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蒼原縣公安局長馬韌勁的家裏經常有不速之客造訪。這天中午他剛下班回到家,前腳進門,後腳就有人按門鈴。馬韌勁不想開門,可是按門鈴的人還真執著,一直按個不停。

馬韌勁的臉黑得像鍋底,使勁把門打開。

“怎麽?是你小子。有你這樣按門的嗎?你想幹什麽?打劫啊。”馬韌勁沒好氣地說。他的半噸重的軀體堵在門口,來人看不見一絲縫隙。

關子亮笑說:“我不打劫,我混飯吃。”說著,他亮了亮手裏的酒——衡水老白幹,70度的,馬韌勁的摯愛。

馬韌勁不為所動,說:“老伴不在家,沒人做菜。有酒沒菜寡味!”

關子亮又從背後伸出另一隻手:“白辣椒炒花生米,醬豬蹄,怎麽樣?”

馬韌勁不動聲色地閃開半個身子,讓關子亮擠進屋裏。他把手裏的家夥放在餐桌上,順手拖一把椅子,大大咧咧坐下。不料,馬韌勁板著臉對他說:“關子亮你給我起來!”

關子亮不解地望著他,屁股一動沒動。

他這個樣子讓馬韌勁氣得鼻子直哼哼。“這家夥吃了豹子膽,仗著自己有點小聰明,破案有幾下子,就敢這般肆無忌憚。”

馬韌勁心裏老大不快地想起上次他借一副素麵葷底對聯捉弄自己的事。那天馬韌勁叫辦公室主任通知各股室隊局負責人到小會議室傳達關於加強國慶節安全保衛工作的會議精神,可臨時有個會議正在小會議室開著,各負責人來了沒地方去,就自然而然來到與小會議室毗鄰的局長辦公室呆著,大家各說些鬧場子的渾話逗樂子。辦公室主任那天心情好,親自給大夥倒茶,關子亮看著這位勤勉的辦公室主任,眉頭一挑,心裏動起了歪念,他說最近出差到外地辦案,新得了一副好對句,想請主任過目品賞。平日這辦公室主任有兩大愛好,一是酷愛書法,二是喜歡琢磨對偶佳句,果然,他像螞蝗聽見水響趕緊遊了過來,死死糾纏著關子亮不放,關子亮看見大夥的注意力都集中過來了,估摸著也差不多吊足了主任的胃口,就故作神秘地拿出一張紙遞給辦公室主任,主任一看,情不自禁地念出了聲:“睡草屋閉戶演字,臥樵榻弄笛書符。好對!果真好對句。”

關子亮很認真地對他說,我聽說局長也喜歡吟詩作對呢,主任的硬筆書法是我們局裏的頭塊牌,要是你親筆書寫下這幅對聯,壓在局長辦公桌的台板下,這樣一來,局長每天上班不僅一眼就能看見好對,還能欣賞到好字,豈不是兩全其美?大夥一聽在理,也在一旁攛掇著主任快寫,主任哪裏去想這其中的蹊蹺,當真就寫了出來,關子亮不等他再念出聲,一把搶了去,趕緊塞到局長辦公桌的玻璃台板下,碰巧局長這時散會回來,一看關子亮鬼鬼祟祟的行為,就忍不住粗喉嚨大嗓門地吼:“幹啥呢?啊?”關子亮趕緊閃一邊去,辦公室主任麻起膽子手指桌上的字對局長說:“局長,好對。”馬韌勁一看,用他蹩腳的方言夾普通話念到:“睡草屋閉戶演字,臥樵榻弄笛書符。”剛才辦公室主任是用標準普通話念的,大家一時還聽不出端倪,等到局長這麽一念,謎底馬上就出來了,大夥一聽,肚子差點爆開,可又不敢笑出聲,隻好憋著悶笑。馬韌勁詫異地看著大夥,問:“怎麽啦?有哪裏不對嗎?”他以為自己念了錯別字,於是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地再次念了一遍,這一念不要緊,在座的人統統捂住嘴,笑著跑了出去。這時候,馬韌勁和辦公室主任也醒悟過來了。這下好看,隻見馬韌勁兩眼怒睜,鼻翼高聳,出氣呼呼,氣得臉紅一陣白一陣,說不出一句話。辦公室主任也傻眼地張著嘴,更是一句話說不出來……

