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尾聲

五年後。

2015年,新聞界發生了一件非常震撼的事情。第九十九界普利策專題新聞攝影獎,獲獎作者並未現身領獎,僅僅留下一組震撼人心的照片。

此作品是通過郵寄的方式到達評選組手裏,裏麵並未留有任何聯係方式,隻是在每張照片的背麵,都有一個手寫的簽名:shadow。

照片是一組各種膚色的兒童,有黑人,有白人,也有黃種人,孩子們的臉都模糊化了,他們唯一的共同點,便是各式各樣、振聾發聵的燒傷。雖然身體的火吻痕跡嚴重,但是孩子們臉上的笑容卻可以融化冰山。

這組照片一經公布,便震驚了了世人,大家在流淚同情的同時,紛紛來電哥倫比亞大學,稱想要幫助照片中遭火吻的孩子們,隻是評選組也沒有作者的聯係方式,於是一時之間,美國各大報紙、電台、電視、網站,紛紛頭版頭條尋找這名叫做“shadow”的人。

隻是這名作者遲遲未現身。

眾人由最開始的期待,到後來轉變成了失望,甚至是憤怒,有人甚至說shadow太自私,既然發布了那些孩子們的慘狀,卻又不讓人聯係上他們,就算是拍清楚孩子們的臉,大家也能夠找到那些孩子,好幫助他們。

流言蜚語到最後都歸於平息,自是這組無人領獎的照片,一直都存與紀念館中。

也不是沒有好處,自從這組振聾發聵的照片發布之後,有多個公益組織加入了更大的力度,也投入了更多的金錢和精力到燒傷兒童身上,不計其數的燒傷人群正在慢慢得以救治。

“喬暮,這裏。”簡清對著剛下飛機的人搖搖招手。五年未見,那個正朝著自己走來的女人卻似乎越變越小,長卷發,白襯衣,牛仔褲,帆布鞋,再加上掛在胸前大大的攝像機,這分明就是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

“抱歉,還特地要你來接我。”喬暮笑,不過言談話語間卻絲毫不見抱歉。五年了,她終於又再次塌上了這片土地,“簡清,好久不見。”

“不到我結婚還真見不到你!”簡清伸出雙臂,想要擁抱喬暮,喬暮卻徑直向站在簡清身邊的女人伸出手:“黃小姐,好久不見。”

“你好。”黃芸伸出手,卻不是握上她的,而是掐上了喬暮的臉,“皮膚真好。”

喬暮無奈地笑了笑,然後轉向簡清,“恭喜你,終於得償所願,抱得美人歸了。”

簡清看向黃芸,兩人眼裏都是千帆過盡,幸好沒有錯過的笑意。

是啊,雖然時間過去這麽久,很多的人和事都變了,但幸好,最重要的你還在我身邊。

決定在一起,是在喬暮離開後。

那天淩晨一點,言非白的母親打給簡清,擔心地問兒子在不在他那兒。

簡清安撫言母之後,立刻打給黃芸。兩人在酒吧裏找到言非白,黃芸在第N次拿下言非白的酒瓶時,那個胡子拉渣,瘦得過分的男人卻抱著她,喊著喬暮的名字哭得稀裏嘩啦。

兩個人好不容易把言非白送回了家,梳洗幹淨,然後丟上了床。

庭院裏,月光如銀緞,滿院的花香,沁鼻親香。

“你說,喬暮現在在哪兒?”黃芸坐在了門廊上,銀色的月光灑滿她全身。

“不知道,不過不管她在哪兒,一定也在思念著**那個醉鬼。”簡清朝屋裏了努嘴努嘴。

黃芸苦笑:“相互折磨卻又相互思念,真有意思。”

簡清也笑:“怕就怕連折磨都不屑於。小芸,你還討厭喬暮嗎?”

黃芸搖了搖頭,靠在一旁的門廊上,睫毛低垂,滿身都是掩不去的疲憊:“說來奇怪,以前她在非白的身邊的時候,我覺得在這份感情裏,她膽小,她懦弱,她對不起非白的付出,可是現在,她都離開這麽久了,很多事情反而清晰起來,”黃芸看向簡清,“單方麵而無望的愛,不會持續這麽多年,喬暮一定也在以我所不知道的方式,默默地愛著非白。”

她的眼神太亮,亮到耀眼,亮到似乎能照出對方所有來不及隱藏的情緒和秘密。

沉默在兩個人之間蔓延。

“我說……”

“不然……”

兩個人同時開口,卻又同時被打斷。

“你先說。”黃芸看著簡清。

簡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向黃芸,嚴肅地道:“你,你上次住院……是哪裏不舒服?”

