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關於江蘺貞是怎樣買凶殺人的過程,蒼原縣公安局的專案庫裏有一本關於 “9.28買凶殺人案”的案卷,這個案卷厚厚一本,那是犯罪嫌疑人龔傳寶伏罪後的供詞筆錄。

除了正常程序的審訊筆錄,關子亮還單獨問了龔傳寶許多不解的問題。

問:你是怎麽知道你留給伯父的錢被蘇記者拿走的?

答:村長說的。

“村長對誰說的?”

“江蘺貞。”

“然後她給你通風報信?”

“是。”

“你是怎樣混過關卡進城的?”

“我沒走大路,走的是你們不知道的荒路。”

“你進城幾天?”

“三天。”

“都幹了些什麽?”

“跟蹤蘇記者。我不認識她,一直在報社附近晃悠,無意中碰到你,我認識你,那天在山上打了一個照麵,我記住了你的樣子,我就是跟著你進的皇都賓館,你進了802房間,我就在對麵開了一間房,等到深夜用自配的萬能鑰匙開了門……我本想先做掉你,可一進門,地上有個昏死的女人一絲不掛讓我煩躁,我平生最怕受的刺激的就是看到女人**,因為我曾經在廣州殺死過一個企圖勾引我的**女人。這輩子最恨的兩種人就是警察和賤女人,如果可能的話,我想見一個,殺一個。所以我就改變主意想先把她扔到窗外去,她當時還沒死斷氣,我把她當蘇記者了,問她錢在哪裏,她指了指地上的包……”

關子亮打斷他,“你殺人之前有沒有預謀?”

“ 沒有,我殺歐少華是臨時決定的。那天我自己造了一杆搶,打算試試火,要是行,以後我就靠這杆槍專門殺人過活。”

“那你為什麽殺張老漢又改變方式了呢?”

“因為殺他用不著槍,俗話說:殺雞幹嗎用牛刀。”

“你為什麽要在石頭上寫血書?是不是向我們警察示威?”

“不是。寫血書就是明說下一個我要殺村長。”

“你在殺害歐少華的當天為什麽沒有把你要殺的人統統殺光?”

“我臨時改變主意了,我想試試江蘺貞說話算不算數,她說殺一個人付給我兩萬。後來她真的兌現了,我叫她把殺她男人的兩萬塊錢給我伯父,算她男人對我伯父盡的最後義務。”

“你在陵洲市殺了滕青青又馬上回到瓦屋場,準備幹什麽呢?為什麽不逃跑?”

“我回來繼續殺村長。我在陵洲殺人不光是為了那兩萬塊錢,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想引開你們,等你們走了,或轉移了視線,我好把我要殺的人都殺掉。我幹嗎要逃跑?我當自己是蝙蝠俠,以殺人為職業,多刺激的事,還有錢。”

“你都沒問過江蘺貞要殺那麽多人是為什麽?”

“沒問。”

“為什麽不問?”

“不為什麽,這是職業道德。”

“切!”關子亮差點被他氣暈。

“你別笑,我這人佩服的人不多,江蘺貞算一個,她美麗、溫柔、善良、正派,而且有錢……我覺得她真的了不起,一口氣要那麽多人的命,毫不心慈手軟,像個女中豪傑,讓人不得不佩服……” 龔傳寶說。

……

被龔傳寶稱之為女中豪傑的江蘺貞此時此刻在蘇小鷗麵前表現得十分絕望和淒楚。

“是我,是我用十萬塊錢買通龔傳寶,讓他替我殺掉所有我愛我恨的人,我必須在活著的時候把所有的愛恨情仇全部結算清楚,徹底洗淨我身體和心靈的一切汙垢與傷痛……”

江蘺貞說這話的聲音異常冷酷嚇人。

蘇小鷗聽了心頭震驚,倒抽了一口涼氣。

江蘺貞看到蘇小鷗這個神情,嘴巴張了幾次都沒有發出聲音。最後,她衝蘇小鷗笑了一聲,說:“那位關隊長說得沒錯,我的確就是一個蛇蠍心腸的女人。”她的笑冰冷恐怖。她說:“好了,蘇記者,我所有的謎底你都知道了,你打算將我怎麽辦?是放我逃走,還是把我交給樓下的那些人?一切都由你決定。”

