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鄭心海通過關係將關子亮轉進市第一人民醫院特護病房。

這特護病房的設計就是不一樣,滲透著濃烈的人性化理念,有書房、浴室、會客室、健身房、廚房,還有聽鋼琴演奏和飲茶喝咖啡的休息廳。設施和等級相當於四星級賓館的豪華套房。掛號費100元,病房套間一天580元。平日是專供那些政府首長、國企老總、老幹部和有特殊關係的人作療養用的,一般人是根本沒有資格享用的。雖然兩年前剛剛建成時就曾經有不少市民質疑過這種住院病房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但是至今經營情況依然紅紅火火。

起初關子亮的情況挺嚇人的,雖然看起來隻是外傷,卻一直昏迷不醒。醫生說:看樣子病人是大腦和心裏麵都受到了某種重創,搞不好就這樣醒不過來也有可能。醫生的話把鄭心海嚇得臉都白了,趕緊請示局領導,經局領導同意,才連夜將他轉入市第一人民醫院。可入院不到兩小時,關子亮就醒了過來,醫生說:“沒事了,病人實際上隻不過是皮外傷,可以出院了。”鄭心海知道這是因為醫院病床緊張,有更重要的人需要病床了,在下逐客令。為了讓關子亮在這裏多住兩天,鄭心海實在沒辦法,隻好動用私人資源去找了老丈人,老丈人是這家醫院的院長,他說,要讓你朋友多住兩天院還不容易?就說他的傷情需要特別治療和護理,雖然他的級別不夠,需要自費承擔部分住院費用,我跟住院部說一聲,給他打個折不就行了。

“對對,沒問題。你看他渾身都是傷,必須打消炎針,讓他盡快好起來。”鄭心海突然覺得老丈人好可愛,於是衝著他連連點頭。

“這個就不用你操心了,住了院,自然有醫生護士操心,哪怕是皮外傷,他們也有辦法給他醫好的。”

沒想到老丈人還挺幽默,鄭心海感到好笑。

鄭心海的家在市裏,但平時也不常回家,這兩天,他做了關子亮的臨時家屬,每天來回坐兩小時車來市裏照看關子亮。誰叫他們是共過生死的兄弟呢。

關子亮醒來第一句話就是:“心海,告訴我,杜斌的事怎麽樣了?”

關子亮極力保持平靜。

“杜斌……”鄭心海聲音頓住了,他佯裝清了一下嗓子。

關子亮神情黯然地問:“到底怎麽樣了?”

“局裏今天上午為他開了追悼會了,在家的全體幹警都參加了,縣政法書記親自主持的,還追認他為烈士了,遺體告別後,他父母從鄉下趕來,就把他……接走了,局領導親自護送……”鄭心海深知關子亮臨陣失去戰友,心裏是多麽的難受和悲痛,將這些體現組織關懷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他是希望讓他心理上得到一些安慰。

關子亮緊閉著眼睛,心裏懷著深深的自責,“白發人送黑發人……人間慘劇啊……我,我真他娘的願意死的是我。”

“別胡說。你更不能死。”鄭心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兩人都難掩心頭悲傷,情緒失落。

“我知道你心裏很難受,這兒沒別人,想哭就哭,別死扛著。”鄭心海說。

“我扛什麽呀?我都扛過了,又不是哭就能活過來。”關子亮哽咽著說。

“對了,你能這麽想就對了。”鄭心海說。“誰都不願攤上這種事情,可是,幹我們這行的,自從入隊那天起,誰不是都得隨時準備攤上這種事情嗎?你我不也一樣?要是他的命再硬一點,像你我當年那樣挺過去,往後的日子,你們也就是過命的好兄弟。”

