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突然而至的上海

屋子很安靜,安靜的讓人窒息,時鍾滴滴答答的讓人煩躁,仿佛在窒息中等待恐懼的來臨,那是一種掙紮,也是一種身不由己的承受。我從來不知道寂靜會如此可怕。我們三人靜靜的坐在沙發上,看著油條的父親一口一口的抽著煙,煙霧繚繞中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布滿一層欲哭無淚的哀愁,青色的煙圈點點上升,最後在空氣中消散,火星一點點的明滅,像是在拚盡最後一絲生氣。

段叔原本就黝黑的膚色因為多日沒刮胡子而更加黝黑,他臉上冒出的胡茬更顯得粗狂而滄桑。我以前從沒發現油條和段叔並不像,油條個子高高膚色白淨,大眼睛高鼻梁,他沒發福的時候就和個文弱書生一樣,戴個眼鏡文質彬彬。後來他為了增加男子漢氣概不僅剪了個和他爸爸一樣的板兒寸,還去醫院接受了激光手術摘掉了眼鏡,可盡管如此他依舊是清爽、陽光的,而段叔和油條完全不是一個路子,他個子不高,身材精壯,眼睛不大卻很深沉,就像一名戰士,他後腦勺還有一個奇怪的疤痕,疤痕從後腦延伸到脖頸下方,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曾經問過油條,油條也不知道,我們還編造了各種故事來形容那道疤痕。他看起來有很多故事,他不苟言笑,整日看似心事重重的。他們是不像父子的父子,要說像大概隻有執拗的性格吧。

過了好久,段叔掐滅煙頭,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折的整整齊齊的信紙遞給我,不知是不是因為煙霧的熏嗆,他的雙眼滿是血絲,瘦削的臉上皺紋格外明顯。我打開手中略顯潮濕的紙張,那是油條的字跡,可是信的內容卻讓我莫名其妙,除了結尾的日期是8月13日外,隻有三個羅疊在一起的“山”字,字跡扭曲的幾乎難以辨認。今天已經是9月10日了,也就是說從寫信到現在已經過了將近一個月!我小心的查看信紙,紙上汙跡斑斑,像是髒汙的手指留下的抹痕,卻又有一絲草綠色的汁水,心不由得提了起來,油條是在什麽情況下寫出的信?這封信段叔是怎麽得到的?

我緊張的看看竇少爺又看看段叔,他們的不言不語更是加深了我內心深處的不安,腦海裏再次開始導演油條遇險的情形。

“段叔,信是什麽時候收到的?”竇少爺安慰的拍拍我的手背,接過信紙仔細的查看,聲音有些陌生。

“三天前,這孩子一定是遇到麻煩了。”不知為什麽從段叔的臉上我看不到一絲的焦躁,反而是一種特殊的沉穩,真的就像是脫離戰場許久的老兵,再次聽到衝鋒的號角。此時,那古銅色的臉上平淡的就像是一口古井,看不出他沉靜的眼底裏那抹蠢蠢欲動究竟意味著什麽,我突然覺得段叔很陌生,他還是那個我認識多年的段叔嗎?還是這才是真正的他,一瞬間就連油條也變得陌生起來。

“信應該是在野外寫的,他手上很髒,有草和泥土、灰塵的跡象,他也許被人跟蹤……”不知為什麽,在段叔說出跟蹤兩個字的時候,我腦袋裏突然出現貢嘎山地區遇到的那個鬼鬼祟祟的人影。

“這封信沒有寄出的地址,從日子上看也許很偏遠,也許……”段叔話沒說完,重新將掐滅的煙頭再次點燃,他的手指有些微微的顫抖,是因為油條的失蹤?還是別的?我懷疑了。

我知道這不應該。

竇少爺自始至終都不發一言。

他使勁吸了一口煙,繚繞的煙霧將他緊緊包裹,眼前這個年過半百的老人靜靜的坐在那,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隻知道他看著前方,仿佛一幅畫麵正展現在眼前。我陷在沙發一側,深吸一口這有些幹澀的青霧,希望裏麵的尼古丁能麻痹我混亂的神經,可是它卻讓我意識到有些東西既然已經發生,哪怕隱藏的再久也終究回不去了。