蘇小鷗沒想到此時此刻江蘺貞還跟自己開這樣一個玩笑。

如果之前蘇小鷗對江蘺貞所講的故事還有些質疑,她不太相信像她那樣一個山村長大的女孩,身上竟然天生地帶著那樣不可思議的野性和瘋狂,可是現在她信了,哦,江蘺貞。江蘺貞果然有個性,不,是有股子邪性。

蘇小鷗的心在流血,這是一個無法麵對的殘酷事實。

她久久地望著江蘺貞,慢慢地給她擦去額頭上的汗,她的眼淚還沒幹,蘇小鷗將她眼角的淚痕也擦拭得幹幹淨淨,對她說:“從現在起,你不要再哭了。在任何人麵前都不要流淚,知道嗎?你已經不是女人,也不是江蘺貞了,你是犯罪嫌疑人,擁有這個名稱的人,愛和恨都應該在心裏消失。你明白嗎?隻有放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才能徹底解脫。” 蘇小鷗口口聲聲叫江蘺貞不要哭,而她自己卻禁不住聲淚俱下。

江蘺貞沒吱聲。平靜得近乎麻木地看著蘇小鷗。

“江蘺貞,你知道嗎?你今天對我所講的一切,要占用我一輩子的記憶,這真是一個漫長而又痛苦的記憶啊……另外,我好為難啊,我已經答應關隊長說服你去自首,但我現在不願意這樣這樣做了,因為我怕將來我要恨我自己一輩子。你,江蘺貞,一個我深深同情的女人竟然被我親自送上斷頭台,這是不是有點殘酷?憑什麽?命運憑什麽這麽捉弄我?要讓我在這個時候遇到這種無法逆轉的事情?要知道,我隻是一個記者,我的任務隻是了解這個案子背後的殺人動機,既然我獲悉了真相,完成了采訪任務,我就應該站在我自己的立場和位置上,而我自己的立場就是不願眼睜睜看到你被他們逮捕……你走吧,你水性好,你可以從水裏逃跑,逃到遠遠的地方躲起來,直到死都別出來……”蘇小鷗說這話時痛心疾首。因為她心裏十分清楚,自己在幹一件所謂離經叛道事情,這件事情會發生在受過正統教育,有著最基本的良知和正義感的蘇小鷗身上,她連自己也不相信。

“不,我不逃。”

“為什麽?”

“因為少華死了……”

不知道為什麽,說到少華死了幾個字,她好像根本沒有心理準備。尤其當她想到歐少華也得了艾滋病,沒有多少日子了,她才下決心先殺掉他,心裏頓時痛如針錐刀剜,眼淚不知不覺淌下。這一哭,便如陣雨一般,眼淚屋簷水似地往下滾淌……

自從她去過教堂,就一直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天堂,她很向往天堂,相信少華是好人,死了可以去那個美好,光明的地方。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心中的神懺悔過,祈禱過,而神也曾對她說過:這個世上的人誰沒做過壞事?誰敢說自己從生下來就沒有做過任何壞事?沒有。如果一個做了壞事不承認,又不懺悔,那他就進不了天堂。江蘺貞承認自己做過很多壞事,但她相信自己去得了天堂。

江蘺貞的話明白不過,她隻求死,不求生。

江蘺貞的淚水叭嗒叭嗒流淌,蘇小鷗感覺那眼淚就像冰雹一樣砸進自己的胸襟,一滴一滴滲進去,砸得她心口微微疼痛,寒涼至心底。

“你這又是何苦呢?”蘇小鷗覺得自己喪失了語言能力,根本不知道在說什麽。同時,她還失去了控製情緒的能力,覺得心頭有一團火在燃燒,這團火要把自己化為灰燼。

江蘺貞不明白蘇小鷗這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她流著淚問:你是說複仇,還是放棄?