“你以為我是哪裏不舒服?”黃芸挑了挑眉。

“我……”簡清的目光順著黃芸的臉,慢慢往下,然後停在了她的小腹上,隨後又轉開目光,距離上次她生病已經這麽久了,如果是懷孕……早就應該看得出來,可是當時黃芸和言非白的欲言又止,不得不讓他往這方麵想。

黃芸看著眼前的男人,歎了一口氣,終於道:“隻是胃病複發,順便躲避家裏給我安排的相親,再順便小小的懲罰一下喬暮而已。”

有一點點的失望從心底冒出來,但更多的的喜悅鋪天蓋地而來,她終於願意和自己講話了,不是敷衍,不是針鋒相對,而是這麽地心平氣和,仿佛相處多年的老朋友。簡清激地站起來,而後又彎腰抱住坐在地上的黃芸:“小芸。”

“嗯。”

“小芸。”

“嗯。”

“小芸。”

“嗯。”黃芸笑了,伸出手,摟住簡清的腰。這麽長時間的猶豫、掙紮和不甘,其實在喬暮走後,看到言非白的那個眼神時,便已做了決斷,隻是,因為他,自己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折磨,所以才不想那麽輕易的原諒他,所以才想讓他和自己一樣痛。

“喬暮……”簡清通過後視鏡看著後座上的人,猶豫著開口,“言非白一直都在找你。”

“我知道。”喬暮邊翻看著相機裏剛剛拍下的照片,邊回答道。

“你這次回來,不見一見他嗎?”黃芸也忍不住問道。

“不用了。”絲毫沒有遲疑的回答。

簡清歎了一口氣,沒再說什麽。

五年前,當言非白發現喬暮失蹤之後,幾乎翻遍了整個A市,所有有關於喬暮的人他都問了個遍,就連當年喬暮的幼兒園同學他都找遍了。

簡清剛開始很看不慣言非白,人都走了才知道珍惜,才擺出這副癡情的樣子給誰看,可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四年過去了,直到現在的五年過去了,言非白的身邊沒有出現任何一個女人。

這五年裏,他像清心寡欲的和尚一樣,為了某種信仰守身如玉,雖然身在商場,也時不時攜帶著女伴出酒會,但是他不再與女伴有過多的身體接觸。漸漸地,對言非白有想法的女人們慢慢地知道了,盛鼎的言總,生意是越多越大,出手也是一向的大方,隻是不再像以前那麽玩得開了,酒會上連酒都喝得少了。

“喬暮,還沒有問你,你現在過得好嗎?”

“很好。”看到窗外的好景色,喬暮忍不住拿起相機,打開窗戶,連按快門,“終於能做自己喜歡的事,很開心,也很自由。”

這樣的喬暮是簡清所陌生的,淡然而隨意,不再執著於某件事、某個人,整個人從內到外都散發著一股光芒,讓人移不開眼,真好。

“你這次回來呆多久?”

“你的婚禮後就走。”喬暮歪著頭拍下路邊的一棵樹,“我訂的後天晚上的機票。”

這麽快?

簡清和坐在身邊的黃芸對視一眼,看來,言非白沒有機會了。

言非白沒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會接到曾經的“情敵”簡清的電話。

“喬暮回來了,我把她的號碼發給你。她這次是回來參加我的婚禮,後天就會離開了。”簡清簡單的一句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交代得一清二楚。

好半天,言非白才回過神,他的掌心微微地出著汗,半天仿佛才找到自己的聲音:“謝謝你肯告訴我。”

電話裏,簡清的笑聲傳過來,帶著意料之外的味道:“我也沒想到有一天我會給你打這個電話,可是言非白,你不要太有自信了,喬暮現在,可能誰都不需要了。”

言非白掛掉電話,看向窗外。

她終於……回來了。

五年前,言非白意識到喬暮已經恢複了的時候,她正暖暖地,毫無防備地對著自己笑。那樣的笑容,自己已經很多年沒有看過了。於是他貪心地想著,就讓他多裝幾天傻吧,多被依賴幾天,多被需要幾天,多照顧她幾天……

隻是沒想到,她卻另有計劃。等他出差回來,她便已不見了蹤影。

是自己太自信,相信她不會離開自己,相信她既然醒來還願意呆在自己的身邊,肯定不舍得離開自己。

隻不過十一位數字,言非白卻按了半個小時。電話接通的一瞬間,言非白緊張地站起身。

“hello?”