想到這裏,馬韌勁心裏老大不快。“你小子給我滾一邊去!誰叫你回來的?沒抓住犯罪嫌疑人,誰批準你鳴鑼收金的?啊?你小子敢違抗我的命令,你以為你是誰?我就不信我處分不了你。你,你這個做事糊塗,冥頑不靈的家夥,我就說你當初轉世投胎為人之際,怎麽不向閻王打聽清楚,問個明白,自己究竟要做個怎樣的人?可你倒好,一聽得有人可做,隻顧著高興,披張人皮就跑,到如今,究竟做聰明人還是做糊塗人也沒弄明白,你說你還有臉往我這裏跑,更可氣的是,你居然敢在中午時間拎著兩瓶酒來,你把公安部的禁令當什麽了?站好,先把禁令給我背一遍。”

關子亮早已做好了挨罵的心理準備。按門鈴的時候就在想:是迎接局長劈頭蓋臉的臭罵呢,還是黑著臉的冷遇。

他今天不打算解釋,也不想頂撞他。誰都知道,局長馬韌勁這個名字在人背後就是“罵人精”的諧音。因為,他平日最擅長的就是罵人。罵起人來簡直就是一種思想深刻,言辭犀利,風格冷峻的冷幽默。

他常常當著許多人的麵,指著關子亮的鼻子咬牙切齒地臭罵,罵人的人抑揚頓挫,精神煥發,挨罵的人癡癡怔怔,呆若木雞,旁聽的人也好受不了,一個個心驚膽戰,鬱悶好一陣子才能回過神來。其實,肯罵人的人並不可怕,關子亮明白這一點,知道他罵完人心情也好不到哪裏,反而更覺孤獨,需要人安慰,於是,就常常在挨了剋之後抱著酒瓶上他家同他幹上幾杯。局長喝酒很單純,隻喝一種酒,就是70度的衡水老白幹,這是真正喝酒人的鍾愛,他說:除了這個度數,就剩下酒精了。兩個人在喝酒的時候,他對人是很友好的。喝到一定程度便開始跟你稱兄道弟,如果這時你還不識趣趁機開溜,等到他酒醒,他會整得你叫他爺。

關子亮乖乖地背了禁令。不然還能怎麽的。

馬韌勁接著又命令:“現在我命令你馬上滾出去!下午兩點半準時在會議室等我,開完案情分析會,你給我馬不停蹄趕回山裏去,記住,死命令一條:如果再出人命我立即撤你的職。滾!”

關子亮轉身拿酒和菜。

馬韌勁喝道:“你給我放下!臭小子,送了人的東西還想拿回去,真小氣得沒樣。”

“你還別說,我就是一小氣鬼。對了,你趕我走,我連重要情況也不用單獨提前跟你匯報了。”關子亮賣關子,說完轉身就走。

“哎哎,你小子給我回來”局長衝著他的背影喊。

下午兩點半,關子亮帶著滿腳挑破的傷疤,準時來到小會議室,敲開會議室的門。

幸運的是,關子亮走進去的時候,局長正在看手中的一份材料,雖然表情嚴肅,卻沒有注意他。在關子亮眼裏,局長就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胖老頭,頭已經禿頂了,因為喜歡喝酒,臉和鼻子一年四季都是通紅的,像熟透的山桃。據說那是酒精中毒的標誌,鼻子紅是一級酒精中毒,鼻子和臉頰通紅是二級酒精中毒,說明這個時候他的脾髒已經脹大,肝髒也開始硬化。如果哪天他不朝你發脾氣,而是朝你笑,那隻有一個可能:他有了幾分醉意。而他一旦發起脾氣來,整張臉比喝了酒還要紅,讓你搞不清楚他究竟喝沒喝酒,如果不是了解他的人,以為他這是喝了酒,想蒙他,那你就等著撞在槍口上,因為他這時清醒得很,隻要你說錯一個字,他就會像機關槍一樣對你掃射不停,一直到你遍體窟窿,血流如注為止。局裏很多人都怕看見他,見到他渾身止不住篩糠,腿肚子直打哆嗦,恨不得喊爹叫娘,抱頭鼠竄。

