐少華新房看看,羅月就給她開了門。

蘇小鷗說:“你去忙吧,我想一個人在這裏呆會兒。對了,今晚我就住這裏了,我膽大,什麽都不怕的。”

蘇小鷗在貼滿影視明星照片的新房裏呆了許久。

不知為什麽,她的心一直抽搐,甚至莫名傷痛。如果不是站在這裏,又如果不是聽了歐少鵬的話,說村長跟江蘺貞有一腿,蘇小鷗不會感覺到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一間令人感到陌生和揪心的新房。大千世界本來就隱匿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東西,隻能憑著每一個人的機緣才能遇見它,獲知它。有時候蘇小鷗特別相信機緣這種說不清理由的東西,她睜大眼睛,充滿理性地麵對它,到了最後,卻往往是成為它的奴隸,精神和感情還有整個心靈都被它占有。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呆在新房裏的蘇小鷗竟然聽到山風送來一陣由遠而近的嗩呐聲。那嗩呐吹的分明是《喜洋洋》,可在她聽來卻說不出有無限惆悵。她想:這是誰家送親,還是娶親?是別寨的喜事,還是本寨的喜事?她的思緒在這個問題上停留很久,一直到嗩呐聲停了,她還在呆呆地想這個問題。

她一個人站在新房裏一動不動,天色慢慢絳下黑幕,她對此置若罔聞。她盯著雪白的蚊帳,大紅的被褥看了很久,卻無法想象這張婚床曾有的溫暖和纏綿,也聽不到任何來自冥冥中的聲音,這種完全無法捕捉的空茫使她感到很奇怪。在她眼裏,這間被明星占據的屋子失去了愛也失去了浪漫。這種感覺讓她內心隱隱作痛。

瓦屋場歐姓人屬土家族,除了有趁夜娶親的習俗之外,還有一個不成文的傳統習俗,不管是誰家的客人,隻要踏進村裏就是大家的客人,客人先走進誰家,便由那家人燒茶做飯,款待客人。由於蘇小鷗不懂這個習俗,首先踏進了歐少華的廂房,所以,蘇小鷗成了歐少華家的客人。這頓飯隻好在他這一頭屋裏做,由嫂子羅月代替逝去的少華盡地主之誼。

羅月升火時,天已完全黑下來。

瓦屋場是個風景美麗的小山村,依山傍水,一條淙淙的小溪清澈見底地從鐵柱山腳下伸出,蜿蜒向東流去。對麵山名叫走馬界,翻過界是衝天溪,衝天溪上頭是神天坪,白岩洞。白岩洞又連著曹家營和瓦屋場,山山相連相銜,形成一道道自然屏障,瓦屋場便處在屏障的腹心地帶。暮色中看瓦屋場就像綠色錦毯上不小心被煙蒂熏黃的一個小黑點。

以往,這個蝌蚪似的小村子到了夜晚也有它的熱鬧之處。村裏小學三年級以上寄宿生在王修平老師的帶領下或上課自習,或一片朗朗讀書聲。如今,龔傳寶指名道姓說下一個要殺的就是王修平老師。於是學校不得不停課解散,王修平老師也不知躲哪裏去了。

村裏凡是有小孩的人家,都將小孩送往親戚家裏。女人們自然也隨這些孩子暫時離開了村子。一個沒有女人和孩子的村寨,可想而知,是沒有生機而又死氣沉沉的。都說山裏狗凶,而瓦屋場的狗在夜裏見了生人吠都不敢吠一聲,悄沒聲響地貼著牆根走,兩眼露出一種躲還來不及的深深恐懼。

這天傍晚,當歐少華這頭屋頂上飄起炊煙之後,村裏人竟然不顧危險漸漸來了好些人。這些人進門就說:想不到,少華不在了還有稀客來。話中含著很明顯的羨慕意思,也是對少華一生為善的最高讚揚和最好總結。

大家擠在一屋,團團圈住火炕坐。躲閃的,直露的,各種不同的眼光都在猜測蘇小鷗的身份和來意。

羅月好客,來的人多了,家當不夠用,便不時地走到自家搬凳子,取杯子, 撮煙葉,提開水。大家都關切地叮囑她小心點,最好連背上也要長眼睛。

村長撮著煙袋,吧嗒吧嗒不停,他一直沒有說話,看來他是明白蘇小鷗的身份的,作為一村之長,他不得不回避媒體。村裏出了這樣的事,他過去提高聲音說的每一句清過嗓子的官話都不作數了。