既陌生又熟悉的聲音,隔了兩千多個日日夜夜,再度在自己的耳邊響起。

“抱歉。”電話裏的人輕笑,“我忘記自己已經回國了。你好。”

回國。拿著手機的手不自主地握緊,她在另一個國家呆了五年,那一個五年,有誰從這個簡單的招呼開始,與她日日相見交談,走進她的生活生命?

而自己的號碼這麽多年都未曾變過,不過就是為了等她一個隨時隨地都可以打過來的電話……而她,居然不記得自己的號碼……

言非白站在窗前,看著整個城市的星光燦爛,車水馬龍,心底有個地方冰涼冰涼的,卻又因著喬暮的回來,有著一絲絲的溫度。

“喬暮,是我。”

“非白?”喬暮有點訝異,她揭下眼膜,看了看手機來電顯示,果然是曾經熟悉入骨的十一位數字。

“我想見你。”言非白打斷喬暮,簡簡單單的四個字,聽不出太多的情緒。

電話裏沉默了兩秒,而後是喬暮陌生的聲音傳來:“好。”

言非白在看到喬暮的時候有一點陌生的恍惚,她的樣子並沒有變,經過這五年的打磨和沉澱,仿佛就像是博物館保險箱裏,隻能看不能摸的珍寶,外表精致溫潤,卻再也看不出內在絲毫的漣漪,就連她看到自己,抬起頭打招呼的現在,眼裏的笑意也帶著疏離的禮貌,再也不見半分以前的溫柔和在意。

“對不起,臨出門有一個會,所以來晚了一點……”言非白莫明地有一點緊張,拉開椅子坐下。

“沒事。”喬暮放下手機,淺笑道,“我已經自作主張地點了兩杯咖啡——是你以前喜歡的口味。”

以前?言非白原本的一點笑意瞬間消失在嘴角:“謝謝。我這個人比較戀舊,喜歡的口味一直沒變。”

“那就好。”

送咖啡的小姑娘適時地送上來兩杯咖啡:“請慢用。”

“謝謝。”喬暮拿起咖啡淺淺地喝了一口,爾後看向窗外大片的香樟樹,明亮的陽光下,是一張張年輕的麵孔,“我以前一直想和你在這個咖啡館裏約一次會。”喬暮看向言非白,笑得有些懷念,有些無奈。

“我知道。”他怎麽會不知道,當年的他單純得一眼就看得穿,他隻是假裝不知道而已。

“你果然知道啊。”喬暮低頭喝咖啡,明亮的光線從窗口打進來,打在她修長精致的頸項上,讓言非白禁不住地想伸手摸上去。

事隔十幾年的A大咖啡館,五年後的再次相見,為什麽會選在這種地方?言非白很想問,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難得的下午休閑時光,咖啡館人不是很多,陽光穿透厚厚的香樟樹葉,打出一片一片的陰涼。不時路過的年輕麵孔,朝氣蓬勃,讓人覺得一切似乎都充滿了希望。

“上大學的時候我一直都很孤獨,可是你永遠都沒有時間。”喬暮左手攪拌著咖啡,右手撐在頰上,看向窗外,“我身邊稍微親近一點的朋友都被你嚇跑了,以至於我大學四年居然都沒有交到什麽朋友。”

真奇怪,當年明明難過得要死的事情,現在輕描淡寫地說出來,卻仿佛在說別人的事。

“……對不起。”言非白看著喬暮。

喬暮笑著搖了搖頭:“那個時候我們有一門課超難,我還記得那門課的教授被同學們細稱為普羅米休斯……”

“你不知道,我們有一次考試,教授在我們的強烈抗議下,同意開卷,但是,開卷我們也及不了格,於是我們班長代替我們去找院長……”

“還有一次,學院裏搞舞會,我偷偷摸摸地去參加了,結果摔了個狗啃泥……”

這是這麽多年以來,喬暮話最多的一次。言非白看著外麵的光影一點一點地暗淡下去,手掌慢慢地緊握成拳,心裏那一點點的溫度也一點一點地涼了下去。

“喬暮,”言非白打斷她,嘴張了張,終究還是問道,“你是在同我告別嗎?”

不虧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

喬暮一愣,靠在椅背上,點了點頭:“是,非白,上次走的時候我沒有和你說再見,所以……”

“所以你這次想給我補上?那我還真是謝謝你了。”言非往後重重地一靠,諷刺地道,“那你約我出來是想幹什麽,彌補你對當年救命恩人不辭而別的愧疚感?還是覺得最此生不會再見,所以祭奠一下曾經?”

