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蘇小鷗在市中級法院院長接待日活動現場采訪,辦公室主任劉明給她打電話,要她立即趕往蒼原縣瓦屋場村,說那裏發生了重大案件,一位曾經被報道過的典型人物歐少華被歹徒槍殺。“你去弄清楚殺人動機,回頭搞個特別報道。”

“報複,純粹報複!”蘇小鷗心想。陵洲日報那麽多男記者,幹嗎派一女記者去槍殺案現場?再說,明天就是國慶節了,這不是成心讓人加班嗎?蘇小鷗猜想劉明還在為編務會上自己對他提出的尖銳意見而慪心,因此借機報複。

事實上,劉明恨蘇小鷗還不止這件事,還包括春節蘇小鷗上他家拜年,隻送了一箱很廉價的水果。這種水果他要是肯收,家裏肯定成垃圾場了。老婆叮囑過:凡是垃圾不要帶回家,就在外麵扔掉,免得搬進搬出麻煩。所以,那天他在貓眼裏看見蘇小鷗手裏提著超市裏堆成山的那種包裝水果,就對蘇小鷗說東西就放在門外,你難換鞋就別進來了。然後,沒等老婆發話,他主動扔了這箱垃圾,看都沒打開看一下。對這件事,劉明心裏一直不舒服,覺得作為下屬,蘇小鷗丟了他的麵子,作為老鄉,她就像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鄉下丫頭一樣不懂事。

回頭,蘇小鷗撥通了蒼原縣公安局刑偵隊的電話。她首先問接線員:你們隊長關子亮在嗎?接電話的說不在。她說那好吧,就請你給我說說瓦屋場槍殺案的具體情況好嗎。對方遲疑地問:“你是誰呀?”“我是《陵洲日報》政工部記者蘇小鷗。”蘇小鷗說。對方停了停,說你等等,接著傳來快速翻紙張查看記錄的聲音,再接著就是照本宣科生硬地念記錄文字。

蘇小鷗得知,犯罪嫌疑人槍殺了歐少華之後攜槍潛逃,藏在衝天溪一帶的深山老林,利用險惡地勢跟刑偵隊的人周旋,讓他們追捕撲了空。這家夥很猖狂,公安局剛剛接到報案,他最近兩天不斷襲擊路人,鬧得瓦屋場附近幾個村組人心惶惶。

蘇小鷗當日就趕往蒼原縣,她一路不停地給關子亮打電話,可電話提示音總說他不在服務區內,蘇小鷗沒有生氣,她知道,像幹他這種工作的人,一輩子隻怕沒幾天消停的日子,電話不在服務區的日子太多了,蘇小鷗也麻木了。這就是蘇小鷗為什麽寧願跟他保持戀愛關係,不願真實麵對婚姻的緣由。

按照常例,市裏的記者下縣采訪,事先會通報縣裏,由縣宣傳部新聞幹事陪同去新聞現場采訪。這也是一種潛規則。表麵上看起來是為了方便工作,畢竟有縣裏人陪同采訪更熟悉情況一些,事實上真正的原因是縣裏在某些地方做得不夠好,感到心虛,或在某些問題上有難言之隱,怕記者單獨采訪發現端倪,挖出問題新聞。比如在社會綜合治理方麵,各縣有不同的規定,但是有的縣卻是死規定一條,即:出現問題一票否決。這樣一來,凡出現什麽刑事案件和民事糾紛,下麵采取的方法多是一級瞞一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徹底在內部消化。而這種掩蓋的結果往往隱藏著更大的危險係數,作為黨的喉舌,宣傳部門會時刻牢記著一條真理:那就是隱患固然要排除,但排除的方法不是引爆,而是深埋。作為同一條戰線的地方黨報記者,當然也懂得這方麵的“業務程序”,大多會自覺遵守這種潛規則,輕易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去捅馬蜂窩。試問,如今有幾個人是鼻孔插蔥裝蒜的大傻瓜?事實上,不少記者早就養成了依賴基層宣傳幹事的習慣,有人陪同,管吃管喝管玩樂,還有人代勞寫稿子,多愜意的事啊。記者為“無冕之王”,話語權的靈活運用使他們成為眾人仰慕的“見官大三級”的特權人物,沒聽老百姓怎麽說?“一等記者拿紅包,二等記者炒股票,三等記者奔商潮,四等記者拉廣告,五等記者會上泡,六等記者基層跑……末等記者寫報道。” 蘇小鷗給自己的定位是五等以下的記者。這不是自嘲,而是事實。