蘇小鷗本想問一些相關的問題。但大家談論得最多的話題還是少華的遇害。人們情緒依然很激動,因為在這個美麗平靜的小山村,從沒有發生過流血案件。人們爭先恐後地演述著當時的情形。 一個當時到過現場的後生指著地上的彈孔說:喏,幾百粒鐵砂子打出一片扇子形。目擊者臉色蒼白地給蘇小鷗描述當時的慘狀:槍一響,少華栽倒在一大堆紅薯藤上,血噴得滿地都是,那矮老殼龔傳寶還翻過少華的身子看,隻見少華全身爛得像馬蜂窩,卻沒有咽氣,眼睜睜地對著光亮,望著龔傳寶,久久地,眼中流出血一樣的淚水……

蘇小鷗再一次提出的問題中斷了人們七嘴八舌地描述。

蘇小鷗問的還是那句話:龔傳寶的殺人動機是什麽?

她得到的答案是眾人的麵麵相覷。

夜深人靜,山村在一片死寂中沉沉睡去。

森亮的月光從黑暗的窗欞探入歐少華的新房,滲透到每一個角落。

蘇小鷗兀自站在窗前,睜大眼睛,望著窗外被月光映照得森亮的羊腸古道發呆。這條道路究竟一直伸向何方?它為何看起來白瘮瘮的,像一條遊入大山深處的白蛇?剛才,她正在做一個可怕的想象。她想象龔傳寶從衝天溪走出來,披一頭亂草似的頭發,陰沉著臉,在羊腸古道上貓一樣悄然無聲地疾走。他身後拖著一個虛幻的影子。那個影子有些像他自己,又有些像歐少華,月光把道路照得雪亮,那影子卻模糊不清,唯有亂草中一雙眼睛在皓月下猶如熒熒磷火閃閃發亮。繼而,這雙眼睛變成黑洞洞的槍口,從窗欞中伸進屋,對準蘇小鷗胸膛噴出仇恨惡毒的火焰。

就在這時,天花板上發出淒厲的一聲慘叫,將蘇小鷗嚇得渾身一抖,睜大驚恐的雙眼。原來這一聲近乎人類的慘叫是從鼠的世界發出來的。

這是一個鼠子鬧得瘋狂的夜晚。每一場撕殺,每一聲尖叫,都彌漫著一股陰森森的煞氣。蘇小鷗獨自躺在歐少華的新**,對這樣的撕殺和尖叫有了毛骨悚然的深切體驗。她不知道山裏的夜為何這樣安靜,安靜得就像在一個巨大無比的錄音棚裏放錄音,將一場接一場啃噬般的群體撕殺,肉搏相殘,哀哭嚎叫都放大無數倍,久久在空寂中回旋,令人心悸。

難道世界上真有水火不融這麽殘忍的仇恨?非拚得同類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才能恢複和平?蘇小鷗兀自睜大眼睛,呆呆地想。她的心撲撲亂跳,不由自主地撲到床沿上,握拳頂住胸膛。她感覺胸腔裏空****的,五髒六腑仿佛都已掏空,一顆心在四壁撞來撞去,撞得破裂出血。

當天邊出現一抹烏雲,遮住慘白的月光時,民間傳說中的招魂鳥也出現在這個恐怖的夜裏。那招魂鳥就像人一樣站在高高的岩石上,低頭望著灑滿銀輝的鄉間古道,引領著歐少華的魂魄來到瓦屋場,來見蘇小鷗,向她傾訴衷曲。

嗚——呼——招魂鳥發出淒唳的哀嚎,聲音如老人痛苦的呻吟,盤旋在蒼涼寂冷的上空,久久不息。

嗚——呼——招魂鳥的嗥叫隻須一瞬間便從這山傳到那山,接著,回音傳得更遠,聲音越發淒涼,越發銳利,使人感到驚怵。

從招魂鳥發出第一聲嗥叫,鼠的世界一下子悄然寂靜。仿佛它們都已鑽進地洞,或者群集死去。

不一會兒,招魂鳥將歐少華的魂魄帶到了瓦屋場,走進了自家的院子,蘇小鷗聽得千真萬確,門前那塊鬆動的岩板響了一聲。傍晚,蘇小鷗也曾踏響過那塊石板,同樣發出“空”的一聲響,一絲都沒走樣。聽著他走進熟悉的大門,接著往新房走來。頓了頓,傳來粗重的喘息聲,好像是少華在搬石頭重新換過那塊石板,完了輕輕歎一口氣,發出喃喃的自言自語:“這塊蹬腳岩該修整了……”不知為什麽,聽到他的聲音之後,蘇小鷗不怎麽害怕了,她大著膽子說:“少華,是你回來了嗎?”