言非白的聲音很大,咖啡館另外不多的幾個客人紛紛側目。

喬暮微微低頭,雙手將咖啡捧在手心,也許他不會想到,即便這樣的吵架,也是曾經自己無比渴望,想象過無數次的場景。

沉默。

沉默。

沉默。

曾經的過往就像是沉默的旅人,距離現在的他們無限光年。

喬暮抬起來,捧著咖啡杯的手微微地顫抖:“非白,我一直沒有和你說對不起,對不起當時的不辭而別。”

言非白看著喬暮,終究是苦笑著搖了搖頭。五年前,她清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知道,他隻是沒有想到,她竟會以那種方式離開自己。

“走吧。”言非白站起身。

“去哪裏?”喬暮愣住了,仰頭看著他,還似多年前的毫無防備。

言非白的心頓時漏掉一拍,聲音也低沉了下來:“我們的家。”

言非白沒有想到喬暮居然會乖乖地跟自己上車,然後乖乖地進屋,然後自覺地洗漱,到客房休息。

整個房子還是五年前,喬暮走之前的樣子,就連庭院裏的花也開得燦爛。門口有她的拖鞋,衛生間有她的牙刷,就連衣櫃裏,還有適合她尺寸愛好的各種衣服。

一切都未變,似乎變的,隻是時間。

言非白從一回來就坐在沙發上,麵前放著一杯紅酒,目光一直跟著喬暮,未曾離開半分。

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房間裏隻不過是多了一個人,卻意外地變得溫暖了,不再似以前那麽空曠、寒冷、寂寥。

“晚上少喝點酒。”喬暮洗完澡出來,皺眉看著言非白手裏的酒杯。有那麽一瞬間,她很想伸出手拿掉他的酒杯,但終究是忍住了。

言非巴沒有回答,隻是繼續自斟自飲,目光盯著某一個虛空。

等不到回應,喬暮轉身離開,打開客房的門,言非白的聲音卻從背後傳來:“喬暮,為什麽?”

為什麽要不辭而別?為什麽五年間一點信息都不給我?為什麽願意跟我回來?為什麽……一定要走?

喬暮沉默了半響,再轉身時,臉上帶著淡淡的笑:“非白,我們認識快三十年了,也算老朋友了,到一個朋友所在的城市,卻住酒店,顯得太生疏了。”

生疏?她還知道這個詞!

她這是什麽意思?是說雖然做不成夫妻,但卻不想失去這個朋友?

一股鈍痛從胸口傳來,言非白死死地握住酒杯,他很想說點什麽,但終究隻是動了動嘴唇,半響才道:“喬暮,你不能這麽殘忍,你明明知道我找了你五年……”

“非白,你忘了,我曾經等過你二十五年。”喬暮看著言非白,眼裏的無奈淒清一閃而過,“就單算在一起的時間,也有十年了。”似乎是有點冷,她抱住雙臂看著言非白,聲音裏蕭索一片,“非白,我們之間,隻能這樣了。”

時光停駐在兩個人之間,言非白在這一瞬間終於明白了失去的感覺,就仿佛一直珍藏在懷中的精致玻璃瓶,雖然一直都小心翼翼,可終究還是落在地上碎成了片。

第二天早上,言非白親自送喬暮去的機場。

不停地有飛機從天空飛過,這麽多架飛機中,到底哪一架飛機上載著已經不再屬於他的喬暮?

在說再見之前,言非白猶豫再三,終是忍不住問喬暮此行的目的地。

他還記得喬暮掏出口袋裏的機票看了一眼:“四川。”

還好,還好不是國外。言非白鬆了一口氣,可是幾秒鍾之後他便意識到,對於他和喬暮而言,國內國外都已是相隔萬裏,再無差別了。

隻是,她在國內的話,總覺得是站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著同一種空氣。

“言總?”身後的李闖小心地上前,“今天有個重要的會議……”

老板已經在機場外站了兩個多小時了,他在老板身邊工作這麽長時間,見到的老板從來都是意氣風發,躊躇滿誌的,從未見過老板這種表情,像是無盡的期望,卻無人可以托付的心灰意冷。

言非白再度看了一眼天空,終於回過頭:“走吧。”

喬暮此行的目的地是四川省一個邊遠的山區。

自從做著自己喜歡的工作,慢慢地有了可以支配的收入之後,她便開始默默地做著誌願者的工作。這一次,她是去看望幾個長期和自己通信的孩子,孩子們在信中說,很想看看外麵的世界,所以,她給孩子們買了幾台電腦,希望他們通過網絡,能更多地了解與他們不一樣的生活。