蘇小鷗一下子被她問傻了。

她確實沒想到江蘺貞就在剛才流淚的一刹那,徹底放棄了複仇心。放棄了殺人計劃。

“是,凡是跟我有過身體接觸的人,不管是愛是恨,都逃脫不了死亡的下場,這等同於複仇。甚至可以說等同我殺了他們。當初我也這麽想過,但那時我等不及,我就要他們死,要看著他們死在我前麵才甘心,而且是不得好死……可是,我現在放棄了,我放棄了殺人報複的念頭。蘇記者,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蘇小鷗搖搖頭,說不知道。

江蘺貞眼裏閃現出一道柔光。她說是因為她剛剛在刑偵隊長的眼睛裏看到了痛苦的愛情。這種愛情她和歐少華也有過。

“哦?這麽說還是關隊長拯救了你,是他用愛情喚醒了你的人性?” 蘇小鷗出語驚人,但驚的隻是她自己。

“也可以這麽說吧。”江蘺貞神秘、寬宥地說。

“那你就……向他自首吧……”蘇小鷗差點說出後麵的話:別讓他丟官失職。

“好啊。你把我綁起來吧。”江蘺貞很平淡,用一種無所謂的口氣。

“幹嘛要綁起來?我叫他人上來就行了。”蘇小鷗笨到了家。

“不要,我要你把我綁起來,我不要他動手銬我。”

蘇小鷗想想,說:“好,你等著,我找繩子。”

江蘺貞說:“不用找,就把籮筐上的棕繩卸下來就行了。”

“江蘺貞,假如法律能夠網開一麵,饒你不死,今後不管你在哪裏服刑,我都會去探視你……”蘇小鷗一邊在江蘺貞背後反綁她的雙手,一邊忍不住淚流滿麵。

江蘺貞說:“好啊,謝謝你蘇記者。你現在去把樓梯放下,叫他們上來!”

蘇小鷗轉過身,江蘺貞在她身後說:“蘇記者,我想我還是先一步去天堂陪少華,對不起,我不能去自首——”

蘇小鷗正在搬著梯子,聽她說這樣的話,大腦頓時一片空白。那一刹那,她腦子裏出現很多怪念頭,什麽棕繩,樓梯,還有大堆豬草,等等……等到這些碎片拚成一個完整意思,蘇小鷗急轉身大叫:“不——蘺貞,不要呀……”

說什麽都遲了。江蘺貞兩眼看著蘇小鷗,眼裏含著淚水,臉上掛著笑容,身體退到了欄杆旁邊。隻見她像跨欄運動員那樣抬起腳來,跨過半人高的吊腳樓欄杆,然後身子往後一仰,身體便騰空而起,像一棵被砍倒的芭蕉樹衝出吊腳樓,往酉水河一頭栽去。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一直掛著美麗得有些虛幻的笑容,仿佛她選擇墜樓投江,不是為了死亡,而是為了看一場奇觀。沒錯,在身體騰空之後和落水之前,她的確看到了一場別人無法看到的奇景:她首先看到是房子傾圮了,不是一棟兩棟房子,而是所有房子,整個百年老鎮都傾圮了。接著,她看到的是人在倒下去,不是一個兩個人,而是一大片人,所有的人都倒了下去。“這是一種集體死亡,是整個世界的人都在死亡……”她喃喃自語地說。再後來她看到了藍天,藍天上的白雲,自由飛翔的鳥……這些會飛會動的景象倒是離她越來越近了,仿佛她看到的藍天白雲飛鳥都在她伸手可觸的地方,馬上就可以跟它們融為一體。這,的確是真的,因為這時候她身體轉了一圈,已經不是麵朝上,而是整個人朝下,所以,她看到的藍天白雲飛鳥是水中倒映的那個,那個自然是離她越來越近了。她終於看見了一直想看見的天堂。她睜著眼,笑著,幸福地撲向天堂,這是她一直向往的天堂啊,也是她的終極歸宿……

“蘺貞……”

蘇小鷗的意識一直短路般沒有反應過來。她愣愣地望著河水擴散的地方出神。江蘺貞飛身縱下的影像仿佛失真的畫麵,一會模糊一會清晰……半晌,她才從虛幻中回過神,大喊一聲“救命啊——”