由於這次采訪任務特殊,蘇小鷗怕遭到相關人等阻撓,因此到了縣裏沒有去宣傳部,而是繼續給關子亮打電話,關子亮的手機不在服務區,她隻好隻身趕往案發現場,盡管現在村村都通了公路,但客車依然隻通到鄉政府所在地明溪鄉,下了車,蘇小鷗不熟悉進村的路,還真有些為難,像這種情況,一般隻有去鄉裏通報一聲,讓鄉政府派個人帶路,可這樣一來,照樣等於失去了采訪自由,蘇小鷗才不想這麽幹,她隻想快點進山,完成采訪任務。

坐了幾個小時的車,路上連口水都沒喝,蘇小鷗感到肚子餓得快貼到背脊上了,她住大路口睃一眼,看到一家米粉館,徑直走進去衝老板娘說:“來碗米粉!”

老板娘抱歉地說:“對不起嗬,生意冷淡不做了。”

“哦,怎麽回事?你這裏可是通往瓦屋場的大路啊。”蘇小鷗奇怪地問。

“你是外地人吧?告訴你,瓦屋場出了殺人犯,公安局都捉不到他,他手裏有槍,哪還有人敢走這條路?人命關天啊。你看,這天,連太陽都是冷瘮瘮的。”女老板袖著雙手說。

“哦,原來是這樣。”蘇小鷗拍拍女老板的肩膀,態度友好地說:“勞煩你瞅一瞅,看看路口有沒有瓦屋場的人。”

女老板驚異地看著她,說:“怎麽?你要去瓦屋場?”

蘇小鷗隻笑了笑,沒吱聲。

女老板隨手給蘇小鷗指出一個人:“喏,那個人就是瓦屋場的。”

蘇小鷗隨她手指看去,是個中年男人的背影。那人腳步匆匆地橫過馬路,往前走去。蘇小鷗來不及謝一聲女老板,拔腿就追。喂,等一等。蘇小鷗高聲喊。那人充耳不聞,越走越快。蘇小鷗隻好拿出在大學時參加田徑運動練就的跑步本領衝上去,抓住那人衣袖,氣喘籲籲地說:“我叫你等等,你怎麽越走越快?”兩人一照麵,蘇小鷗便不客氣地抱怨。

那人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囁嚅地說:“我不認得你,你扯住我做什麽?”

蘇小鷗放開手,但不給他解釋,隻用手勢叫他等一等,說:“我去買包方便麵。”

她當街飛跑,跑進一家小批發部,掏出十塊錢,在貨架上抓了一包方便麵和一瓶礦泉水。頓了頓,又再拿了一份給那個同路的漢子。

蘇小鷗得知這位專程到鎮上給刑警隊報案的漢子名叫歐少鵬,是歐少華的兄長。別看他外表有些木訥,卻很精明地背一個大背簍,背簍裏塞些爛棉絮,說是用來防彈的。他說刑偵隊的人前腳離開,龔傳寶後腳就出現在衝天溪一帶。

“你們村裏沒電話嗎?”蘇小鷗問。

“就村委會有。”

“那幹嘛跑鎮上打電話,多耽誤時間。”

“我……”歐少鵬欲言又止。

“說吧,我是采訪這個案子的記者,你有什麽話直接跟我說吧。”

“村長……他跟我弟媳婦有一腿,我懷疑是他和我弟媳婦合夥買凶殺人。”

歐少鵬的話讓蘇小鷗一怔,心想,要是真像他說的,這個案子可就複雜了。

突然,蘇小鷗的手機響了。她看了歐少鵬一眼,詫異地問道:“這個地方有信號嗎?”