最開始,脫離了言非白的生活很難過,很自由,但是同時也很艱難。這麽多年,她一直在言非白的羽翼下生活,離開了他之後喬暮才發現,原來自己竟然什麽都不會。

不會說英文。

不知道自己暫時能夠靠什麽為生。

滿街滿道的金發碧眼,她覺得自己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

她拒絕了馮蕭的支援,一個人在國外,什麽苦都吃過,在餐館洗盤子,整整一個月都以方便麵果脯,甚至有一次,在下夜班途中,遇到企圖強暴自己的流氓,如果不是恰好有好心的華人經過,她都不知道最後會怎樣。

不是不害怕的,害怕到極點,當下一餐都沒有著落的時候,喬暮心中也有過那麽一絲後悔和想念,也曾躲在被子裏痛哭,可天亮以後,依舊是皮盔帶甲,堅強地往前走。

終究是這樣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出來。

當她終於在一個不知名的雜誌社裏找了一份記者的工作,領到第一個月薪水之後,歡天喜地地請馮蕭出來吃飯,殊不知,當時馮蕭眼裏的自己,已是狼狽不堪到極致了,除了那份笑容,那份從心底而生的,礙眼的笑容。

喬暮終是走出來了,但是喬暮也終究不會是自己的。

一路走來,飛機轉火車,再火車轉汽車,又從汽車轉破舊的大巴,喬暮靠在顛簸的窗戶上,整個胃裏翻江倒海,她已經一整天都沒怎麽好好吃東西了,整張臉一片蒼白。

“幺妹兒,你莫得事嘛?”旁邊有人拍了拍喬暮的肩。

“沒事兒。師傅,距離到上崗村還有多久?”喬暮強撐著坐直身子。

“還有一個多小時。”

那就是還有一段距離了。

喬暮看向窗外,天空陰沉沉的,比之剛開始入眼之處皆是看不到盡頭的連綿大山,現在已經能夠時不時看到平地和村莊了。大巴走在碎石路上,發出陣陣轟鳴聲。喬暮喝了一口水,拿出手機看了下,隻有一格時有時弱的信號,也是,在這深山裏,能有什麽信號。她閉上眼睛,隨著大巴的顛簸,竟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她夢到一片火紅火紅的大火,自己被困在火中,馮蕭站在外麵焦慮地喊著:“喬暮,跳出來!快點跳出來!”

她想要按照馮蕭說的話去做,但是卻完全動不了!馮蕭想要衝進來,卻被旁邊的人拉住了。當那股灼燒感越來越強,她鼻子裏的空氣也越來越少的時候,母親突然出現在她身後,一把將她推出了火海!她回過頭,淒厲地喊道:“媽!”

喬暮猛地坐指身子,睜開眼,卻感動一股不同尋常的顛簸。大巴明顯顛簸地比剛剛厲害多了!喬暮緊緊地抓住椅背,隻聽到司機大聲地喊道:“地震咯!地震咯!搞快點下車!”

地震了!

喬暮的心一緊,立刻站起身子、車身在上下左右顛簸著,喬暮深一腳淺一腳,好不容易走到車門邊,卻被地心而來的一個大力往後裔掀,往後摔去!走在她身後的年輕人立刻一把扶住她:“你沒事兒吧?”

“沒,沒事。”喬暮扶住椅背,“我們趕快下去!”

地震持續了兩分鍾,大家聚集到開闊地段,彼此互相依靠著,等待著餘震的過去。

幸好已經走過了那段彎彎曲曲地山路,他們所處的地方還算開闊,不然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下午陰沉沉的天空開始下起了下雨,司機試圖再度將車發動起來,可不知道什麽原因,車子卻始終沒有反應。

看來隻能繼續徒步往前走了。

幸好自己隨身帶的東西不多,喬暮跟在人群後麵,迎著毛毛細雨往前走去。細細的雨水密密地打在臉上和身上,說不出的冰冷,期間還有時不時的餘震,使得大家走走停停,因此走了快一個小時,還沒有走到有村莊的位置。

“我的兒呀!”突然前麵不遠處,傳來一陣淒厲的哭喊聲。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立刻循聲跑了過去。

一對渾身是泥的年輕夫妻坐在地上悲慟大哭,他們的懷裏抱著一具小小的屍體。

那天的雨並不大,可喬暮卻覺得渾身冰冷,以至於她仰起頭來的時候,有什麽**順著她的眼睛,重重地流到了心底。剛才遭遇地震時的無助恐懼,當看著這對悲慟的父母、這具小小的屍體時才徹底爆發了出來。