窗外的夕陽越過雕花玻璃,在窗戶上一片暈染,那金紅色的一片逐漸濃烈,濃烈的就像是大滴的鮮血落在小店外麵,我緊緊握緊拳頭,不去在意腦子裏混亂的畫麵,可是鼻端卻莫名其妙的再次嗅到那股血腥味,淡淡的就像是風中的煙絲兒,剛一冒頭就不見了蹤影。

我瞪大眼睛掃視屋子裏照舊的擺設,那仿古的雕花座鍾,油條明明知道是贗品卻依舊買下,隻因為不想破壞一個大叔為母親湊錢治病的希望;還有那黃花梨的搖椅,是我的最愛,當初是我倆一起去市場,死纏爛打硬是砍價砍下來的;哦,還有那粉彩的蓋碗,是油條從鄉下撿來的漏兒,那是他第一次出門收貨,怕人家後悔,愣是連夜坐車跑了回來;還有那本破書,因為品相太差永遠也無法出手;還有桌上那木盒裏的銅錢,清朝的康熙通寶、乾隆通寶滿滿一盒子;還有……

滴滴答答的敲打聲讓我回過神,才發現眼淚滴在油條的信上,我匆忙伸出手想在淚水滲透紙張之前將它抹淨,可惜晚了一步,被暈染的筆跡變得粗壯並向四周擴散,我緊咬嘴唇,抑製自己即將決堤的淚水,那張信紙在昏暗的屋子裏格外紮眼。

“噓……會沒事的。”竇少爺伸出手臂將我拉進懷裏,任憑我胡亂將鼻涕淚水抹在他衣襟上。

“咕咕,咕咕……”

雕花的座鍾開始報時了,那突然從鍾內竄出來的小鳥張開嘴聒噪的叫完七點半後便迅速的退回自己屋裏。窗外越來越暗了,屋裏隻剩下段叔的煙頭在明滅變化,我不知道他究竟吸了幾支煙,現在他整個人幾近沉沒在暗影中。

這長久的安靜我們都不想打破,可是……

也許,我該說點什麽。

就在我壓下喉嚨的哽咽想張嘴的時候,段叔突然說話了,那暗啞的聲音帶著摧古拉朽的味道,就像是一把鏽跡斑斑的利刃劃破劃破束縛它的繭。

“秦瓊,你和鵬飛從小一起長大,你叔是什麽人你大概也了解,所以,你一定要相信我是不會害鵬飛的,畢竟他是我親手帶大的。”說到這他抬起頭看著我,“所以,你能不能告訴我鵬飛是為了什麽失蹤的。”

我沒想到段叔會這樣說,我難不成他以為我知道油條失蹤的訊息?可我真的什麽也不知道。我沒有懷疑他害了油條,可是他問我的問題卻讓我無法回答,因為這也是我想知道的答案。以他的表情看來,他至少知道些什麽,難道是在套我的話。

我正猶豫著要不要說出銅錢的事,竇少爺卻先開了口,他事無巨細的將我們發現銅錢到後來的所有全盤托出。也許是我眼花了,也許是我神經過於緊張,總之當竇少爺說出 “西王賞功錢”這五個字的時候,我的段叔、油條的父親的瞳孔明顯一縮後又歸於平靜。

我看著眼前這張熟悉而陌生的臉,張了張嘴卻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

“寶兒,秦叔叔讓我告訴你,讓你回家一趟。”竇少爺拍了拍我的脊背。

“我爸?他幹嘛不直接告訴我。”我回過神掏出手,咦?什麽時候變成靜音了?