“不知道。”歐少鵬回答。

蘇小鷗接通了關子亮的電話。她怕多走幾步信號會斷,所以一直站在原地接電話,歐少鵬識趣地走到20米開外的地方等她。

蘇小鷗一臉的陶醉地聽著關子亮的聲音。

“喂,蘇小鷗,我聽說你給隊裏打了電話,你現在哪裏?”關子亮問。

蘇小鷗說:“我奉命去瓦屋場采訪槍殺案,現已到了明溪鄉。你在哪裏?方便嗎?方便的話請給我一點指示。”

“我說你們報社是怎麽搞的,怎麽派個女的來采訪這種危險報道,難到你們報社男人都是縮頭烏龜?”關子亮說著就激動起來,聲音也提高許多。

蘇小鷗笑說將電話拿遠一點。心想,這小子身邊一定有人。

蘇小鷗說:“你不要胡說八道,什麽‘縮頭烏龜’呀,多難聽。再說,你可不要嚇唬我,我要是在你的地界出了事,我相信你這個刑偵隊長也幹不成了。” 蘇小鷗嘴裏開玩笑,心裏卻在想:這家夥今天怎麽婆婆媽媽的。不過他這樣關心人,她心裏覺得很高興,臉上掛著難以掩飾的喜悅。

關子亮說:“我這個隊長當不當都無所謂,要是陵洲日報沒了蘇名記,等於沒了報眉和報眼,豈不黯然失色?”

當著同事的麵,關子亮不得不開一些戲謔的玩笑。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貧。” 蘇小鷗笑了。

關子亮說:“我沒貧。說的都是實話。我不想讖語成真。”

“拜托,別搞得那麽血腥恐怖好不好。”

關子亮說:“不是我故意製造血腥恐怖,那家夥真的神出鬼沒,凶殘狠毒,而且手裏有槍,的確很危險。蘇小鷗,你還是聽我的話,先別去,回到縣裏來,萬一要去也得跟我們領導打聲招呼,或者與我們同去。”

“不行。我趕時間,我們報紙國慶節會休刊,我要提前把稿子趕出來。”蘇小鷗斷然拒絕關子亮的好意。而且她的口氣充分顯示了作為一個女性少有的強硬。這是做新聞記者養成的慣性。

“瞎胡鬧。”關子亮急了,大聲地說。“要不這樣,你現在就去鄉政府,在那裏等我電話,我讓他們安排人,保護你。” 關子亮努力保持平靜的聲音,他不想讓身邊的同事覺得自己有異。

蘇小鷗說:“你當我什麽人?金枝玉葉要人保護?你別麻煩人家,我不會去的。我真的任務急,耽擱不起。”

關子亮說:“昏話!任務再急,也沒有生命重要。”

蘇小鷗說:“行了,別婆婆媽媽的。告訴你,我已經找到一個同路的村民了,現正跟他一起去瓦屋場。路上有人做伴,你就放心吧。”

關子亮無奈地說:“蘇小鷗,那你自己千萬小心,知道不?”

蘇小鷗無聲地笑笑,輕輕地說:“我知道。對了,你們什麽時候來?按理說,你們接到報案應該馬上趕到現場啊,怎麽反而撤了?難道真要等那家夥再出來殺人,你們才會緊張?”

關子亮生氣地說:“別胡說。”他假意咳嗽一聲,打起了官腔,“局裏召我們回來開案情分析會,誰說撤銷警力了?具體啥時來我也說不準,再說這是紀律,不能隨便告訴你。”

蘇小鷗用手指敲了敲通話孔,警告地說:“我對殺人沒興趣,我隻關心殺人動機。據說那家夥囂張得很,指名道姓要殺好些個人呢。你要是知道他的殺人動機是什麽,就告訴我,讓我心裏有個底。要是不知道或不肯說就別浪費電話費。” 新聞記者那種超強的好奇心和敏銳使她顯得霸道而且淩厲,還有“得饒人處不饒人”的性格語言更讓人難以招架。關子亮鬱悶,於是沉默。

“再不說話我要掛電話啦。”

關子亮沒有如平常那樣回敲聲音給她,他聽出她生氣了,但他還是繼續裝樣子,打官腔:“說實話,我真的不知道他的殺人動機,我問了許多村裏人,他們也不知道。你采訪是你的工作,我不幹涉你。但這個案子沒破,你的問題我真的不方便回答你。請原諒。”

“原諒你個頭。”蘇小鷗慍怒,臉上泛起一片潮紅。

蘇小鷗掛斷電話時還聽到他的聲音:“喂喂,蘇小鷗,要不要安排個車送送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