沒有人不怕死。

和死亡擦將而過的那種害怕,即便是事後想起來,也會令人心驚膽戰,後怕無比。

沒有人勸這對年輕的夫妻,也沒有人試圖拉他們起來。劫後餘生的一車人,站在雨中,有人沉默,有人卻已經低聲嗚咽了起來。

這是喬暮第一次意識到,在大自然麵前,生命實在是太渺小了。可是,這具小小的屍體還僅僅隻是個開始。

雨,越下越大,喬暮也放棄了到附近村莊躲避的想法。地震造成的後果很嚴重,附近許多村莊受災嚴重,許多村民甚至被埋在了地下。

他們這一車人立刻投入到了救人的行動當中!喬暮被分配給幾個幹部模樣的人,一個村莊一個村莊的喊話、搜尋、徒手挖人。

當年,那場火讓自己和母親生死離別,喬暮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人,可是在這裏,在這場地震中,喬暮看到了更多更悲慘的人。

“姑娘,沒事兒吧?”孫隊長看喬暮神色恍惚,有點擔心地問。此刻,他們正在雨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前麵一個村子受災嚴重,外援暫時進不來,隻能靠他們自救。

“沒事。”喬暮抹了一把臉,強行地扯出一個笑臉,“叔,救人要緊。”

“孫隊長!”一行人剛一進村口,一個老人便迎了上來,“孫隊長,你可來了!”

“吳隊長,你們村情況怎麽樣?”

吳隊長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全村的老老少少都在挖土救人……”

“還說什麽,趕快救人!”

這一夜,是喬暮見過死人最多的一次,生命在這場地震麵前,脆弱得仿佛一塊瓷片,一碰就碎。

雨越下越大,餘震也越來越頻繁,到處都是哭喊聲,還有勇敢的人們的加油聲。

“快了快了!慢點慢點!”

終於算是扒拉出一個小小的口子,能夠聽到裏麵人的聲音。

“素英,你沒事兒吧?”年輕的丈夫趴在洞口,朝裏麵喊道。

“我沒事兒。”有細細的聲音傳出來。女人已經在下麵埋了好幾個小時了。

“你找個桌子底下,或者哪疙瘩地躲起來,一定要躲好!我們待會挖你出來,萬一……”年輕的丈夫說不下去了,不停地抹眼淚,可又不想讓妻子擔心,隻能狠狠地捂住嘴。

“我曉得。”

年輕的丈夫再囑咐了幾句,便和眾人一起小心翼翼地進行最後的挖掘,而喬暮,則被安排和年輕女人講話,穩住她的情緒。

年輕的女人的聲音弱弱地傳出來:“我以前對他很不好,仗著他疼我,總是欺負他,就在中午,我故意把菜做得很鹹,還非逼著他說好吃。”

女人輕輕地笑了,喬暮也笑了,她看向女人的老公,男人正小心翼翼地搬起一個櫃角,生怕某個舉動會引起塔方,在見到沒什麽反應之後,鬆了一口氣……

“結果他老老實實地吃了,還跟我說,老婆,下次不要再做這麽鹹了,我渴……”女人的聲音裏帶著抽泣聲,“哪裏還有下次……”

“別擔心,我們一定會救你出來的!”

年輕的女人沒有回答,沉默兩秒後說:“恩人,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喬暮很想說自己不是她的恩人,自己什麽都還沒有做,但她忍住喉間的灼燒感,回答道:”我叫喬暮。”

“喬暮,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嗎?”

“你說。”

“如果……如果我今天出不去,勞煩你告訴我老公,不準他再找其他的女人!”女人賭氣般地道,聽起來精神很好,喬暮笑了:“這話等你出來親口告訴他。”

女人歎了一口氣:“如果我真出不去……還是讓他另外找個女人吧,我舍不得他一個人,得讓他找個溫柔的,哦對了,還得會做飯,他最愛吃我做的麵條了……”

“……嫂子,你不會有事兒的。”喬暮對著洞口大聲地喊。

地麵又是一陣晃動!是餘震!

“喬暮!離開哪兒!”是孫書記的聲音,還未等喬暮反應過來,一個猛地衝過來抓住她的肩,將她用力一推,自己則對著洞口淒厲地喊道:“素英!”

喬暮坐在幾米開外的泥雨地上,心底的涼意一直拚命爬拚命爬,爬到了她的喉嚨管。

“啊——”

四川地震的消息第一時間通過電視等媒體告知全國民眾的時候,言非白正在主持一項重要的會議,以往這種時候他向來都是關機的,但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心神不寧,便忘了關掉手機。於是,放在右手邊桌麵上的手機發出震動時,他下意識地拿起來想要關掉,卻發現是一條推送新聞:四川地震!