關子亮經過他身邊,瞥了一眼,發現他看的是“9.28凶殺案”檔案。

死者:歐少華。男。二十八歲。已婚。

死因:被火銃擊中要害部位,失血過多而死。

死亡時間:……

還有現場照片,歐少華呈蝦公狀倒臥,看樣子他當時掙紮過,瘦長的臉嚴重扭曲,形狀恐怖。由於失血過多皮膚慘白,眼和眉顯得特別的黑,眼睛大睜著,給人一種死不瞑目的感覺。他的屍體倒在廚房,身穿藍色襯衣,身體大麵積受傷,皮肉沾滿血塊。

“是誰報的警?”局長冷不丁問。

他指的是上午11點之前的電話報警,

報警人稱,瓦屋場村一村民發現疑犯在離村子不到兩公裏的地方出現,揚言要回村幹掉村長和小學老師等人。幸虧該村民聰明機靈,嚇唬他說:村裏住有民警,由於疑犯與村民熟識,因此相信了她的話,隻是恐嚇她,要她繼續做他的眼線,給他送吃的,不然就殺她全家。

“報警人是受害人的兄長,歐少鵬。發現疑犯的是另一位村民。女的。”關子亮反應快,回答道。

“顯擺,就你消息準確。”馬局長已經忘記中午的事了,不等關子亮回答,他說:“這家夥太猖狂了。” 說著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日光燈在所有的人頭頂發出嗡嗡聲,其中一隻日光燈更是發出嘶嘶尖叫,空氣中好像燃燒著就要爆炸的瓦斯。局長不說話,很多人便不敢正眼看他,大家都咪著眼睛看自己的鼻尖。

大家都在低頭看手裏的資料,鄭心海提供的那份凶殺案的現場照片和屍體檢驗報告。

“各位,”關子亮抬起頭,小心翼翼地開口說:“我可不可以說說我的看法?”

局長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奇怪,他什麽時候這樣謙虛謹慎起來。

局長不發話,大家都不吭氣。

“說吧。”馬局長示意他坐下說。

“根據這兩天的搜山緝捕,我首先要說的是,我們的警力很吃緊,警員太少,疑犯藏身的山很大,這種情況就是對我們體力、意誌和耐心的極大考驗,因此,這兩天我們每個搜捕隊員都吃了老虧。現在擺在我們麵前的困難主要有三個方麵:首先,疑犯藏身的山林草木茂盛,溝壑地形複雜,藏身容易發現難;其次,疑犯躲藏的山林在老家附近,他從小就生活在山上,對地形非常熟悉,極易發現搜捕的警方,並隨時變換藏身地點;第三,秋季山上的玉米、紅薯以及各種果實大多成熟,山上的植被給疑犯提供了生存和藏匿的便利條件。鑒於以上三點,我個人意見是建議變換緝捕策略,有針對性地調整緝捕方案。比如:一是請求市局派增援力量,擴大搜索範圍,對疑犯可能藏身的地點重點排查,反複搜捕,起到敲山震虎作用,使疑犯難以休息或從容轉移;二是發動當地幹部群眾,尤其是要動員和疑犯同村的人協助我們,配合我們,在疑犯曾出現過或可能出沒的深山道路,設置明哨暗卡,晝夜守護巡查;三是逐步縮小對疑犯的圍堵範圍,最好是將疑犯控製在某個特殊地段,切斷一切退路,並盡可能地切斷水源和食物的供給,以靜製動,守株待兔。”

在關子亮說話的時候,每個人都認認真真地聽,誰也不多說一句話。顯然,誰都清楚,馬局長要的就是關子亮的意見。

“到目前為止,我們隻知道嫌犯的一些基本情況,還不知道他的殺人動機,既然他指名道姓說要接著殺人,我們是否可以大膽地采取明鬆暗緊,以靜製動,守株待兔的方案,將那幾個人保護起來,等他入甕?”