鄭心海說得沒錯。

關子亮的思緒退回到了十多年前,那是他們從警校畢業剛分到蒼原縣公安局刑警隊的時候,那時,蒼原縣有幾個在道上鬧得很凶火的家夥,他們仗著手下有幾個不怕死的愣頭青,在社會上橫行霸道無惡不作。尤其是向連勝和離子中,他倆糾集一夥人,在320國道好幾個路段充當車匪路霸,連當地派出所民警他們都不放在眼裏。平時他們弄來一些死雞死狗丟在公路上,一有外地車經過就被他們攔下,進行敲詐勒索,那些路過的外地司機害怕他們不敢報案,大多數人都願意破財免災,這樣更是助長了他們的氣焰,慣得他們十分囂張。一隻死雞,他們會從雞生蛋,蛋生雞算起,一直算到他們滿意為止。搞得遠近的司機聞風喪膽,車輛繞道而行,一時間弄得蒼原縣的水果和土特產無人敢來販運,老百姓怨聲載道。有一天夜裏,他們實在弄不到死雞死狗來擋道,竟然找來一隻死老鼠放在公路上作道具,賴上了化裝成跑長途的外地司機的關子亮和鄭心海,硬說那隻死老鼠是他們家爺爺喂養的,從小老鼠養到現在,多少年了,吃了多少米,連他們自己也算不清……當時,關子亮和鄭心海兩人一聽就氣得炸肺吐血,等到弄好了證據,兩人默契地遞了個眼神,一聲大吼跳出駕駛室,以正義之身出現,給那幫家夥迎頭痛擊,兩人痛施拳腳,當即將幾個人打趴下。誰料到,這幾個剛被製服,從附近村裏來了十好幾個一慣協助敲詐的團夥成員,這夥人根本不要命,竟然一哄而上在公路上把關子亮和鄭心海團團圍住,其中一個為首的揮舞砍刀衝過來,照著鄭心海的後心窩一刀紮下,說時遲,那時快,關子亮一個飛身撲過去,替鄭心海擋過這一刀。當時,刀鋒閃著光從關子亮的腹部劃過,血,卻沒有馬上流出來,而是在皮肉翻開之後,一窩腸子先流出來,然後才見鮮紅的血泉湧而出。鄭心海回頭一見血,就像嗜血的獅子一樣紅了眼,掏出槍就放,關子亮還沒來得及製止,他便當場打死一個,打傷兩個。其餘的嚇得統統跪地求饒,喊爹叫娘。

這件案子後來驚動了省公安廳和檢察院。當時,省高院聯合調查組來蒼原縣深入調查後確認:由於歹徒手裏隻有刀械,關子亮和鄭心海的行為應屬防衛過當。差一點,開槍的鄭心海就被脫掉警服,調離公安係統。幸好,沒多久上麵便開始部署“重拳打擊車匪路霸”的專項行動,關子亮和鄭心海搖身一變,一下子又成了英雄。縣公安局也以此為契機開展了多次打黑除惡的專項戰役。這下關子亮和鄭心海可找到機會了,處處衝鋒在前,幾個月時間就幾乎把所有道上的流氓地痞統統拘了起來。殺的殺,關的關,蒼原縣的車匪路霸基本上被清理幹淨。

隻可惜,事後局領導找鄭心海談話,雖然肯定了他的英勇業績,但還是勸他改行,做了法醫。之後,關子亮也下到基層鄉派出所當所長去了。

關子亮的手機響了。打斷了他的回憶。

他拿起電話,說:“喂,青青,是你啊。”

滕青青在電話裏大呼小叫:“亮子,你這幾天死哪去了?”

關子亮將電話拿遠一些。說:“還真被你說對了,我這兩天差點就死了。”

青青嬌嗔道:“為什麽死的?想我想死的吧?嘻嘻。”

關子亮正色道:“別胡說,我在市一醫院住院呢,你不來看我也就算了,反倒咒我死,有你這樣狠毒的女人嗎?”

青青笑聲像電波傳來:“住院?我不信,你這樣的人也會住院?除非你得了艾滋病住院,我信。”

“放屁,你才得艾滋病。”關子亮罵完將電話掛了。

鄭心海問:“是誰的電話?蘇小鷗嗎?”

關子亮說:“不是。”

“你呀,小心桃花運過盛真染上艾滋病。”鄭心海說到這裏突然想起一件事,說:“子亮,有個事情我得告訴你,前幾天我給歐少華做血樣檢驗,順便給他做了一個艾滋病例的檢驗,發現他患有艾滋病。”

“什麽?你說什麽?”