他的心一沉,四川,正是喬暮去的地方。

“打開電視。”言非白立刻站起身,有些急促地道。

眾人皆是一愣,馬上有人打開了電視。此時各個台都在緊急播報四川地震的災情。言非白隻注意到了幾個詞:7.8級……災情嚴重……出現多人傷亡……道路損害嚴重……救援人員暫時進不去……

喬暮……喬暮在那裏。

言非白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快速而清晰地將集團的事務交代清楚,然後讓李闖迅速準備了一車地震急需物質。

當天晚上,言非白帶著秘書,兩個人開車向四川行進。

2400公裏,言非白和秘書小張輪流開車,日夜兼程,原本三天才能到達的路程,被他硬生生地縮短為一天半。

言非白踩下刹車,他看向前方,已經接近震區了,前方已經封路了:“李闖,你回去吧。”

李闖有點猶豫,可也知道言非白一向都是說一不二,終究還是下車了。在關上車門前,李闖彎下腰到:“言總,您注意安全。”

言非白點了點頭,不發一言。往往強震之後,暴雨和餘震會相約而至,冒險,他一個人就夠了。

往往強震之後,由於地區局勢並不明朗,且受天氣等影響,當地政府考慮到人身安全,並不建議民間誌願者進入災區。言非白看向窗外的大雨,皺了皺眉,拿起了手機:“馮蕭,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馮蕭的聲音絲毫沒有意外,“言總親自打給我,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吧?”

言非白揉了揉額頭,沒有理會馮蕭言語中的挑釁,有些疲憊地道:“馮蕭,我在四川,我進不去。”

電話對麵的人愣了兩秒,然後歎了一口氣,最後卻又輕笑出聲:“你憑什麽覺得我會幫你進去?”

“因為‘陽光公益’是國內最公正、透明、及時的慈善公益機構,你一定會在第一時間派人進入收災地區。”

“我從來不知道你這麽了解我。”

“陽光公益”是一個私人慈善機構,由馮蕭組織和領導。“陽光公益”有自己的官方網站,每筆善款都會注明明確的來源、用途,且會第一時間在官網上發布出來,接受民眾的監督。由於該機構操作的公開透明,在國內聲譽極高,收到的善款也一直持續增長。

但是馮蕭是會長這件事,在他的刻意隱瞞下,沒有幾個人知道,看來,他還是小看言非白了。

“客氣了。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言非白看向腕間的表,蹙眉道,已經到下午了,今天進不去,可能就得到明天了。

“彼此彼此。”電話裏,馮蕭對旁邊的人說了幾句什麽,再和言非白說話時,聲音有一絲緊繃,“言總,由於雨勢過大,且餘震不斷,這個時候進去會有危險,不如……”

“不行!”一股怒氣從心底而起,夾雜說其他說不清道不明的害怕和擔憂,言非白憤怒地拒絕道。

馮蕭沒有回答。

言非白看著雨刷努力地想要刷出一片清明,嘴唇顫了顫,沒有力氣似的對著手機道:“喬暮,馮蕭,喬,喬暮在裏麵……喬暮他媽的在裏麵!”

最後一句話,幾乎震傷了馮蕭的耳朵,即便隔著手機,他也能夠感覺到言非白渾身上下的不安。

“馮蕭,求求你,幫我進去,我一定……”

“好。”馮蕭打斷言非白,沒有絲毫猶豫地道。剛剛他隻不過是和下屬確認言非白進入災區的事情,根本就沒談到什麽天氣情況。

“謝謝。”

“非白,”這是馮蕭第一次這麽喊言非白,“保重。”

“嗯。”

掛了電話,馮蕭打開抽屜。

抽屜裏,有一張裱框的明信片,還有一張裱框的舊報紙。報紙上有一篇文章,文章的標題是:冤死小販沉冤得雪,無良商家鋃鐺入獄。報道記者的名叫:喬暮。

自己是從什麽時候愛上喬暮的呢?

這所有的事情細細的想起來,馮蕭真的不知道那個女人是什麽時候走進自己的內心。

是從當年他被打得趴在地上,喬暮擋在自己身前的那一刻開始?還是她一次次地提著雞湯去看自己?還是她被打得重傷,躺在醫院昏迷不醒時,自己那鋪天蓋地的恐懼?