蘇小鷗縱身撲入河中。她在水裏沒掙紮幾下就完全抽筋了,等到關子亮從半裏路的下遊將她救上岸,她已經氣絕了。

“蘇小鷗,蘇小鷗——”

隻見她臉色慘白,嘴唇烏紫,四肢呈現出僵硬狀態。

關子亮不相信地試探她的脈息,沒有,又附在她心口上聽了聽,心跳也沒有了。

關子亮這下子懵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他將蘇小鷗的身體放平在河灘上,不顧一切地給她實施徒手心肺複蘇,先是口對口人工呼吸,然後心髒按壓,他拚命高喊著用力按下去:“一、二、三……”一直數完十五下,見蘇小鷗還是沒有反應,他又再次捏住她的鼻子,嘴對嘴地人工呼吸,然後又雙手使勁按……四、五、六、七……他雖然心痛如絞,一句話說不出來,但是卻在心裏痛罵——蘇小鷗,你這個笨蛋,你這頭強驢……你跟我玩邪的,算了,我不陪你玩,我玩不起……我輸了,徹底輸給你這個笨蛋了……

關子亮眼前不時出現疊影,一會兒是杜斌的臉,一會兒又換成了蘇小鷗。杜斌的臉上盡是血跡,怎麽擦都擦不幹淨……蘇小鷗的臉卻又太幹淨了,幹淨得一絲不染,蒼白如雲……

這時,鄺言春等人趕到現場,見此情形,一個個呆若木雞。

一群呆子圍著關子亮,沉默無語地看著他作無謂的努力。

鄺言春說:“老關,放棄吧……沒用的。”

關子亮終於逮到一個爆發點,歇斯底裏地吼叫:“放你的臭屁!你還不快去河裏撈江蘺貞?告訴你,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快呀,叫人快去找啊,杵在這裏想死是嗎?想死你也去跳河呀!告訴你,你跳河沒人救你,因為你不是記者,你隻是一隻臭警察,天生玩命的坯……什麽狗屁記者,不會水也敢跳河,成心找死啊,你這隻臭蟲,屎殼郎……人渣……敗類,你憑什麽當記者?啊?!你幹脆改行當老大,玩黑社會得啦。”

關子亮罵完了鄺言春,接著罵蘇小鷗。他的精神快崩潰了,本能的,自然的,一切有利資源,都被他揮霍一盡。

突然,鄺言春大聲喊他:“老關,快看——”

他沒有說蘇小鷗醒了,因為,蘇小鷗的確沒醒,但她嘴裏發出“吭”地一聲,嗆出一口水來。

關子亮停止了動作。他臉上肌肉緩緩拉開,一絲似哭的笑容出現在他表情古怪的臉上。還沒等他緩過來,蘇小鷗抬起手,對著膝蓋還頂住自己腹部的關子亮“啪”地扇了一耳光。

關子亮一揚腦袋,頭上的水,臉上的汗統統灑在蘇小鷗臉上,蘇小鷗受到刺激,終於睜開眼睛。

關子亮忍不住笑了,“嗬,好你個死臭蟲,真有本事,眼睛還沒睜開,先打上人了啊。”

蘇小鷗嘴一張,好一陣咳嗽。她脖子上的傷口又竄出鮮血,汩汩地流成一根紅線,然後慢慢地滲開,像胭脂一樣染紅了衣領。

關子亮問:“誰帶有紗布創可貼?”

鄺言春說:“我有。”

關子亮說:“你來——”

關子亮挪開位置,讓鄺言春替蘇小鷗包紮,別人以為他是害怕再吃耳光,誰知道他卻是有著難言之隱。他現在正後悔剛才口對口地給蘇小鷗做人工呼吸,別說去碰她的傷口,就是連看都不敢看她正流血的傷口,他現在換上了嚴重的暈血症。

關子亮閉上眼睛。他現在最受不得鮮血的刺激。糟了,他又想嘔吐,最近他常常有這種反應。他用手捂住嘴使勁克製著,將胃裏翻上來的酸水一口一口吞下去。他本想站起來繼續尋找江蘺貞的下落,不料腿一軟,一頭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