霹靂一聲,把關子亮震呆了。

鄭心海又重複了一遍。他說:“上次在足浴城洗腳的事你還記得嗎?那個勾引我的小姐,當時我就懷疑她有病,所以才對她那樣反感。後來我的一個朋友上那裏洗腳回來告訴我,說她還真是個艾滋病攜帶者。我那朋友在疾控中心的艾滋病防治科工作。聽了這話之後我很震驚,回頭我就想,以後不管什麽人,凡屬案子要做的檢驗報告,都要做一份關於艾滋病例的檢驗報告,就這樣,我給歐少華做了一個,結果發現他也是一個艾滋病患者。子亮,你想沒想過,這樣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怎麽會得這種病?”

關子亮說:“我不是正在想嗎……要是這樣,這個案子就複雜了,搞不好另有隱情。”

關子亮陷入了沉思,但更多的是疑惑和不解。那麽一個偏僻寧靜秀麗的小山村,那樣一個公認的道德品質都很好的農村青年怎麽會得那種病?一連串的問號,把關子亮搞糊塗了。

“有一種解釋也許能說得通。”鄭心海說。

“什麽解釋?”關子亮問。

“艾滋成了流行病。”鄭心海說。“現在的人都瘋了。這個世界也瘋了。”

關子亮用發呆的眼睛看著鄭心海,心裏卻不住地亂顫。

“你怎麽了?子亮,你的神色不對呀!”鄭心海關切地問。

“沒……沒什麽。”關子亮不動聲色地伸手摸了摸臉上已經結痂的傷痕,從身上拿出一個密封的袋子,鄭重地遞給鄭心海。袋子裏是一團血紙。

他沒說是誰的,隻叫鄭心海趕快幫他做檢驗。

鄭心海說:“放心,兩天就會有結果。”

關子亮的電話又響了,還是滕青青打來的。關子亮說:“這也是一個瘋子。”

鄭心海笑了笑說:“你接電話,我走了!”

青青在電話裏說,她已經來了醫院,就在住院部的樓下,要關子亮告訴她住幾樓幾號房間。

關子亮沒想到她來得這麽快,嘴裏一邊說感激,一邊就把房間號碼告訴了她。不一會兒,青青來到了病房門口。她以為有人在,裝腔作勢地敲了敲門,等關子亮應了一聲“請進”才輕輕閃進門。

這個藤青青,不知道搞什麽鬼,把自己打扮得好恐怖。隻見她穿著黑色的風衣,戴著黑色的墨鏡,風衣領子拉得豎起來,觸目驚心地站在門口。

青青這樣子嚇了關子亮一跳,脫口而出:“你怎麽搞得像個特務?”

青青“噗嗤”一笑,趕緊回身將花籃和禮品搬進病房。看樣子她是專門請人送到門口的,這倒讓關子亮有些感到意外,心想,她什麽時候學會如此謹慎了?

她問關子亮:“你有些驚訝吧?”

關子亮望著她說:“我是有些奇怪。”

青青說:“我現在改行當特務了!”

她一邊說,一邊得意地笑著拉下風衣領子,摘下墨鏡。

關子亮笑著說:“別逗了。有一點你可能沒有想到,你把自己打扮成這個樣子,更加引人注目,假如你真是個特務,早被人幹掉了。”

青青歪著脖子說:“真的嗎?”。

關子亮故意逗她玩,“真的。”

青青說:“那我看電影電視裏麵的特務都是這個樣子的啊。”

關子亮說:“那你是信電影呢,還是信我?聽我給你說,真正的特務,就是要做隱形人,你懂什麽是隱形人嗎,就是當他混跡於人群中,你根本看不出他有哪點地方跟別人不一樣,或者說,他就是一個不起眼的普通人。你以為跟電影似的,特務都有個特務樣兒,走在大街上讓人一眼就能認出來:喏,這是一個狗特務,大家防著他,要不,大家反跟蹤他,等有機會下手幹掉他。”

關子亮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線,他鼻子聳了聳,聞到青青身上灑了半瓶香水。“嗬,你還往身上灑香水,你這是蜘蛛上梁,跟線索走,屎殼郎上茅房,找死(屎)。”

青青笑著搡了他一把,說:“亮子,你真行,從今兒起,我就跟你學習怎樣偵察和反偵察,跟蹤反跟蹤。哈哈。”

說著她走到關子亮的床頭,從兜裏掏出一個信封。

關子亮趕緊按住她的手:“別別,別來這一套,你能來我就很高興了。”

青青說:“那不行,你難得住一次院,我也難得送一次禮。再說了,我這不是也得先交拜師禮嗎?”