馮蕭,你才是膽小鬼吧,明明深愛著她,愛到幫她去爭取另外一個男人,幫著她逃離,看著她難受痛苦,卻不敢開口說“我愛你。”

是的,他曾經無限走近過喬暮的心,但是卻從來都走不進去,那扇擋住所有人的門,叫做言非白。

關上抽屜,言非白看向窗外,也罷,隻要那兩個人,幸福就好。

言非白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地了解和敬畏死亡,可是,當他近距離地站在災區,看著那些因為失去親人的人,他們臉上的眼淚和悲痛,還有那些來不及處理的屍體……雖然災民們沒有地方住,沒有衣服可以禦寒,每餐都隻能吃饅頭,可是在生存麵前,這些又算得了什麽?

活著,才是最神聖的事情。

當天下午,言非白沒有找到喬暮。雨一直下個不停,他隻看到一棟棟倒塌下的房屋,以及不停救援的人們。

第三天,雨終於停了,終於有部隊開進來了。言非白還是沒有找到喬暮,他在不停地救援、救援、救援。

第四天,當幾天幾夜都沒有好好合眼,胡子拉碴的言非白背起一個孩子的時候,一個姓孫的隊長拉住他:“聽說你在找喬暮?”

言非白身子一顫,差點把背上的孩子摔到地上:“是,她,她……”

孫隊長拍了拍他的肩膀,寬慰道:“她沒事。”說著,孫隊長指向不遠處的一所小學,“她在那裏。”

頓時,孫隊長看著麵前的大小夥子裂開嘴,露出像是哭,卻又像是笑的表情。孫隊長接過言非白背上的孩子,朝小學努嘴了努嘴:“去吧。”

言非白對著孫隊長鞠了一躬,然後慢慢地朝小學走去,走著走著,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喬暮,喬暮,喬暮。

曾經,言非白一直想要這樣一個旁觀者的距離,可是,當這個距離真的硬生生地卡在他和喬暮之間的時候,他又無比惦念曾經那唾手可得的親密。

從小相識,念同一所小學,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他們的人生,有一大半的時間是重疊的。他們是彼此的童年,彼此的少年,彼此的回憶,即便是痛,也是彼此最難治愈的病因和最難解開的心結。

可是,隻要是活著,隻要是還活著……喬暮,隻要你還活著……

校門已經在地震中震掉了一半,言非白氣喘籲籲地彎腰站在校門口,狠狠地深吸了幾口氣,然後緩緩地抬起頭。

那是一個傍晚,下了幾天的雨終於停了下來,天邊難得地漂著幾片赤色的晚霞,金色的陽光透過魚鱗般的雲層,暖暖地照亮著半個殘破不堪的校園。

在暮光深處,站著喬暮,那個讓言非白無比渴望的人。

“喬暮。”言非白站直身子,一股狂喜湧上喉頭。感謝上天,他的喬暮還好好的,雖然她整個人看起來狼狽不堪。

第一步,是他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

第二步,是他們沒心沒肺,嬉笑怒罵。

第三步,是他們情竇初開,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第四步,是他們生離死別,逃離,逃離,逃離。

第五步,是他們緊緊相擁,卻隔著千山萬水。

第六步,是他們彼此放手,惟願君安好。

言非白緊緊地摟住喬暮,心中空著的一塊地方,終於慢慢地被填滿了,滿心滿肺的話,到最後出來的卻隻有這麽幾個字:“你嚇死我了。”

久違的懷抱,久違的心跳,如果不是此刻被這樣擁抱著,喬暮不知道,自己竟然這樣懷念言非白身上的味道,她抬起眼,看著這漫天彩霞,笑了:“對不起。”

言非白這才意識到喬暮似乎抱著個孩子,他立刻鬆手,退後一步:“這是?”

喬暮撫摸著懷子孩子的臉,平靜地道:“他的父母在地震中不在了,非白,這是我們的孩子。”

“好。”言非白也撫上孩子的臉。

喬暮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沒有說話。她走了五年之後,回來參加簡清的婚禮,然後又再次離開了,她以為這次的離開便是永別,沒想到,卻遇到了這一場地震。

她以為自己是特別的,母親和晨夕的死是她一輩子都跨不過的坎,她無法原諒自己,可是,當看到地震中那麽多的生死離別,她終於明白了:不是什麽事情都有時間的。

她是愛著言非白的,一直,一直,一直都深愛著言非白。

這是她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唯有打包封箱,才能讓自己好好地活下去的秘密。可是這次地震讓她意識到,會不會有那麽一天,言非白突然不在了?即便自己想通了,可是,已經沒有時間了?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找言非白,可是上天待她這樣好,在她在期待著他的同時,他也在找自己。

“歡迎你回來。”

“嗯,我回來了。”

雖然斷壁殘垣,可兩人笑容依舊,恰似相識少年時,你看落花,我在看你。