局長沒表態。

“嗯,這個有點意思。”鄭心海趁機給關子亮幫忙。

“其實這裏有兩個假設,第一個假設是,他在說謊,他根本就不會再出頭殺人了,而是要遠走他鄉,躲避追捕。第二個假設,他說的是真話。我們不妨相信他。換句話說,我們隻能相信他。”

局長沉吟不語。

“他為什麽要放風出來呢?”有人露出摸不頭腦的表情。

“你繼續說。”局長衝關子亮示意。

“嗯……我隻是想,守株待兔的方法要比滿山搜捕輕鬆些,嗬嗬。”關子亮故意賣關子。

“嚴肅點!”副局長楊廣明說。

“你看啊,現在是豐收季節,地裏到處是紅薯包穀什麽的,他隨便找個地縫貓著,我們上哪找啊?我們的雙腳就是跑出血泡,也是枉然呀,因此,我就想隻有賭一把了,賭他說的是真話。” 關子亮估計局長會考慮這個建議,便適當地掌握著火候,不再往下說了。

“在我麵前的個個都是有多年辦案經驗的專業刑偵人員,我不希望你們都像關隊長這樣簡單地想問題。”局長的口氣果然緩和多了 。

“呃,我隻是提出一個設想而已,這個……最好的辦法,還有具體的措施還得靠局長和在座的各位定奪。”關子亮向所有的人笑著說。

“嗯,我認為關隊長的設想不是沒有道理,你們想啊,案發都兩天了,我們大規模的搜捕行動也搞過了,原以為他早就逃到別處去了,可沒想到他還在老地方出現,他這次出現的目的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想試探我們的風聲,他想把我們拖疲憊了,趁我們不備再次伺機下手作案。如此看來,明鬆暗緊的方案是行得通的。隻是必須得非常的小心,不能出任何紕漏,不能讓他再傷害人,也決不能讓他脫逃。”好家夥,局長果然出麵為關子亮撐腰了。

並且,他沒有當著大夥兒的麵說:“如果再出人命我立即撤你的職。”

“我也同意這個方案。”幾個副局長也紛紛讚同。

馬韌勁說:“既然我們接到報案,又明確知道其藏身地點,我現在命令:關子亮立即帶人火速趕赴瓦屋場村,對犯罪嫌疑人現身區域及周邊山脈進行再次搜捕,同時我會請示市局領導,請求派出增援力量趕赴事發地。立即行動吧!”

局長兩手一揮,作了會議的結束信號。

會一散,關子亮立即給楊弼打電話。可電話老占線,急得關子亮眼睛浸滿了通紅的血絲。他心急火燎地在自己的辦公室轉了幾圈之後再撥,這次電話通了,關子亮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罵完了他說:你今天誤了我的事,現在我罰你火速殺一頭豬,準備一班吹鼓手在鄉政府恭候著。

楊委說:“你等著,我給你殺頭牛。不過你得先把案子破了,把人抓了。”

關子亮說:“你今天跟我杠上了是不是?我跟你說,要不是這個案子迫在眉睫,你就是真的殺頭牛請我,我還懶得理你。告訴你,這事兒你可別當兒戲,一會我來了,你沒按照我的要求準備好,小心你我收拾你。”

“隻要你能來,我就能備好你要的玩意兒,你放心,你叫辦的事我有哪件沒給你辦好?” 楊委從他語氣裏聽出認真來了,口氣變得嚴肅起來。

“好好好,越快越好。要絕對保密,不管誰問,你就說給兒子辦喜事。”關子亮再三叮囑。

“我兒子辦過喜酒了。”楊委說。

“那就再辦一次。”關子亮不容分說。

“你爺的蛋,胡說八道。”楊委罵道。

“行了行了,你罵了人心裏舒服趕緊去辦事。我們五點準時趕到。”關子亮說完掛掉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