歐少華說:“是我,蘇記者,我來找你說說話。”

蘇小鷗說:“那你快進來吧。別弄那塊石頭了。“蘇小鷗擤擤酸脹的鼻子說道。

“不,我不進來。我就在這裏跟你說話。”

那是兩扇杉木鏤花門,從上半截鏤空的花紋格子中隱約可見他朦朧身影及一舉一動,隻是他背對月光,看不清臉孔,但明顯可見神色恓惶,麵容疲倦。據說從冥間到人世,要翻過許多山,趟過許多水,走很遠的路。

他就這樣站在門外與蘇小鷗拉家常,從他家牛腳崴傷說起,一直說到這些年家運不濟,結婚欠下許多賬,如今隻剩下欄裏兩頭豬還沒長大,無法償還債務,心頭十分不安……他還說他哥哥少鵬把田埂路修窄了,明年開春之後落雨路滑,新買的水牯又不太會走山路,怕又要崴傷腳……他說了很多話,卻見蘇小鷗怔怔的,想,也許她根本聽不懂這些農家話。蘇小鷗見他刹住了話頭,說:“少華,我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想問你,你告訴我龔傳寶為什麽要殺害你,他的殺人動機是什麽?”

“誰知道他的殺人動機是什麽。” 歐少華聲音頓一下,臉色變得冷峻。“皇天不負有心人,你這麽執著,老天會讓你知道真相的。” 隨後,歐少華陡然說了一句充滿禪機的話,這話讓蘇小鷗心裏莫名其妙一陣緊張。她緊接著追問:是真的嗎?“是真的。”他說得很肯定。

他說著說著就說到了江蘺貞。他說,蘺貞在我家受了不少委屈,人家過去在廣州做事,見過大世麵的啊……聽他這麽說,蘇小鷗忽然說出一句憋在心裏很久的話:“你的屍骨未寒,她就跑回了娘家,少華,你老實告訴我,你恨不恨這種薄情寡義的女人?” 少華聽蘇小鷗突兀地這麽問,先是一愣,接著淚水奪眶而出。“少華不興恨人。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恨自己的女人。”他說話的口氣明顯帶著傷感,似乎還有難言的隱痛。“照你這麽說,我這些年幫龔傳寶的伯伯挑水,砍柴,幹農活,到頭來被他侄兒殺了,豈不要變成厲鬼向人討債?” 少華說這話時兩眼純淨地看著蘇小鷗。他的臉經淚水衝洗,變得清新爽亮,眼中閃著溫柔的光芒,讓人感覺很真誠。

他天生寬厚的性情使蘇小鷗慚愧不已。她對他點點頭,說,我明白了,寬厚淳樸是一種多麽珍貴而又脆弱的東西。正因為它珍貴,有的人懂得珍惜,而有的人卻對它肆意踐踏——

突然,天地間又傳來“嗚——呼——”的淒唳,那是招魂鳥在召喚歐少華的魂魄回陰府。接著,歐少華說他的褲腳和鞋全是濕的,站在外麵冷,要回去了。

“蘇記者,謝謝你來我家做客,謝謝你的花,我很喜歡……”

“嗚——呼!嗚——呼……”招魂鳥越嗥越急,歐少華放開抓住窗欞的手,慢慢轉過身子,說:“我要走了。你保重……”

歐少華眼含熱淚,向蘇小鷗頻頻揮手。

“停下,你停下!”蘇小鷗霍地從**一躍而起,趔趔趄趄地追到門口。她雙手伸過鏤花格子,想要抓住少華的手,然而外麵隻有涼颼颼的風。

少華已飄然走出屋簷,站在月光如霜的曬穀坪上,含淚啜泣地對蘇小鷗深深鞠一躬,說:“你昨天在我墳上給我鞠躬,我覺得受之有愧,隻好還給你……”

蘇小鷗再也克製不住地淚流滿麵,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

原來隻是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