關子亮變臉作色地說:“你少跟我來這套,不然我可什麽也不教你,而且,還得叫你馬上滾蛋。”

青青見他這樣堅決,就沒有再掃興。

她坐下來,跟關子亮麵對麵地閑聊。

她見關子亮的手和腳都包著紗布,便關心地問是怎麽受的傷,聲音裏充滿了疼愛。關子亮不想告訴她實情,就笑笑地跟她開玩笑:“昨晚進錯了家門,被人家老公捉奸在床,揍的。”

青青斜乜他一眼,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瞧你那德性,臉皮真厚。”

關子亮故意在她跟前裝騷,小聲地說:“別動手動腳的,我這個樣子搞你不贏。”

青青裝做沒聽見,溫柔地說:“誰相信你的鬼話,我聽蘇小鷗說你在鄉下辦案。你要是跟她在一起,被人修理成這樣,我還信。”

關子亮說:“呸,我跟誰在一起,也不會被修理成這樣。你別跟我提她,她到現在都還沒個電話問問我。”

青青盯著他的臉說:“你還跟我裝,我什麽不知道?”

關子亮說:“你知道什麽?”

青青撇著嘴說:“我知道她正在往醫院趕。”

“你給她打過電話啦?”

“打了。”

“說什麽呢你們倆?”

“說……說我離婚了,要跟她搶男人。”

“哈,你簡直無恥。”

兩人無拘無束地聊著。青青坐在他對麵,用水果刀削了一個梨,切著小塊,一塊一塊給關子亮喂。關子亮樂意地張著嘴,仿佛很享受這種特殊待遇。

青青微微眯縫著眼,看著他,眼神裏飄動著殺傷力很強的曖昧。

關子亮不願與這種眼神對峙,說:“青青,你給我拿遙控器來,我想看看新聞。”

關子亮打開電視機,按了當地新聞頻道。

女主持人的聲音:昨日上午,蒼原縣明溪鎮政府領導和工作人員以及多名群眾扛著方便麵、礦泉水,提著消炎藥等用品,給搜山的民警和武警戰士送給養。記者跟隨送給養的隊伍,再次進入深山。

接著是畫麵和同期聲: 13時40分,當來記者來到衝天溪南側梁頂的第一哨卡時,該處有一守卡隊員。送給養的工作人員將隨身攜帶的物品分成幾個小包,拿出其中一包送給這個隊員一份。這名隊員笑著說,有兩天沒有吃到方便麵了,因為缺水,不敢吃。另外,據這名警員透露,在他的裝備包裏,除了槍支和半瓶飲用水外,就剩一瓶風油精了。

關子亮趕緊換一個頻道,還是關於案子的內容。

女主持人:為了進一步配合搜捕工作,警方通過給疑犯的家屬做思想工作,征得他們同意後,於10月2日將龔傳寶的伯父和他的十幾名親屬護送上山,在疑犯可能出沒或藏身的地方用擴音器喊話,試圖用親情感化疑犯。

現場同期:“傳寶,我是伯伯。你出來吧,你都害死幾條人命了,公安局不會放過你的……聽伯伯的話……你快出來投案自首吧……”

記者現場:連日來,“9、28”特大殺人案犯罪嫌疑人龔傳寶的伯父——一名70多歲高齡的老人,在我市警方的陪護下爬上一道道山梁,試圖用他的親情和道義感化藏在深山的侄兒早日歸案。老人手提砍刀,懷揣著通緝令,主動要求義務為搜捕隊員做向導,在沒有水,沒有食物的情況下,已經堅持了兩天兩夜……

關子亮不想看這個,關掉電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