我不想離開,可是那十幾個未接來電預示著事情緊急。我猶豫著要不要回家,段叔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竇少爺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一切有他。也許男人之間有他們自己的交流方式,他們談起話來應該比和我方便吧。

離開段叔的屋子,我有些無所適從,油條平時是住在自己的小店裏,後來我們一起租住了小公寓,他很少回家和段叔住,但他卻是個孝子,每天必定抽時間回家和段叔吃一頓飯聊聊天,他神神秘秘這麽久難道段叔就一點察覺都沒有?回頭看了看帶著防盜網的老樓,我是在懷疑什麽?

打車飛奔回家,難得我爸我媽都在,是什麽事情能讓我爸從他那堆老錢幣裏抬起頭?看著他們喜上眉梢的樣子我不禁有些好奇。油條失蹤這麽久我一門心思撲在尋找油條的下落上,家裏發生什麽事我根本就不曾在意。

“寶兒啊,快來,媽和你說件好事兒!”我媽將我拉到身邊坐下,拍了拍我的臉,“看你瘦的!”

“有話直說。”我有些不安的挪了挪身子,我媽怎麽這麽熱情。

“想不想出去散散心?最近為了鵬飛的事兒看你都把自己折騰成什麽樣了。”我媽歎了口氣,眼中滿是擔憂,“要說鵬飛那孩子也是我看著長大的,他沒了消息我也著急,可你這樣折騰自己媽心疼。”

“究竟怎麽回事?”我看了看坐在椅子上滿臉堆笑的父親。

“是這樣,你爸爸的一個好朋友為你爸留了一個席位,去上海參加一個關於清泉的拍賣會。”

“咱家什麽時候有錢到能參加拍賣會了。”

“不是真的讓咱們去拍賣,而是去參加,說白了就是可以去充人數。”媽媽的過於熱心讓我的懷疑不減反增,她從不參與爸爸生意上的事,而且我從沒聽說父親還有個朋友能與拍賣行有關。

“是這樣的,拍賣裏麵有個大齊通寶!”父親有些激動,雖說他開古董店,但最讓他感興趣的依舊是各朝代的錢幣,那個大齊通寶更是錢幣收藏界的精品。

“爸,你幹嘛不自己去。”我緊盯著父親,總覺得哪裏有問題。

“這,這不是走不開嘛。”父親抿了口茶葉,“前些日子收了一盒子銅錢,裏麵什麽都有,雖說值不了多少錢,但是礙於你齊伯伯的麵子我總得估出價格。這幾天忙於店裏的生意,也沒空出時間,這有了點時間你看……”

“那不去不就完了?”我還是懷疑,為什麽非得去呢?

“那怎麽行!那是個關於清泉的私人拍賣,裏麵有很多珍品!你得去,幫我去看看!回來告訴我!據說還會有個冊子,裏麵介紹的很詳細!”父親站起來有些激動。

“你著什麽急!孩子又沒說不去!”母親衝父親擺擺手,“關鍵是去散散心,你不是上海有同學嗎?讓她帶你到處走走,去什麽烏鎮啊什麽地方的,去看看,也許等你回來的時候鵬飛就有消息了,至少能讓自己冷靜一下,說不定就有新的法子了。”

母親眼裏閃著淚光,我安慰的拍拍母親的手,也許我真的需要出去走走,整理一下思路,畢竟發生的事太多,我都沒有好好理清頭緒,想到這眼前再次閃過段叔的眼睛。

“好了,我去。什麽時候走?”

“明天晚上的飛機,人家機票都提供呢。”父親興衝衝的拿過一張機票遞給我,“到時候讓臨風送你去機場,我都和他說了。”

竇少爺早就知道?我有些驚訝,可是他為什麽不告訴我呢?

我總覺得哪裏有什麽不對勁兒的,我媽什麽時候這麽熱心過?竇少爺為什麽要瞞著我?段叔的眼神說明什麽?還有……太多的疑問讓我自己都還不敢相信,難不成油條失蹤後我就起了疑心病?任何一點風吹草動我都會滿是疑惑。天不早了,我沒在家吃晚飯,出門那麽久我都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好好吃過飯,本想打電話讓竇少爺出來,可是不知為何拿著電話的手卻將電話放回包裏,還是先回公寓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